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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良田 (2)

车子走着走着,临近一条宽阔的河水,牛低下头去喝水。何大对小凤看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说:“坐在车上吧!省了过水。”小凤笑着,先把小牛放在谷穗上,然后自己爬到车上。丰多的谷草和谷穗,那么柔软,那么稳。何大赤着脚走在河水里,拉紧了牛的缰绳,哗啦哗啦地前进,走过河身。小凤说:“谢谢。我们下来吧!”何大仰起脸来看小凤高高地在嘉禾堆上,有天际的白云和路边的高树作背景。美而高贵的景象啊,何大的妄想又洪水般地冲向自己诚静的心灵。他说:“坐着吧!到村边再下来。”小凤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说:“何……大叔,您在林家几年了?”何大听了小凤叫他大叔不很高兴,赶紧说:“你不能叫我大叔,你忘了我跟你爸爸叫大叔吗?”

“那么,大哥,您在林家几年了?”

“两年多了,可是今年完了秋我想辞。”

“为什么?他们待您不好吗?”

“不。因为我大伯老了,我应当回家种自己的地去。”

“可是你还有兄弟啊,他不会种吗?”

“我爸爸留给我二十亩地,也该我自己经营一下了。大伯说我也应当……成家……立业了。”说着,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牛摇摇头用力地走,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

小牛说:“姐姐!一群蜻蜓。”

“好,小牛,你愿意坐车吗?你回去告诉妈,就说何大……哥叫咱坐车,怕你累。会说吗?”

“会,何大哥那天还给我两条秋黄瓜哪!”小凤凝神看着何大一纵身坐在车沿上,前边已经到了村边。对面通城的大道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小灰驴也向村里走来。何大一眼看见是林二爷,渐渐走近了,何大只得跳下车来,车一转身站住了。小牛小凤都下来对何大笑着走开了,何大目送他们走远了,二爷已经走到眼前。何大拉住牛缰绳说:“二爷回来了。”

“嗯,田里的活儿完了没有?”

“还不到一半哪。”林二没说什么,牵着驴走在何大的前边,往自己家走。他穿了一身白市布裤褂,一件蓝市布大褂搭在肩上,驴背上一个两头口袋,印着“三多堂林”四个楷书黑字。可惜三多堂什么也不十分多,一个孩子也没有,真是林二的心病。他的身材瘦瘦的,皮肤青白,五官都很是样,可惜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不算合适,一派流氓气完全从眼里透出来,不过他自己却竭力做得一本正经。牛车从后门进来,谷穗和谷草都卸在后院农场上,小驴子却拴在牲口棚里吃草料。何大知道林二爷回来总要和大奶奶说许多家常,所以他没进屋去,把农场上该堆的堆,该晒的晒,还有许多零碎事,他做了一样再做一样,他不知道累,只知道这些是自己的本分。

晚饭完了,林大奶奶帮助二奶奶收拾碗筷子。林二爷用火柴棍剔着牙说:“嫂子,您歇会儿,叫她自己做,净叫她妈的吃了坐着长肉,简直是猪。”

“老二,别那么说话,一天她什么都做,咱家没有她,我一个人可办不了。”

“她不做,赶明儿砍个祖宗板儿把她供起来。一瞧她就是一肚子气,早晚把她妈的……”

“老二,你并没喝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她一天老老实实的一点错也没有,你不许欺负人。”林大奶奶不愿显着二奶奶不做活,所以她不收拾碗筷反到自己屋里去。何大本来就不喜欢这位二东家,今天见他这样嚣张更是不平。他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看林二爷甩着手里一个金面的折扇。天本来不热了,尤其村里的黄昏更用不着扇子,但一般城里人总喜欢拿着一把折扇,叭叭地甩开,又甩闭。忽然他破天荒地对何大一笑,一颗金牙一闪说:“大哥,今儿坐咱们车的那个大妞是谁?我怎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怪俊的。”

“西村里林大叔的闺女,还是你们的本家呢。”末一句话特别声大。对了,她是林二的本家,那么是不当对本家妹妹起坏心思的,因为何大总觉得他是一肚子“坏水儿”。林二自己倒满不在乎地又问:“说了婆婆家没有?”

“不知道,也许有婆家了吧?”

“那可惜了。不然给城里富户做二房可就抖起来啦。要在乡里找婆家,还不是给一个穷小子糟蹋了,可惜了的。”

“二爷!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可别说这外路话……”

二爷已经不高兴了,眼睛立起来要破口伤人。林大奶奶一步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纸包儿,笑容可掬地说:

“老二,这胰子可真香,总叫你费心。这一包给二奶奶,你不要拦在里头,我一个人吃胰子也吃不了那么多呀。”林二爷那一脸怒气已经消了,对嫂子眉开眼笑地说:“您要给谁就给谁,只要您高兴,只是她那猪皮不配使那香胰子。”

何大站起来去担水,还听林二爷说他:

“他妈的饱饭撑的,装什么孙子……”他虽然听见,只得忍了这口气,自己下决心:“冬天散伙。”

今夜大门关得特别早,大奶奶也老早地关好了自己的房门。何大在自己的小房外面坐着,想着今天小凤坐车的事,又恨林二说那么些下流话,他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凤,凭空叫林二胡说一气,自己当时真想给他一个嘴巴。但是自己并不是小凤的弟兄,又不是小凤的任何人,不过总觉得小凤和自己有一种联系。于是他想今冬散了伙,明春种自己的地,然后求大伯托人说小凤做自己的女人,凭着二十亩田地和两个人的勤俭,一生是多么的幸福啊。

不过小凤长得太好了,难免没有个人想娶她,到明年该是多么久的时光啊!她能等吗?还有林二那畜生说“叫穷小子糟蹋了”,自己是不是穷小子?二十亩地固然不少,但是这种年月,一亩地要花很多的钱粮,而且目前自己还在别人家当长工,不是穷小子是什么?真不敢多想了。他觉得眼前成群的金星星,又觉得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响着,响着,忽然听见女人哭嚎的声音,他用力镇静下来,仍听得哭嚎和咒骂声。是林二和他老婆的声音,是痛楚的呼号和凶狠的咒骂。何大怒冲冲地骂道:“畜生!”就想冲到林二的房里去阻止这场纠纷;但一想,现在是夜里,夫妻吵嘴,外人很不便参加。他站住了,听听林大奶奶也没有动静,又听林二开房门的声音,听林二说:“跪下,你就跪在这儿,看你敢动一下,把你的脑袋砸碎了。”林二奶奶已经不号了,只有抽泣和甩鼻涕的声音。在秋月的初十左右,月儿已经很亮了,远远地见一个人果然跪下了脸向着月。一个人叉腰站着,听林二奶奶抽泣着说:

“你进去吧!晚上凉啦,我……我准跪着就是了……你不信坐在炕上从窗户眼里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声清脆的掌声打在人的脸上。林二咒骂着:“你跟谁学的花言巧语,你在后门外头,我上哪儿找窗户眼去?我想你也不敢起来,不配人看着。还有脸说话哪,不嫌现世,占着好人的地方!”何大看他这么欺凌一个无能的女人真气极了,拿起顶门的木棒子就向林二冲来;但是林大奶奶拿着一盏小煤油灯出来了,她的头发松松的,两条眉皱得紧紧的,说:

“你们怎么啦?也不怕对门隔壁笑话。二奶奶起来,有事儿我担。”林二只要一见他嫂子就无可无不可了。虽然她那么冷静,林二却是一味地奉承:

“嫂子,您不用管,叫她跪到明天早上去。”

“二奶奶,你起来,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她又没犯错,你已经把她打了一顿了,还要怎么着?起来,二奶奶!”

“我不敢动,他要打死我哪!”

“你不用听他的,他不敢,他怕打人命官司。起来!”林二奶奶哆哆嗦嗦地起来,侧着身子走到屋里去。何大扶着那顶门的棒子,一言不发。林大奶奶说:

“何大哥,您还不睡吗?累一天也乏啦!我们老二在外边也学出脾气来啦,才到家就这么闹翻了天。他总是多嫌我,我一个寡妇人家可怎么办呢?”说着哭了。何大只得努力张开口忍着气劝两句:“大奶奶,您不用难过,二爷年轻,又是挣钱的掌柜的,让他吧!都进去吧。”

林二手足无措地说:

“嫂子怪我,怪我吵了您啦,以后我不理她还不行吗?”林大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总怪我命不好,妨得你们林家不安,你们再吵一句,我也不劝,一根绳吊死完事,那你也就好了。”

这场乱子总算过去了,但是何大心里又多了一层挂念,那就是他觉得林二对嫂子的神情不正常。何大深知这是林家的事,与自己无干,但是一想到林二就怒气填胸。

奇怪的是,林二在家里住了五六天还不进城,更奇怪的是林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她整天冷冷的,连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何大一总的莫名其妙,不过他想是林二在捣什么鬼哪!

果然,一天何大从田里拉完庄稼,预备打场了,他想跟大奶奶说找两个短工帮忙。才走到大奶奶房门外就听见大奶奶哭着说:“把你那些东西拿走,我不喜欢!你可别打错主意,你不怕对不起你哥哥,我可怕给我娘家丢脸哪……”何大心想:“真丧气!总遇见这些事。”他只好退到房后一棵樱桃丛里。一会儿见林二垂头丧气地到自己屋里去。紧接着二奶奶就出来到大奶奶房里,何大才出来到大奶奶窗外说:“大奶奶,该打场了,也该找两个工夫啦!”停了一会儿,才听她用平常的声音说:“你看着办吧……何……大……哥!”这声音是勉强装得的,在末三个字里似乎含着无限委屈似的。何大想安慰她几句,又无从说起,人类至高的同情心就这么抑制着,眼看着一切的不平却不能管,眼看着弱者受欺凌却不能去拯救,这该多么痛苦呀。隐隐还听见她饮泣的声音,那一向善良的女主人受了欺负,何大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不能说,这该是多么背理的事呀。何大决定:“冬天散伙,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冬天,何大果然不在林家了,林大奶奶恳切的挽留也不能打消他的决心,因为他的决心已经不是一天了。他说要种自己的地,她又怎能阻止他种自己的地呢?一同合作的东伙就这么分开了,为了一种暗中的恶势力分开了。有一天,十一月末的天气,天上阴沉沉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何大背着一个条筐在外面拾飘落的干树枝,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因为冬天田地里没事,自己可以勤俭地多做点事,帮助大伯过一个丰富的新年。明春自己种自己的地,托人订下小凤,不过一年小凤就可以做何家的人了。他想着想着觉得全身温暖,虽然是号着北风的十一月天气,但是何大却感到春天一般的温暖和罄香,所以一会儿他的条筐已经装得满满的干树枝子。他把柴用草绳捆好了,正要背起来走,面前走来一个妇人,是林二奶奶。迎风走来,她已有些喘了。何大赶紧把筐放下打招呼:“二奶奶,这么大风天您出来做什么?大奶奶好?”

“好什么,她夜里老害怕,冬天风紧,狗一咬,她就吓得不能睡。她叫我找你来上我们家去一次,她说有事。”

“那么您先回去,我把柴筐送回家,就到你们家去。”

“按理说这事不一定要告诉你,可是你在我们家没少出力,你是个老实人,我总想管你的事……”林大奶奶十分憔悴地用力地说着。何大坐在一个长凳子上说:“什么事你说吧,我看着该管才管哪。”

“你还没定亲吧?”林大奶奶突如其来的一问倒叫何大一惊,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林大奶奶接着说:

“我想做一次媒积积寿,我倒看准一个姑娘很合适,要办就赶快,再等就晚了。就是我们本家的小凤。”何大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今年并没有多少钱,拿什么买定礼呢?所以迟疑地说:“拿什么下定呢?一年的工钱都交给大伯了,大伯说明年给我定亲。”

“明年再定可不准定什么样子的了。我见小凤和你真是很般配的,定礼我替你办。何大哥,你是明白人,我完全是为你和小凤打算,因为……小凤家里过得很不好,她妈要把她雇出去给城里大户人家看孩子去。你想,城里什么人没有啊,订了婚再走多少还有点仗势,有什么事也好管……”

“不会不叫她去吗?”

“何大哥怎么说起孩子话来?谁不叫她去?是我?是你?咱们跟她家一点亲戚都没有,凭白地不叫人家出门做事像话吗?要不怎么说先订下亲来呢。”

“林大奶奶……您待我太好了,我终究会报答您的……订了婚我就不叫她走。”

“那就看你的本事啦。唉!也得看她妈肯把女儿给你不给呀,你听信儿吧!明天没事就来吧!我下午就亲自去说亲。”何大觉得林大奶奶的心肠像活佛,而且聪明强干像个好男子;但是她却是个命苦的寡妇,他想着不禁凄然,低了片刻头才说:

“大奶奶,您多费心了,我先回去啦。您还有什么事吩咐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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