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淮南客栈。
应无痕斜着身子靠在榻上,睨着傅瑾睿没好气道:“都这个点儿了,还不吃饭么?”
明重不乐意地回道:“应楼主,您都在我们这儿蹭吃蹭喝好几日了,还不打算走吗?”
“哼,又没花你的银子!”
傅瑾睿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漫声说道:“今日这顿饭,你怕是蹭不成了。”
“什么意思?”
“一会儿,我与明重要去赴宴。”
“谁的宴?”
“淮南刺史,苏正楠。”
昨日,傅瑾睿已从月影手中得到确切的证据,苏正楠乃是被人陷害,并非真的克扣赋税。于是,傅瑾睿便要明重递了帖子到刺史府去,言明今日要去拜访。至于陷害他的那人,倒是让傅瑾睿颇为感兴趣。
苏州守备府的周守备,周怀玉。这个名字,他曾在萧清疏交给他的那张名单上看到过,背后的人,正是纪临寒。
由此看来,此事多半是纪临寒从中策划的,那个苏正楠,傅瑾睿倒是不甚在意,可纪临寒这么做的目的,却让傅瑾睿隐隐有些担心。若纪临寒这么大费周章的只是为了将他引到淮南来,那么,是否真的是调虎离山呢?
留在陵安的叶浅,她是否安然无恙呢?
明重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催促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嗯,走吧。”
应无痕皱了皱眉,叫住傅瑾睿道:“老傅,你知道老萧上哪儿去了吗?我前些日子跑了趟无心阁,他似是许久没回去过了。”
傅瑾睿淡淡地勾了勾唇:“他啊,追阿星去了。”
“又追着阿星跑了?”应无痕一脸嫌弃,啧了两声,口气一转:“我说老傅,见完苏刺史之后,你还回来客栈吗?你不会也要跑吧?”
傅瑾睿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就不回来了,直接回陵安去。这里你还可以继续住,吃喝全免,什么时候想走,跟掌柜的说一声便是。”
“傅瑾睿,你怎么也跟老萧一样没良心呢?整日就知道追着姑娘跑!堂堂侯府世子,更是执掌月影的主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明重张了张嘴,却被傅瑾睿拦了下来。
他双目带笑的觑向应无痕,一字一句地纠正道:“我可没有追着姑娘跑,我追的,是自家夫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明重,我们走。”
“是。”
应无痕咬牙,狠狠地瞪着他们两个施然离去的背影,这都什么人呢?他怎么就交了这么两个不靠谱的朋友呢?好不容易在苏州见到傅瑾睿,本想让他陪自个儿几日,结果事情刚一办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好家伙,萧清疏那厮也跑得没影了!合着三个人当中就他一个没姑娘没媳妇?欺负人嘛这不是!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接着找谷东风喝酒去!
淮南刺史府。
傅瑾睿被府内下人带到正厅,彼时,苏正楠正襟危坐于桌边,见傅瑾睿走进来,立时起身,不卑不亢地行礼道:“下官淮南刺史苏正楠,拜见睿世子。”
“苏刺史不必客气。”傅瑾睿微微一笑,走过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苏正楠人如其名,一脸正气,仅是凭他没有出府迎接自己这一点,傅瑾睿便知他不是个阿谀奉承之人。想起初到陵安之时,吴刺史可是眼巴巴地等了自己半天呢!
“下官不知睿世子到访淮南,未曾迎接,还望海涵。”苏正楠微微颔首:“今日略备薄酒,还请睿世子不要嫌弃。”
傅瑾睿看过去,桌上均是一些家常菜肴,最名贵的,也不过一道红烧狮子头,说是薄酒,还真是薄!这样的清官,竟也能被人诬陷克扣赋税?
傅瑾睿入了席,旁边立即有丫鬟上来倒满了酒,是一壶寻常酒楼里的女儿红。
“人人都说苏州富庶,尤其是这淮南城,富可敌国,可谓是遍地金玉。今日见到苏刺史,方才知晓,这传言竟也有误?”傅瑾睿淡笑着,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苏正楠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淮南城富庶是淮南城的事,与我何干?我虽是淮南刺史,却也无非受朝廷俸禄而已。下官一介刺史,每年奉银多少,睿世子恐怕比我更清楚。”
“苏刺史淳厚忠良,实乃淮南百姓之福。若朝中人人都像苏刺史这般刚直不阿,皇上怕是会欣慰许多。”
“呵,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睿世子不会不明白吧?朝中势力复杂,众臣人心难测,私底下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事情又岂是一件两件?朝中固然需要正直之人,却也少不了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就拿下官这次的事来说,皇上尽然愿意相信我,可不也还是派了睿世子您来暗中查证吗?一个人就算再强大,却也抵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苏正楠一番话音落地,傅瑾睿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他定定地看向苏正楠,神色一片凝重。
他未曾想到,这位小小的淮南刺史,竟能有这番见识。
片刻后,傅瑾睿缓缓起身,微微向苏正楠拱了拱手:“苏刺史能有这般胸怀,瑾睿佩服。”
“睿世子客气,下官不过是胡乱说的。”苏正楠回了一礼,言辞间仍旧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傅瑾睿心下默然,让这样的人留在淮南做一个刺史,还真是屈才了。只是如他这般的人,恐怕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接受旁人的施舍和举荐。
“苏刺史若是不嫌弃,不妨将瑾睿当作一个朋友。日后苏刺史若是有用得着瑾睿的地方,只管差人送信到侯府即可,瑾睿一定倾囊相助。不知苏刺史意下如何?”
“蒙睿世子垂爱,实乃正楠之幸。”
傅瑾睿微微勾唇,举杯敬了苏正楠一杯。
从刺史府离开后,傅瑾睿又去了趟四海客栈,同谷东风打了个招呼,便即刻动身,返回陵安。
至于苏正楠一事,则派了一名月影快马赶往盛京,先将此事秘密禀明皇上。待他回到盛京之后,再亲自进宫去向皇上复命。
一路上,明重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难道要将京都的月影一直放在皇上手中吗?属下认为,此事不妥,毕竟月影是公子与应楼主萧阁主三人一手所创,倾注了太多心血,也蕴含了太多秘密。公子就这么放心的交给皇上,难道不怕皇上有朝一日忌惮公子,反而利用月影来对付您吗?”
明重所说不无道理,这一点,应无痕和萧清疏虽未与他明说,但他们心里也必然是介怀和有所担心的。
只是这一点,却恰恰是傅瑾睿最不担心的。
“放心吧,总有一日,皇上会亲手将月影还给我的。”
次日。
陵安。
这几日叶笙在府中,叶浅为了避开她,便干脆搬到了别苑去住。听别苑的下人说,叶笙昨儿个还找到了这里来,吵闹着非要进来。但这里岂是一般地方?沈家的别苑,可不是她想进就能进得了的!
再说阿绿和颜颜,叶浅并没有带她们二人过来,临走时嘱咐了阿绿,若是傅瑾睿回去,便要她第一时间赶过来通知自己。
这日夜里,叶浅从李眷的屋里出来,本想着再去看一看李月筝,却在院中遇到了叶霆。
“阿浅。”叶霆叫住她,眸光复杂。
叶浅顿了顿,漠然道:“怎么?”
“我听这儿的下人说,笙儿昨日来过……”
“是啊,想见她?这恐怕不行,你那个女儿早就被纪临寒给洗脑了,要是让她见到了你,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我知道。”叶霆叹了口气:“是笙儿去向皇上承认了我谋逆的罪名,如今,她又将这一切都怨到了你的头上……”
叶浅回过头淡淡地觑了叶霆一眼:“我倒是不在乎,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决定瞒着她你与纪临寒之间的仇恨时,便注定了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倘若你能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说得对,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自负,才铸成此等大错。”叶霆痛心地垂了垂眸,乞求一般的看向叶浅:“阿浅,为父想再求你一件事情。”
叶浅心里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她轻不可闻地扯出一抹冷笑:“说吧。”
“他日若笙儿知晓一切,必是纪临寒弃她之时。为父希望到时候,你能将我没死的事情告知与她……见不见得到不重要,只要让她知道就足够了……”
叶霆的眉间布满哀伤,他这一生,注定要亏欠他的两个女儿。一个,他亲手将她送入地狱,另一个,亦被他几次三番置于不复之地。何止是女儿,李月筝等人,他又何曾对得起过……
若不是此番死里逃生,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四角院子里,回顾自己前半生的所作所为,种种恩怨。
叶浅有些愕然,她本以为叶霆会要她在纪临寒抛弃叶笙之时帮她一把,却没想到只是这样简单的要求。
是啊,这样就足够了……若真到那时,起码能减轻叶笙心中的愧疚,不至于让她觉得是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叶霆所能求她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