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小心意义地将还魂丹放回原处,启开装有百花玉露丸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九粒药丸,又寻了根桃木簪。这对景阳来说并不是一根普通的桃木簪子,它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赠。桃木簪子做工粗糙,刻成玫瑰图案,还有一片带刺的叶子,经过玄色颜料的浸染,给人一种沧桑与凄凉之感,就像是经过血液浸泡过的。
“溪儿,这是哥哥亲手为你打造的桃木簪。”
哥哥视她如珍如宝,他们很穷,穷得买不起任何的东西,穷得连吃的都是别人施舍的。别人家的女孩十五及笄礼,办得热热闹闹,可是她的及笄却因为兄弟相别,一直延到十七岁与哥哥相逢时才有。
没有宾朋,没有隆重的及笄礼,只有她与哥哥,和哥哥亲手制作的桃木簪。
他说:“今天,我的妹妹及笄了,哥哥没钱,就用这个作为贺礼。”
这样一支漂亮的桃木簪,一定花费了哥哥不少的心思。他拔开桃木簪,里面是镂空的,他意味深长地道:“这里面有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将来若遇到性命攸关之事,许能救你一命。”
如今细细想来,景阳满心都是温暖。她有哥哥,在这世间就并不孤独的,可是今生却再难见到哥哥了。
菱花镜里,一张素颜盈满泪波,呼之欲出。景阳长长地疏口气,仰头强迫眼泪流回。流到鼻里,有些酸楚;流到口中,又咸又涩。
景阳将簪子一头拔开,一股悠香扑鼻而来,往镂空处瞧去,里面藏有一个闪着光亮的东西,景阳将它倒出来,是一粒比豌豆略大的丹药,金灿灿如同一枚金豆子,却有一股幽香扑鼻。
这东西是……
模样和绸布里包裹的东西是一般模、大小,就连颜色都出奇的相同。不同的是绸布里的“还魂丹”有一种刺鼻、难闻的气味,可哥哥给的,却自有暗香。
两粒还魂丹,哪一粒才是真的?很明显,这两粒丹药里有一粒是假的,极有可能是致命的毒药。景阳想到哥哥当日说话时的神情与语调,全是一个兄长对至爱妹妹的宠溺与关爱。哥哥不会骗她,那么骗她的人是明隆帝!
明明是毒药,却说是救命的还魂丹。明隆帝为何要骗她?
景阳细细的回忆着,不漏掉每个可疑的地方,只有秋江和六福子自晓她有一粒皇上御赐的还魂丹,当日皇上赐她还魂丹时,她还记得那绸帕里飘出的香味。皇上给的是真,可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粒假的?
景阳小心翼翼地将哥哥送的还魂丹放回镂空桃木簪,随后又选了几粒百花玉露丸,一粒接一粒地藏在其间。
六福子戏耍她,她可以忍,因为六福子这么做,无非是要她绝情断爱。可是,如果有人暗中调换了她的药物,她却不知,她就不能忍。
“秋沙,传六福子!”
秋沙尚未睡实,得了令,传了六福子。
六福子小心翼翼地进了内室,看着坐在妆台前的景阳。道:“主子找奴才有事?”
景阳肃色含怒,秋沙示意退出内室。
“六福子,你倒说说这里裹着的是还魂丹?”
六福子面容一沉,立即就想到上次用其他药丸代成还魂丹给静昭修服用的事。“主子息怒,还魂丹价值不菲,奴才这么做……”
景阳愤怒地击在妆案,妆盒里的首饰被震得作响。
六福子浑身一颤,“奴才这么做也是为主子作想?”
“六福子,你当真以为本宫好欺不成!你好好看看,这里面可真是还魂丹?”景阳抓起绸布包,愤怒地砸向六福子,目光里喷射出怒火,“什么时候价值不菲的还魂丹也变成了致命的毒药?你当真以为本宫连毒和药都分辩不清?”
她恨不得将六福子剖开肚皮,看看他对自己是何居心。曾经她视六福子为最信赖的人,所谓的信赖也不过是彼此的算计、利用罢了。
六福子从地上拾起布包,缓缓展开,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扑来。他微皱双眉,道:“主子,主子,你处罚奴才吧?”
“说,还魂丹去哪了?”景阳厉吼。
六福子快速地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有愧于心,而是在用内力警觉地察探着周围,确定除了耳房歇息的秋沙,继续道:“主子,还记得秋江吧?”
“自然记得。”
秋江的死,一直是景阳心上的痛。陪嫁随从之中,秋江是第一个死去的人,她希望这也是最后一个。景阳不希望身边的随从像零陵公主当年的身边人那样,一天天的减少,直至零陵病殁,最后就剩下三个奴才。
“不瞒公主,秋江是奴才的旧识。那日秋江中毒之后,奴才有些不甘心,便私自拿了公主的还魂丹给她服下,只希望能为她解毒。”
能让六福子冒险救秋江,还用上了她的还魂丹,若是寻常关系,何至动用还魂丹。道:“你们什么关系?”
六福子垂首,复抬头道:“公主心里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本宫要你自己说!”
“秋江……是奴才阉割前喜欢的女人。”
以前喜欢的,或者亦是他现在依旧喜欢的女人。
“你是锦衣卫的人?”她一早就知道六福子、秋江都非寻常人,还是想再证实一次。
六福子点头。
“那么,你们的使命……”想到使命,景阳心中一紧。
“和公主一样的。”
“一样?怎么会一样?”景阳苦笑着,摇头叹道:“不一样,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六福子再度重申。
景阳不想纠缠在这个问题上,问道:“你既给秋江服下还魂丹,那么现在她应是活着的。”
“是,她还好好地活着。”
秋江还活着,可她却为秋江难过了这么久。六福子知道,却瞒着她。一直以来,景阳都以为他们三人可以沟通,是彼此最值得信赖的人,原来不是。
“这粒是什么毒药?”
“腐肌丸!”
听这名字就够骇人,服下之后,能让人浑身肌肉溃烂的药丸。
“公主恕罪,奴才他日定会奉还公主一粒还魂丹……”
他拿什么还?还魂丹制造不易,数量有限,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若非景阳当年有功于大越,明隆帝又怎会赐他一粒还魂丹。
“你下去歇着吧!”景阳怒气已消,想到还魂丹最终救了一人的性命,心下也好受许多。
“奴才告退!”
六福子转身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景阳的声音:“我们……的使命不一样。”
六福子带着戏谑的玩味,在他看来,他们是一样的使命:“哦,奴才一直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到了今儿,六福子还在防备着她,可是她却已经完全交出了自己的真心。“当日皇上告诉本宫两件使命:一,保全我身边随从,减少他们的伤亡;二,和亲北凉,坚强地活下去。”
原来,真不一样!
六福子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地望着景阳,是疑惑,也是不信。他们一起来北凉,怎会有着不同的使唤。“这真是皇上交托给公主的使命?”
“是。”景阳回答得肯定,“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我既答应了皇上保全你们,就会尽力而为。所以,你拿了我的还魂丹救人,我不怪你,也不需要你还,毕竟减少伤亡是皇上交给我的使命。本宫不希望你们再有事瞒着我,即便我们的使命不同,可我们都是大越人。”
“皇上……真是这么交托您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明隆帝是个爱惜人才的皇帝,景阳了解做为随从、下人的不易,他们的性命轻贱如蝼蚁,那一刻景阳是感动的。离开大越后,她也努力为随从们设想,“当日,本宫退避庵堂,一部分是为了避己锋芒,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看你们重蹈白白丢了性命……”
“看来皇上告诉公主的真不少,皇上如此相信公主,奴才又怎敢再生猜疑。”
“你以前猜疑过本宫吗?”景阳反问,是完全信任六福子,还是在心底保留几分,就看今儿六福子会不会道破那夜的隐情。
她心有怀疑,却不愿向颜昊证实。如果六福子连她与颜昊之间说过的话都清清楚楚的知晓,只能说明,自她踏入北凉,六福子便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北凉人派人跟踪、监视就罢了,连自家人对她也如此不放心。
六福子弯腰,深深一揖,道:“以后奴才再也不敢了。”
“罢了,下去吧!”
六福子还是不肯说,这件事是六福子做的手脚,还是颜昊真的出卖了她?景阳不得不再度生疑。自以为可以静观人心,可现在她的心却越来越糊涂。六福子看不懂,就连颜昊也看不懂。
忆起哥哥,景阳一夜难眠,哥哥温暖的容貌,含笑而关切的目光一次次地浮现在眼前。
过往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春日美梦,悄无声息。除了这支桃木簪,再没留下任何印记。哥哥就像是梦里的人,那样的遥远,遥远得触碰不到衣角。猛然间,景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害怕自己某天连哥哥的容貌都记不得。
这一夜,景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和哥哥放着纸鸢,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追逐着、嘻笑着。草地的那头,是家乡美丽的柳林。林子里,爹爹正在看书,她温柔、端庄的娘亲坐在爹爹的对面,缝补着哥哥的衣衫……
这一幕,一直是景阳心底里最美的风景。即便而今贵为公主、贞静太妃,但没有比儿时的记忆更美的了。
一阵风来,大雾迷漫,阻隔在父母与她之间,景阳着急地唤道:“爹爹、娘亲……”
哥哥快速地奔来,景阳象抓住最后的希望,奔向哥哥,还未拉住哥哥的手,一阵风来,哥哥就像纸鸢一样飘上了天空,她不想放手,可抓不住哥哥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越升越高,越飘越远。
“哥哥,哥哥……”
景阳睡梦里的声声呼唤惊醒了耳房的秋沙,她扶住景阳双肩,低声唤道:“主子,快醒醒!主子,快醒醒……”
景阳吓得满头大汗,看着屋里昏暗的烛光,望着面前熟悉的秋沙……原来,这一切都是梦。爹爹早就死了,娘亲也不再了,她没有家,只有哥哥。
可那梦好美、也好可怕。
多想,爹爹在自家屋旁的柳林读一辈子的书;多想,娘亲可以为她和哥哥缝补一生的衣服……可她和哥哥还是永远地失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