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赘。
这是怎样伤人的一个词呢。
该有多讨厌,或是多不在意,才会看做是累赘呢。
当初无忧和赵承璟丢下淳儿的时候,后者年龄尚小。可即使如此,也对周遭有所感知。他再睁眼的时候,见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府衙门口,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那一刻的惊慌失措,没有人能懂。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淳儿都不敢正视这个事情。他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假装自己理解自己的父皇和母后,假装自己明白他们的苦衷,从来不在人少抱怨,甚至在北照皇宫的时候,他听见有下人嚼舌根子,还会同他们生气,大声替无忧和赵承璟反驳。
可是次数多了,难免会累的。总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一个人在维护,在掩饰,这样太累了。他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后来,索性就当做自己没听见了。
而一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是阿青,也只有阿青。
如今,他跟着阿青来到了东戊,他的父皇终于来了,却没想过要将他也一并带走,这是何等的残忍呢。
淳儿有时候午睡睡不着,就会偷偷跑到窗子边去。那里是墙角,常常有当值的宫女在底下说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段时间,赵承璟要攻打东戊了,谈论的话题自然也变成了这个。
淳儿一早就知道了这次无忧并没有一同前来。宫女们都觉得奇怪。怎么伉俪情深如赵承璟和无忧,也会有分开的时候呢。猜测不过有二。要么是两人吵架了。不过听说北照帝后的感情一直都很好,赵承璟独宠无忧一人,所以闹到不可开交,怕是可能性不大。
要么就是无忧有喜了。两人为了保护好无忧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才特地没有让无忧随行。
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显然要高出第一种许多。淳儿即使不想相信,也由不得他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加之今日阿青和宫女的对话,更加应证了这种猜测。
父皇啊,母后,你们到底要伤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隔日,便是支那猛率领大军出征的日子。支那灵去城门口送他了,阿青也去了,毕竟兄长也在队伍里头。宫女伺候着淳儿睡下之后,见另一个宫女回来,奇怪地问道:“你不是陪着姑娘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宫女叹了口气,道:“姑娘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却心里一直记挂着淳儿,毕竟大病初愈,就让我回来看看淳儿。”
宫女点了点头。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淳儿一直都凝神听着两人的话,心里对无忧和赵承璟的恨意,便又增添了一分。
两军交战,支那猛自然不敌赵承璟。毕竟连他那骁勇善战的老子都是个输,更何况是他呢。
支那猛被赵承璟打得节节败退,最后战死沙场。
这消息传到都城来时,太后哭得撕心裂肺,手捂着胸口,几乎就要昏厥。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死死拉住了她,又叫来了太医,一群人忙活她许久,这才让她慢慢镇定下来。
这天晚上举行国丧,全东戊上下一片雪白。支那猛的尸体被放在棺材里,而棺材被放在太祖殿的正中央。
支那灵一身缟素,跪在支那猛的棺材前,为他烧着纸钱。
太祖殿里头空空荡荡,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被支那灵赶出去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这么和支那猛两个人独处了。
支那灵将手中的纸钱,缓缓倒入了火盆中,眼见着火舌将那些纸钱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而后,支那灵扭头看向了那个棺材。
上好的金丝楠木的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四周亦是静悄悄。支那灵看着看着,忽然出声道:“哥,太后娘娘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害死的。你说,这到底算不算是我把你害死了呢?”
没有声音回应她。支那灵低低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倘若算的话,那可真是孽缘了。你看啊,你害死了我母妃,而我又害死了你。”
支那灵想起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母妃的孩子,却不知道母妃离世的真正内情。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对她并不好。于是,连带着很多势利眼的宫人也待她不好了。
一次,支那灵被一个宫里的老嬷嬷欺负了。那老嬷嬷仗着自己在宫里这么多年,就倚老卖老,除了几个主子以外,谁都不放在眼里。支那力是不管后宫的事情的,而皇后因为见她年纪大了,也就不忍心说她,这便越发增加了她嚣张的气焰。
支那灵因冲撞了那老嬷嬷,被训斥了几句,其他宫人就在一旁,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虽然同情她,但也不至于为她出头。后来,是支那猛知道了此事,他去找了老嬷嬷,狠狠地说了她一通。
这样好的哥哥。
她的哥哥。
却是杀害了她母亲的凶手。
支那灵也不知道自己对支那猛究竟是亲近的,还是憎恨的。只是这一刻,她忽然就有些想哭了。
不管是好的,亦或是坏的,都再也回不来了。
思念只能留存在心底。恨亦无法发泄。
支那灵正想着,这时,宫女走了过来,为她端来了晚膳。支那灵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压下了心里翻滚的情绪,提起筷子,吃了几口,一面问那宫女,道:“太后娘娘醒过来了吗?”
宫女点了点头,道:“回公主的话,太后娘娘还睡着呢,午睡还没醒。”
支那灵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因为今日在太祖殿的缘故,所以晚膳用得格外得晚。太后一般约莫申时就起了,可今日却睡了这么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支那灵想了想,又问那宫女,道:“太后娘娘被太医施了针之后,可还有再闹了?”
宫女垂着头,想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道:“没有再闹了。太后娘娘像是忽然想通了,跟个没事儿人一般,吃过午膳,便上床睡去了。睡前还吩咐了,让奴婢们都散了,不必守在外头伺候。”
支那灵听到这儿,更加觉得不对劲了,追问她道:“你方才是说,太后娘娘让你们都走?”
宫女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太后娘娘说她今日也许会因为悲痛,所以多睡一会儿,让我们不要进去,恐吵到了她。”
支那灵又问她道:“所以这一整个下午,你们都没有再进去伺候?”
小宫女又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支那灵。既然太后娘娘都说了,不必伺候,她们这群做奴才的,还敢抗旨不遵不成。吃酒玩牌都嫌时间不够呢,怎会进去寻不痛快。
支那灵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开始垂头,沉默不语。
太后的转变实在是太突然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母子俩交恶,也不至于一点儿也不难过。以她的性格,不哭天喊地以头抢地,来支那猛的棺材前守上个三天三夜,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电光石火间,支那灵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宫女,道:“淳儿他人呢?”
“淳儿?”宫女一头雾水,不是在说太后娘娘吗,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淳儿身上去了。但她也不敢多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淳儿在自己的房里呢。他大病初愈,太医说吹风不利于病情,所以阿青姑娘连大殿门都不敢让他出。”
支那灵又问那宫女,道:“那阿青她人呢?”
宫女摇了摇头,回答道:“这奴婢倒是不知。”
支那灵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到底不敢冒这个险,便起身,朝着阿青的寝宫去了。
到了阿青的寝宫门口,大门紧闭,一个宫人都没有。支那灵叫住一个过路的宫女,道:“这里的人呢?”
宫女认出了是支那灵,就行了个礼,道:“回公主的话,阿青姐姐和这里的宫人都到太后宫中去了,听说是太后娘娘找。”
支那灵愣住了,道:“可是,太后不是还睡着呢吗?”
宫女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吗。太后娘娘让阿青姐姐和宫人们在外头等着,直到她醒过来。可这都等了一下午了,还等着呢。”
支那灵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抬脚快步朝着寝宫里头走去。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淳儿的身影。支那灵转身折返,又朝着太后寝宫的方向走去。到了门口,只见阿青等人站在那儿。后者见到支那灵急匆匆地赶来,惊了一下,起身行礼,道:“公主,您怎么来了?”
支那灵并没有回答阿青的问题,而是直接抬手,想要直接进入太后寝宫。阿青连忙上前拦住了支那灵的动作,道:“公主,万万不可啊!太后娘娘还没醒呢,您此刻进去,怕是会惹恼了她的。”
支那灵和太后的关系本就不好,如今太后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支那灵的做法,恐会为两个人本就不好的关系再雪上加霜。阿青此举,完全是为了支那灵考虑。
支那灵自然也是明白这些的。她叹了口气,道:“只怕,太后娘娘不是还没醒,而是早就离开这个房间了。”
阿青一愣,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支那灵却再不犹豫,抬手推开了宫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