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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当时年少

大学师姐燕燕突然给我下帖,邀请我参加她外祖母的葬礼。

师姐的外祖母,六年前她结婚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师姐是最家世显赫的一位,上个世纪初的香港富商家庭,战后移民美国,在异国他乡做出不小事业,90年代重返内地,很少有人能富足百年,师姐家却无疑是。师姐的老公家世也不差,商人家庭,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一个年轻人,听说他们还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当时对于这段婚姻我们都很羡慕,婚礼前师姐却忧心忡忡,无他,担心自己的外婆会和对方的爷爷在婚礼上吵起来。

师姐外婆是他们家的贾母老太君,因为生意上的往来,和姐夫家的爷爷针锋相对十几年,幸运的是,婚礼到底是平安过去了,两位老人家都挺安静也挺开心,外婆还唱了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事后师姐告诉我,外婆年轻时候在香港是歌女出身,难怪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唱出声音。

同样的富丽堂皇,不同的是悲喜人情,上次来是为婚礼,这次来却是为葬礼,独自坐在外婆生前的书房里,我不禁有些唏嘘。突然间门被推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位老先生正站在门口——师姐夫的爷爷。

老爷子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他没有跟我绕弯子,直接开口问:“你知道的吧,我和玫瑰认识的时间不是二十年,而是大半个世纪。”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不再是师姐老公的爷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而是一个年出生于上世纪初、相貌英俊,名字叫做兰恩铭的年轻人。

故事从一场舞会开始。

那是在1941年香港初夏的某一天,浅水湾饭店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

年轻人们的盛会,本港许多纨绔子弟富家千金都乐得参与,聂家大公子是这场舞会的东道,今晚他的舞伴叫蓝玫瑰,是一名风头正劲的歌女,聂公子西装革履,蓝玫瑰穿着浅蓝色的礼服,颈上挂一串流光溢彩的项链,衬托着光洁如珍珠的面庞,明艳动人不可方物,无视来宾们私下里小声的诋毁,全然一副女主人的得意派头。

她的得意在聂小姐挽着舞伴的手出场时戛然而止。

聂小姐并不漂亮,甚至有点小小的丑,但是她的舞伴却高大英俊,他的出现甚至压过了东道主聂公子的风头,宾客们窃窃私语地揣测着这位美男子的来历,聂小姐挽着他走到聂公子和蓝玫瑰面前,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舞伴,兰恩铭兰先生,咦,玫瑰,你们倒是同个姓。”

蓝玫瑰讪讪地笑:“怎么能一样,人家的兰是空谷幽兰的兰,一听就是端方君子,我的蓝是颜色蓝,一听就轻佻浅薄,上不得台面。”

聂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挽紧了她的胳膊。

兰恩铭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蓝小姐过奖也过谦了。”

真像个老狐狸,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早已经算计了千八百遭,蓝玫瑰在内地狠狠地骂了这笑面狐狸一句,表面上却乖巧地点了点头,挽着聂公子的手走开了。

舞会当然是要跳舞,今天舞会的主题是圆舞,舞池里乱哄哄的,蓝玫瑰隔着人群看兰恩铭,他的舞步优雅从容一如往昔,来港做了四年歌女,蓝玫瑰早就学会了熟练地跳各种舞步,但在兰恩铭面前,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三岁时候的笨拙状态,脚下打着绊子,肢体僵硬的像刚在雪天里被冻死。

舞伴换来换去,大多人都嫌她生涩,很快丢开了手,最终还是转到了兰恩铭面前,兰恩铭像对待每一个女士那样,捏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蓝玫瑰的心震了一震,她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很多年前。

是在1932年吧,那年冬天她刚进孤儿院,圣诞节快来了,院长说今年孤儿院的出资人,那位可亲的兰太太和他的丈夫会来孤儿院和孩子们一起过圣诞,太太喜欢跳舞,所以到时候孤儿院会举办一个舞会,所有人都要参加。

玫瑰一个月前从老家逃荒出来,才被孤儿院收养,说起来她虽然有着城里姑娘的俊俏,只毕竟只是个乡下丫头,她笨,院长教的舞步怎么也记不住练不好,孤儿院的女孩子们彼此敌视,谁也不肯帮谁忙,玫瑰只好自己摸索着苦练。

一整个星期,她都趁其他人午睡的时间在小礼堂外的香樟树下练舞步,可是她太缺乏天赋,一个星期竟然毫无进展,还总是被自己绊倒。

有一次又被绊倒跌坐在地上后,终于有人不耐烦了,头顶上突然哗啦一声响,玫瑰抬起头,香樟树的树冠被拨开,一张秀气的男孩子脸出现在树叶与阳光之间,满脸的不耐烦:“你怎么那么笨?”

玫瑰呆呆地看着这少年从树上爬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少年虎着脸:“一个星期了还跳成这样,你可真笨呐。”

他把书放在地上,朝玫瑰伸出手:“把手给我。”

他一手搭住玫瑰的手臂,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腰,动作很轻柔绅士,嘴上可并不,刻薄的像刀子:“我在孤儿院待了十年,真是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女人,这点动作都学不好。我可真不想管你,可是你跳不好院长就会不高兴,就会连累所有人,包括我在内。”

在他刻薄如刀的言语里,玫瑰到底学会了那套舞步,没给圣诞舞会抹黑,院长一高兴,给每个孩子都派送了圣诞礼物,第二天早餐还加餐了每人一块奶油蛋糕。

那是玫瑰第一次吃这种西洋糕点,她不舍得一口气全吃光了,只是一点点奶油地抿,最后兰恩铭看不下去她这小家子气的模样,把自己的推给了她:“只有你们小姑娘才喜欢这个。”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尤其是你这种从小一直吃苦没吃过甜的乡下丫头!”

乡下丫头早已经成了摩登女郎,当年那块奶油蛋糕的滋味却还在味蕾间丰盈,舞曲停止,兰恩铭松开玫瑰的手,后退两步,轻轻欠了欠身,没有说话,转身走开了。

蓝玫瑰从聂公子那里听说,兰恩铭是聂小姐的男朋友,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彬彬有礼的绅士,难为他不嫌弃聂小姐容貌丑陋。

那场舞会之后,蓝玫瑰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兰恩铭——聂公子有事出差去了吕宋,蓝玫瑰也就没有什么和聂小姐碰面的机会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蓝玫瑰在台上唱着歌,突然歌厅的门被推开,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台下离舞台不远不近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的那个角度最适合看台上,台上的人也总能看到他,蓝玫瑰的歌声不易察觉地哽了一下。

她唱的是时下流行曲,《天涯歌女》里的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由一个叫蓝玫瑰的歌女唱来,带着诸多讨好观众的意味。

蓝玫瑰在后台卸妆的时候,兰恩铭走进了化妆间,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蓝玫瑰面对着镜子,能从镜子看到反向的他,兰恩铭玩着打火机却并不点烟,他笑着说:“没想到你也唱那么俗气的歌。”

蓝玫瑰耸肩——这是跟外国客人学的:“要不然你以为我该唱什么歌?”

她嘴角扬起,带着一点挑衅的神秘莫测的笑,兰恩铭罕见地闭上了嘴,等到蓝玫瑰擦去了脸上嘴上的东西,他才重新开口:“你怎么来的香港?”

蓝玫瑰脸上的笑容退下去,神情冷淡淡的:“四年前,上海的仗一打,就来了香港。”

她补充了一句:“孤儿院也散了,打仗前原本院长好心留我在孤儿院做工的。”

兰恩铭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半天他哦了一声,问:“你跟谁来的香港?

蓝玫瑰嘲讽的笑容浮起来:“跟着一群难民,路上到处在打仗或者预备打仗,灾荒瘟疫的,同行的人死了不少,其实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一味往南走,我命大,半路上遇到了现在歌厅的老板,他偶然间听见我唱的一首歌,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所以带我来了香港。”

兰恩铭问:“哪首歌?”

脱口而出后才觉得后悔,蓝玫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兰恩铭后悔多言,半天才笑着说:“玫瑰,你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蓝玫瑰冷冷地看着他:“不再是为了一块奶油蛋糕能高兴一整晚的乡下丫头了,也不再嘴笨的任人欺负了,兰先生,如果是你,有过从上海一路顶着炮火逃到香港的经历,你也会变的。说说你吧。”

当年兰恩铭在孤儿院里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争取到了进学校读书,功课相当出彩,后来终于等到一位好心人怜悯他才华,愿意出资送他留洋读书,他于是离开了孤儿院去了英国。

“没什么好说的,在英国读了四年商科,刚回国。看内地在打仗,香港算一块乐土,就来了这里。”

蓝玫瑰歪头看着他:“怎么不去资助你的好心人公司里上班?”

兰恩铭的脸冷了冷,有些僵硬地回答:“他去世了。”

蓝玫瑰觉得他神情不对,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有人敲门,一个侍应生捧着一束玫瑰花走进来:“蓝小姐,宋先生送的,他想邀请您吃个宵夜。”

蓝玫瑰接过花:“你让他略等一等,我这儿有事。”

兰恩铭问:“宋先生是谁?”

蓝玫瑰嫌恶地把玫瑰放在一边:“本港富商,一个开电影公司的,有钱的,60岁老头子。”

兰恩铭皱眉:“你不是已经有聂公子了,何苦还和这些人纠缠不休?”

蓝玫瑰嗤笑:“你以为聂公子会想认真娶我?他家老头子会乐意?倒是这个宋先生,年纪大了早就儿孙满堂,做的了自己的主,老婆又早死了,或许他肯娶我,就算不行,他是电影公司老板,如果肯捧一捧我,把我捧成个周旋胡蝶那样的电影明星,大赚一笔钱和名,老了也有靠。”

兰恩铭沉默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嗯,你说的对,既然你也知道聂公子不能娶你,那趁早认清现实,别打这个主意。”

蓝玫瑰站起身来:“你嘴巴毒的和当年一模一样。”

她转身要走,兰恩铭问:“去哪儿?”

蓝玫瑰眉眼冷淡:“当然是去陪那个可能的人吃饭。”

兰恩铭问:“能不能别去?”

蓝玫瑰冷笑:“不去陪他,难道陪你?你是可能的人吗?聂小姐的乘龙快婿。”

兰恩铭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蓝玫瑰走出了化妆间,挽起等在外面一个老男人的手。隐约的谈话飘过来。

“那个人是什么人?”

“小时候在乡下的邻居,如今到香港了来看我一看,我们不怎么熟的。”

蓝玫瑰是从聂家的车夫那里得知兰恩铭在聂小姐面前诋毁自己名声的。

车夫是蓝玫瑰与聂家接触最多的人,她时常打点车夫,车夫算她的半个眼线,车夫告诉她:“昨天小姐和兰先生坐车去百货公司,路过歌厅,兰先生对小姐说,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开电影公司的老板打的火热,把少爷全抛到脑后去了。小姐听了气的不得了,说要写信告诉给少爷呢。”

蓝玫瑰听了气的掰断了半根口红。

她去了百货公司,在西装配饰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最终决定买一枚袖口,售货员拿出一盒子各式袖口随她挑,水晶的钻石的黄金的……蓝玫瑰刚拿起一枚黄金袖口,背后突然有人说:“这个好,老气横秋的,最适合60岁的老头子了。”

蓝玫瑰回过头,兰恩铭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满身的风流倜傥朝气蓬勃。

蓝玫瑰没有理他,吩咐售货员把黄金袖口包了起来。

她拿着那枚袖扣在外面乱晃了很久,去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又回到百货公司,把那枚老气横秋的黄金袖口换了一枚雕玫瑰花儿图案的黄金嵌蓝宝石袖口。

第二天,蓝玫瑰把袖口寄去了安南,附着一封信,信里的内容是,最近开电影公司的宋先生来找自己谈合同,觉得自己歌喉好长得也好,在舞台上也毫不造作扭捏,是个演戏的好胚子,想签自己进他的电影公司,问聂公子的意见。

“我见识少也不识人,拿不准主意,盼你能替我考虑一二,闻安南湿热,你要多多保重。”

聂公子是在两个星期后回来的,一回来就要请蓝玫瑰吃饭,蓝玫瑰主动提议带上聂小姐:“你走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机会见聂小姐,怪想她的。”

聂小姐来了,那么她正打得火热的男朋友兰恩铭当然也跟着来了。

平平静静地吃完了一顿饭,聂公子说了些在安南的趣事,吃完饭,兰恩铭请看电影。

是宋先生电影公司最新的电影,当红女明星出演,神奇怪谈,看完电影出来突然遇上熟人,是歌厅常客之一的毕先生,几个人站住寒暄了一会,毕先生说:“听说这个女主角过去也是唱歌的,后来才当的电影明星,我看蓝小姐样貌不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演个电影,这些日子宋老板总是往歌厅跑找蓝小姐,不知道有没有谈过这事情。”

蓝玫瑰神色如常,开口的是聂公子:“这倒真有,我和玫瑰现在正为这个为难着,宋老板觉得玫瑰是可造之材希望能签他的电影公司,玫瑰怕自己怯胶片,因此也犹豫,我是怕那圈子不干净。你们几位怎么看?”

兰恩铭看向蓝玫瑰,蓝玫瑰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狡黠和得意的光。

她亲昵地挽住聂公子的手臂:“我送你的那枚袖扣呢,怎么没戴?”

聂公子回答她,又不是什么隆重场合,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戴上怕被人摸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枚袖扣,雕玫瑰图案白金嵌蓝宝石袖扣,蓝玫瑰亲自给他扣上,扭头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看了兰恩铭一眼,眼神里全是得意和挑衅。

晚上玫瑰在公寓里接到兰恩铭的电话,他说:“你跟过去真是完全不一样了。过去的你老实的像根木头。”

玫瑰推开窗看着窗外的月色:“彼此彼此,过去的兰恩铭虽然做人也刻薄自私,但绝对不会这样故意设计害人。”

兰恩铭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要相信,我的原意并不是害你,我是为你好……”

玫瑰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好意,我配不上聂公子的门第,我一个孤女如今又做了歌女,天天抛头露面卖唱卖笑,又不像人家留过洋会经商的,哪有资格和聂家这样的豪门攀亲,聂家也瞧不上我,顶多跟我周旋两年然后弃如敝履,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白白浪费青春,还是少想这些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事是不是?这些用的着你来提醒?”

兰恩铭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很久才轻声说:“无论如何,作为老朋友,我希望你好。”

玫瑰哽了哽,说:“算了,反正你也没能算计到我,这事就一笔勾销,明天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蓝玫瑰请兰恩铭吃饭的地方是一家酒店的餐厅,这是在香港重逢以来,蓝玫瑰最素净的一次打扮,她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头发只是扎了起来,穿着白衬衫蓝裙子,不像是当红歌女蓝玫瑰,倒像是当年孤儿院的兰玫瑰。

兰恩铭看着她说:“我有好几回应酬,去你的歌厅。”

玫瑰用小叉子扒拉着餐盘里的东西,心不在焉地说:“哦?没看到。”

兰恩铭说:“人那么多,我不去找你,你就看不到我,正常的。我听你唱了好几回歌,都是唱的流行曲,那首歌倒是一次也没听到。”

玫瑰笑了:“不是我不想唱,有一首自己当家的歌也挺好的,可惜老板听过后不让唱,说一听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天真的遭雷劈,纨绔子弟们谁要听这个。”

兰恩铭点点头:“我倒想听听。”

玫瑰手里的叉子滑了一滑,叮地磕在盘子边上:“哦,可惜太多年了,我已经忘了怎么唱了,如果你还有词谱,我看着倒可以试试看。毕竟那是你创作的嘛。”

兰恩铭笑一笑:“太巧了,我也丢了,炮火连天的,谁还留着那些东西。”

是啊,谁还留着那些东西?

餐厅里正在放钢琴曲,叮叮咚咚的,他们靠窗坐着,开着窗,风吹进来,撩拨鼓动着白色的窗帘,和热风一起偶尔扫过人的脸,兰恩铭和玫瑰谁都没有说过,静静地吃着饭,一张桌子隔成楚河汉界,中间年华之河流水滔滔。

蓝玫瑰突然说:“夏天快过去了。”

夏天快过去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快过去的季节,马上就要到兰夫人的生日了,孤儿院里派出玫瑰和兰恩铭为夫人祝寿,兰恩铭写了一首歌,打算自己弹琴玫瑰伴唱,玫瑰有一条好嗓子,可是却不识乐谱,兰恩铭只好一句句唱了教给她,一开始她唱歌总跟不上钢琴的节奏,气的兰恩铭直骂她笨,小拖油瓶,在那个夏天快过去的季节里,骂了她足有几百声。

其实玫瑰还记得那歌词,怎么会不记得呢?

……

秋千随风轻轻摇晃,荡在我心上,从此再没停下来,它会伴我成长。

窗帷被风轻轻吹荡,宾客已散场,是谁让我留下来,甘愿陪在他身旁。

兰恩铭站起身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回来的时候,玫瑰已经在玻璃杯里斟上酒:“不管从前怎样,无论现在如何,这杯酒之后,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好的坏的,你也不要再管我。”

兰恩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聂小姐找上门的时候,兰恩铭还在睡,一杯冷水泼到脸上才清醒过来,看看聂小姐愤怒的脸,兰恩铭环顾四周,他什么时候来了这里?酒店客房,被子凌乱,旁边还有一位衣衫不整半梦半醒的女郎。

被算计了,兰恩铭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在卫生间里向脸上泼了一捧凉水,兰恩铭想,玫瑰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睚眦必报而且演技高超?刚才在餐厅里她打扮成那样说那些少年时候的话和事情,大概也是为了降低自己的防备心,她还真适合做个演员。

站在镜子前想了一想,兰恩铭推开门走出去,对聂小姐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肯听我解释,给我三分钟,信不信由你。”

兰恩铭说,他和玫瑰很久前就认识了,那时他们都是孤儿院的孩子,年轻的男女孩子彼此间有些倾慕,也说过一些山盟海誓的傻话,可是后来自己得到机会去国外读书,于是就和玫瑰断了,没想到又在香港遇上,他觉得当年已经断了如今自己又遇到了聂小姐这个真命天女,而蓝玫瑰也在和聂公子交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就当没那事。谁知道玫瑰念着旧情,屡屡骚扰,今天他和玫瑰在餐厅见面,和她说清楚了一刀两断,谁知玫瑰竟然怀恨在心,导演出这样一幕荒唐剧来。

他说的前因后果合乎逻辑,又是假里搀真,假处不可考,真处倒是有迹象寻,聂小姐去打听了,那天下午玫瑰确实和兰恩铭在餐厅吃饭,那个和兰恩铭一起的女人也确实和玫瑰认识,是歌厅的舞小姐。

聂小姐信了兰恩铭。

她在聂公子面前告了状,诉说蓝玫瑰诬陷兰恩铭勾搭宋老板的那些事,聂公子听了后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当天晚上没有去赴原本和蓝玫瑰的约会。

蓝玫瑰在歌厅唱完歌后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聂公子,却等到了兰恩铭,兰恩铭问她:“我们好歹也是老朋友,在孤儿院里,虽然我对你也差,但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吧,你犯得着这样对付我?”

蓝玫瑰冷笑:“因为你千方百计的想要拆散我和聂公子啊,我又是得罪了你哪里,你非要挡我的财路?”

兰恩铭皱眉看着她:“说到底原来你还是想嫁聂公子,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还在盘算。”

蓝玫瑰神色如常:“你不是也想娶聂小姐?大家彼此彼此,都是拳打脚踢爬上来的孤儿,都有点不择手段的下流习气,过去在孤儿院你照顾我,我多谢你。但是,别为了那一点熹微的光而放弃整个太阳,这是当初你教我的呀。”

兰恩铭没有说话,确实,这句话这个道理是他教给她的,当年他得到资助去留学,其他人可没这个好运气,走之前,玫瑰问他,你能不能不走?孤儿院里就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吗?

那时兰恩铭回答她的就是,有又怎样?别为了一点熹微的光而放弃整个太阳。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走的义无反顾,他一走,没两个月上海就打仗了,孤儿院解散了,玫瑰成了难民,南下逃难来了香港,成了歌女……她揪着衣服上的线头:“本来我以为聂公子会是那轮太阳,现在托你的福,太阳走了。”

兰恩铭问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玫瑰惨淡地笑:“宋老板今天又来找我,问我想不想拍电影,我答应他了,总归多条出路。”

已经走到路尽头,要分手了,玫瑰挥挥手要走,兰恩铭却喊住了她:“多个心眼,好好保护自己,底线能守就尽量守,就算实在守不住了又抽不开身,也记得多要些筹码。”

玫瑰没有说话,兰恩铭走上前一步,摘下自己的围巾绕在她脖子上:“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好好的。”

围巾遮住了玫瑰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若星辰的眼睛,晚来风有点冷,秋天来了。

1941年香港的秋天,蓝玫瑰在拍电影。

那一整个秋天,她白天拍电影晚上去唱歌,偶尔兰恩铭会出现在歌厅里,听她唱首俗气的流行曲。他们很少说话。

聂公子似乎真的对她死了心,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直到11月中的一天,聂公子突然出现在片场,他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奇怪的是这些玫瑰是蓝色的,这可从没见过,整个片场的人都啧啧称奇,他径直走到蓝玫瑰面前,突然单膝跪地,向蓝玫瑰求婚。

他不是来求复合的,而是向她求婚。

蓝玫瑰伸出手来摸了摸花瓣,染了一手的蓝色,原来那都是用颜料染出来的颜色,蓝玫瑰看着那捧花笑了,笑着笑着流了一脸的眼泪,然后她答应了聂公子。

晚上回家,兰恩铭站在公寓楼下的路灯下,玫瑰对他视若无物,径直走向大门,兰恩铭问:“你答应他了?”

玫瑰头也没回:“是,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不答应?以后就是亲戚了,多多关照。”

她走上了楼。

不知道聂公子到底是怎么说服了自己,又怎么说服了自己的父亲,总之,聂家没有反对这门亲事,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在1月份。

玫瑰停掉了工作,每天只忙和婚礼相关的事情,事情很多,采买东西,购置衣服……有时候闲下来喝杯茶,玫瑰觉得简直像一场大梦。

但愿……长梦不复醒。

可梦到底还是有醒的时候。

蓝玫瑰梦醒的日子是在1941年的12月8日。

谁能想到呢,战争突然间就开始了,一声接一声的炮声,那时蓝玫瑰正在裁缝铺里量体裁衣,只有她一个人,走着来的,外面没有车等,炮声一响整个世界都乱了起来,蓝玫瑰被人群推来搡去,她想起了她还叫兰玫瑰时候遇到的那次战争,那一天她正站在孤儿院门外的大路上等邮差来,等有没有一封信从英国来……

混乱里突然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拖着她出了裁缝铺把她塞进了汽车里,汽车发动了,在马路上狂飙,玫瑰看清楚了驾驶座上的人,是兰恩铭。

兰恩铭绷着脸一言不发只顾开车,车一直开到一幢房子才停下来,他拉着玫瑰上了楼梯:“聂家在半山,太远了,怕路上危险,暂且在我这里躲一躲。坐吧。”

玫瑰没有坐,她站在楼梯口前,问兰恩铭:“你这里有电话吗?我打个电话给聂家。”

电话一直没有打通,整个香港的人都在打电话,玫瑰只好在兰恩铭家暂时住下。

外面一直在轰隆隆地响,听的人肚子也咕噜噜响,玫瑰吃了早饭后离家,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她在逃荒时饿坏了胃,揉着肚子问兰恩铭:“有没有吃的?”

兰恩铭自己并不做饭,每天三餐都在外面餐厅解决,又不是女孩子,家里当然也不会备零食之类的,他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半筒饼干,递给了玫瑰:“省着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的去呢。”

是很粗糙的奶油夹心饼干,玫瑰就着一杯热水吃,慢慢咀嚼,却咀嚼出了少年时候的滋味。

那是哪一年来着,在孤儿院里她做错了事,被院长罚关禁闭室饿饭,她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叫,眼花缭乱的,睡又睡不着,半夜里,突然有人偷偷走到禁闭室门前,给了她几片饼干。是兰恩铭,他说:“今天有人来孤儿院里,发的饼干,这是你那份。”

他又补充说:“我把你那份吃了两块,剩下的才拿给你的,你可不许生气,我算是有良心的了,就算自己全吃了你也不知道不是?”

吃了几片饼干稍微不那么饿了,玫瑰问兰恩铭:“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兰恩铭回答她:“正好路过看见你。”

正好路过而已,玫瑰有点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兰恩铭不是舍己为人的那一类人,如果他出手帮忙,那必然是有余力。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来,震的他们的屋子也晃了晃,天花板上的灯砸了下来,兰恩铭喊一句小心,朝玫瑰扑了过去推开她,他自己的肩膀倒被吊灯的碎片刮出了一道血口子。

爆炸声平息后,不顾肩上的伤口,兰恩铭走到窗前,倒吸一口凉气,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被炸弹击中了,地上一个大坑,想必住在里面的人也没命了。

他转过头,惨淡地对玫瑰笑:“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咱们了。”

吊灯坏了,只好靠台灯照明,昏暗的黄光让玫瑰想起孤儿院的灯光,她和兰恩铭对坐了很久,灯光里兰恩铭的线条柔和了很多,此时他的嘴巴看上去一点也不刻薄。

夜幕降临,兰恩铭说:“睡吧。”

他睡在客厅里,玫瑰睡他的卧室,夜里倒还安静,半夜玫瑰出来喝水,兰恩铭正沉沉地睡着,月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眉目温和,让玫瑰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他在草地上枕着手臂睡觉,她也是这样偷偷地观察了他大半天。

玫瑰走到窗边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深坑,或许明天她和兰恩铭也会变成那样,朝不保夕的城市,生死难说的命运,或许下一刻他们就死了,在这个随时迎接死亡的时刻,在她身边的只有他。

半个多世纪后,蓝玫瑰对我讲起那一晚她站在窗前回头望兰恩铭的睡脸。

“就着一点月光看到他熟睡中的那张脸,那一刹那我觉得,完全不必去追究他到底爱不爱我,我甘心和他过一辈子,只要他愿意。”

回到卧室,玫瑰想着第二天如何向兰恩铭剖白心计,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她没想到,她没有机会对兰恩铭表白自己的爱慕和甘受委屈了。

第二天她还没醒,聂家的人就找到了这里,他们是从裁缝铺老板那里得知玫瑰去向的,现在要接玫瑰去浅水湾,那里有英国驻兵,较为安全,现在聂家人都在那里。

玫瑰原本想说,多谢,我不去了,请转告聂公子,我和他的婚约取消。

聂家司机却先她一步:“玫瑰小姐快去吧,少爷现在需要你,昨天炮一打响,赶上老爷心脏病犯了,没抢救过来,人已经没了。少爷为着找你,满大街地跑,被炸断了一条腿,晚上刚抢救回来,一醒就吩咐人打听你的消息。”

没有空袭,玫瑰的耳边却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聂公子为找她断了一条腿。

玫瑰知道,自己和兰恩铭的一生一世就这么结束了。

玫瑰跟着聂家司机去了浅水湾,浅水湾太平了几天后也开始不太平,但最终他们还是抗过了这不太平,十几天后停火了,停火后几天,玫瑰和聂公子举行了婚礼,她在婚礼上宣誓自己将照顾聂公子一生一世。

婚礼上兰恩铭没有出现,他从玫瑰去浅水湾的那天起就消失了,玫瑰只知道他没有死,因为后来他来过一封信,给聂小姐的,说分手,没说原因。

再后来,聂家一家人移民去了美国,玫瑰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玫瑰给聂公子生了一儿一女,成了聂公子的贤内助,聂家在美国还是做生意,玫瑰开始学一点生意经,渐渐地有模有样,成了聂公子事业上的好帮手,他们恩爱有加互相扶持,一直到聂公子70年代去世,他们都是朋友圈里的伉俪典范。

他们一直没有回过中国,直到90年代,玫瑰的儿子和女儿都已经做了父母,继承了聂家的事业,把公司开到了内地。

兰玫瑰和兰恩铭在一次宴席上重逢。

都已经是老头子和老太太了,青丝成雪,你有子孙满堂,我也有儿女成行。

和谐的吃一顿饭?那是不可能的,最后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闹得不欢而散,各自的儿女们都不知道他们曾经相识过,只说是两位老人家大概天生的气场不和。

从那之后,每次听到要和兰家做生意,玫瑰总是要儿子把条件加苛刻,就这么过了十几年,最后玫瑰的外孙女嫁给了兰恩铭的孙子,婚礼上他们没有再闹,垂垂老矣的玫瑰在婚礼上唱了一首歌。

秋千随风轻轻摇晃,荡在我心上,从此再没停下来,它会伴我成长。

窗帷被风轻轻吹荡,宾客已散场,是谁让我留下来,甘愿陪在他身旁。

那年婚礼结束后,外祖母玫瑰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问她:“你现在当他是什么人?”

玫瑰想了想,告诉我:“老朋友吧,六十年过去了。我们认识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除了我们彼此,谁也不记得我们年轻时候的模样了。现在我们已经都沦为配角,或许没几年就死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唱一首只有我们知道的他教过我的歌,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兰玫瑰死了,兰恩铭却还活着。

有些事情,兰玫瑰活着的时候没有问,我却想知道,我问他:”那年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想使绊子拆散兰玫瑰和聂公子?“

他回答我:”我那时想的是为她好,我去接近聂小姐,原是为了报复的,你还记得吗,我是受好心人资助才得到出国留学机会,但是那位恩人在我回国前因为生意失败而自杀了,耍诈让他生意失败的,正是聂老爷。“

世界上的事情偏偏是这样连环不可解,我问他:”兰玫瑰一直认为你并不爱她,你是个自私的人,你是吗?“

他笑:”其实我骗过她几次。第一次是在孤儿院的时候,其实那天的饼干没有她的份,给她的那几片,是我省出来的。第二次是在香港,那天我其实是跟在她身后去的裁缝铺,不是偶尔路过。“

风吹过,我的鼻腔有些酸涩:“为什么一直骗她?”

他淡淡地笑:“在那个时代,一个孤儿不伪装心冷是活不下去的,你不小心展示了你的善良和软弱,就会担心别人一直要求你善良欺负你软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1937年,兰恩铭是否会在事业和兰玫瑰之间选择后者?我问兰恩铭,他却摇摇头:“只有在太平盛世里人们才能靠爱情活下去,很抱歉我们生活在乱世,于是只好涸辙之鲋相忘江湖。”

他站起身来,我忙问他最后一个问题:“那首歌的词谱,您真的丢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本书。

他掩门离开后,我打开那本书,一阵风从窗子里吹来,卷起一张夹在书页中的纸飘落在地上,那泛黄几欲碎裂的纸上,有一纸清秀有力的少年笔迹。

绿窗外的矮墙上,浮动蔷薇香

是谁摇动小太阳,洒下好时光

秋千随风轻轻摇晃,荡在我心上

从此再没停下来,它会伴我成长

窗帷被风轻轻吹荡,宾客已散场

是谁让我留下来,甘愿陪在他身旁

篱笆边的玫瑰上,蝴蝶振翅忙

愿你为我停下来,永远陪在我身旁

祈你为我停下来,与我共度这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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