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感受着他的雄阔健壮的肩和背、胳膊和腿,他猛兽一样有力的呼吸,我就宛如梦中,不知此时是真是幻。当然,看起来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再过一百年呢?又焉知现在不是梦?正如昨日是今日之梦,今日是明日之梦,正度过的这一分钟,恰是下一分钟之梦……
神魂颠倒中,悲欣交集。
既然他这么厉害,那就随他。虽然这很辛苦,好在他也不用辛苦太久。反正我是要死了,那就死在他的怀里。那首歌怎么唱的?“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死在你手里,就是好死,再好不过的死。
只是,在这之前,还是要尽力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可是,我在死。身体就是身体,不以意志为转移。我每况愈下,不可遏制。肢体日渐沉重,面容日趋黯淡,胃口也越来越不好,时常呕吐不已,甚至连月事都没有了。
但是,我也在坚持。因为他,我要尽量让自己的死不那么恐怖,尽量美一点儿,尽量像那种干制的花,有型有样。
——原本,我平凡的生命是一列容量巨大的火车,行驶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现在,我成为了一名即将下车的旅客。我会在心爱的男人的温暖里下车,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有一次,他提到了赵耀。唯一一次。正是那天我们得到了确切消息,赵耀在东北被抓捕归案。
你恨他么?
不恨。
不恨?
讨厌他,但是不恨。
为什么?
一时间,我不知从何说起。活了这么多年,看过太多可恨的人,赵耀不算最可恨的。他所有的,不过是最普遍的人性的弱点——我甚至想,如果人人都能活得很久,像我这么久,那么这世界可能就没有什么太坏的人了。人们之所以那么不知廉耻,那么穷凶极恶,那么没皮没脸,那么心急性燥,也许都是因为知道,生而有涯,死而无涯。死亡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所以他们难以活得优雅和从容。他们怕来不及。他们等不起。
我不恨赵耀,如同我不恨这世上很多卑微的无耻的人。我有什么资格恨他们呢?我只是可怜他们。
最隐秘的,最无法言说的是,对赵耀,我最后甚至还萌生了隐隐的谢意。因为他对我的破坏灭绝了我习惯性的那条退路,我才得以再无杂念,纯如赤子地来迎接这美好的末路。
当然,说到底,这种不为人知的谢意与其说是致赵耀,不如说是致命运。命运通过赵耀的存在告诉我:有时候,残酷,就是慈悲。
两个月后的某天清晨,我起床后再次呕吐不止。
借我吉言,真的怀孕了吧?金泽突然问。
不可能。
我去买验孕棒。证明这种可能性的成本很便宜,一块钱而已。
——看到那两道红线的一瞬间,我想亲吻全世界。一个贪婪的念头也同时在心中扎根:也许,在死之前,我还能把孩子生下来呢。
由床上劳模金泽又转换为厨房劳模,每天变着花样做菜。厨房里经常铺排得琳琅满目:清化姜,章丘葱,金乡蒜,南阳牛肉,甘肃土豆,金华火腿,中卫枸杞,西藏松茸,新疆大枣,云南牛肝菌,山西小米,黑龙江大米……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它们相聚于一个厨房,一张砧板,一口炒锅,一只瓷盘,它们约会,恋爱,结婚,交融。
四个月时,子宫有了胎动。五个月时,我的腹部已经呈现出圆润的微隆。
听着,你,以后不准再说死了。金泽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肚皮。
为什么?
能生了嘛。
我顺服地笑笑。尽管心怀贪念,但我从不敢大胆奢望这个孩子能够顺利降生。若一切果如金泽所言,那么孩子一生下来让我即刻就死,我也是情愿的。当然,若允许我多活上一两天,让孩子吃上几口母乳,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当然,若能活到孩子牙牙学语时,容我教念几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幻想,你一定要以如履薄冰的怯懦之心来进行这样的幻想。很多事例表明,对于这样卑微素朴的幻想,命运之神往往会因为太过怜惜而格外开恩。
我是对的。孕满十月,我们的孩子来到了人间,是个女孩。分娩时我命悬一线,终是有惊无险。
孩子降生时,左手紧握,谁也掰不开。
我说:我来。
心急速地跳动着,似乎要跃出喉咙。我忍着下体的疼痛,坐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用乳头诱哄着她,一边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她的小手。我用食指轻柔地探询她紧张的小掌心,千年的食指,初生的小掌心。这两种皮肤无声地交接着,触摸着,问候着。
终于,瞬间一动,她的小掌心包围了我的食指。纯洁的温暖透过一根食指,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左右摇曳着这根幸福的食指,松动着小掌心的空间,然后又用大拇指摩挲熨捻着她的小手掌,一遍又一遍。
她突然哭了起来。
奶水还没下来呢,别哄她了。金泽伸过手。
我把孩子递给他,笑着说:好。
——我的手掌心里,卧着那颗红盈盈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