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喂。
金泽呢?
一早就出门了。
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怎么又是不知道?
我不好问客人这么细吧。
我一会儿到。
好。
她自然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其实我知道。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常听女人们这么骂。男人是东西么?要是男人是东西,女人也是东西。
女人这种东西,有意思起来,也是真有意思。
既然是直男,就总得有女人。当货车司机的第二年,我十九岁吧,在一个路边店,被老板娘给破了童子身。她只要了二十块钱,要说真不贵,她人也周到,活儿也好。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吃了亏似的。后来想想,可能是觉得该配个处女,呵呵。
之后就是一路野花野草。“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治疗。”只要有点儿钱,解决基本的生理问题就不是个事儿。直到进土地局开车,有了单位。一旦有了单位,就不好随心顺意地胡来了,作为一个有单位的人,且是一个懂规矩又守规矩的人,你就得拘着规矩。不拘着能行么?你不是你,你的脑门子上贴着单位,你的脊梁后面站着领导啊。
既然拘着了规矩,也就想按照规矩成个家。可是这个念头动了一下就灭了,知道不现实。自己眼界挺高,能看入眼的女孩子都不错,追求呀表白呀这类的酸事儿也没少做,有几个甚至都到了打情骂俏谈恋爱的地步,末了还是有花无果。一句话到底:没钱没权没势,谁跟你呀。
那就单着吧,不急。到了现在,什么都有了,经手的女人越来越多,就更不急了。结婚这事是正经事,就得找个靠得住的。怎么叫靠得住呢?外貌总得周周正正,身体总得皮皮实实。心性呢?说了归齐,最重要的一点儿,就是得懂事儿。一个女人要是懂事儿,就一定脾气好,就一定够聪明,就一定好相处。那能省多少心啊。
唐珠这丫头看着倒像是个懂事儿的。不多说也不少说,说出来的话从不掉板。不多干也不少干,交代她干的事都很妥当。既不愚笨,又守本分。不见嗔喜,平和稳重。以她这个年纪,能拿捏出这么好的劲儿,配得起我给她的这份儿工资。不过她在我这里也算是一份美差吧,这种待遇,这种工作量,别处肯定是不好找,她应该是挺珍惜的。
——看着像个懂事儿的,也只是看着像。到底懂不懂事,谁知道呢?懂事儿懂事儿,总得经事儿才能知道。有多少看着懂事儿的人,一经事儿就现了原形。
且先试试。
唐珠正在客厅打扫卫生,我冲她笑笑,直奔二楼,进了金泽的房间。翻衣柜,翻行李箱,翻抽屉,最后翻的是纸箱,箱子正口的地方还用透明胶布牢牢地封着,只好去开箱底儿。手劲儿有点儿猛,哗啦一声,东西摔了一地。都是一些家常零碎:毛绒玩具,军棋象棋,乒乓球拍,几本影集,一个相框,相框里装着老照片……没有我要的那个东西。
也是,那个东西哪能这么容易就现形呢?
过来帮个忙。我打开门喊。唐珠很快上来,等着我的意思。看见这情形,她也就明白了,利落地把地上的东西捡到箱子里,把箱子底儿扣好,开始清扫地板。我下楼,在客厅里边喝茶边等着她终于忙完,坐在我的对面。
唐,珠……嗯,你这名字真不错。这么取名字有什么讲究么?我没话找话。
我们兄妹四个,分别叫珍珠宝贝。可能是我爸妈穷疯了吧。
这回答我很满意。有点儿幽默,还提到了穷。
我是来看看金泽缺不缺什么东西。他只说他不缺,我不大信。我笑:他,怎么样?
您指的,是什么怎么样?
我便细细问,吃饭怎样?睡觉怎样?哭过没?笑过没?看不看电视?打电话多么?有没有人来看他?
她只答吃饭,说其他的都不清楚。
你还是要多费心。我不能常过来,常过来呢,以他的性情,他也不自在。所以你就是我的帮手,要替我周全照顾。不会让你白辛苦的。我长叹口气,说金泽也不容易,如今正在坎儿上。
他,有什么事么?
我又叹口气,给她叹出一本故事:金泽的爷爷做饭手艺不错,是个好厨师。金泽母亲生金泽时难产,儿生母亡。此时爷爷刚刚退休,便把孙子带回了老家。隔辈亲是铁律,爷爷把孙子惯得一身毛病,不过爷孙两个倒也其乐融融。金泽直到十五岁那年爷爷去世才来郑州跟着父亲生活。“金局”,我这么称呼金泽父亲,说十来年前我正给金局当司机,金局在重要部门当得好领导,却领导不好正在青春期的叛逆儿子,父子两个争端频起,对抗渐烈,到后来几乎不能正常说一句话。金泽高中勉强毕业后又自己报了烹饪学校,把金局气得半死,几乎是派人押解着送他去了法国读书,想着花大价钱起码能混个外国大学文凭,孰料他到法国没多长时间便自作主张去上蓝带学校,金局立马断了他的财路又把他逼回国,父子两个对峙升级至最高峰,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金局无奈,索性对金泽放任自流,随他晃荡,直到前些天自杀才算了结这段父子孽缘。
自杀?小丫头惊诧了。
抑郁症好几年了。还有,早就传出风声,说上面要查他。这种事情一般没有空穴来风的。今天,是他百日。
她垂下眼睛。心软了么?我说金局去世前跟我托付过好几次,说自己万一有了什么,让我念着旧情帮他照顾照顾孩子。我自然也是劝了又劝,想着他不会较真儿去死。可是这世上的事,谁想得到呢?至于金泽,他就是不托付我也会照顾的。我比金泽大十岁,一直觉得他就是我的小老弟。怎么会干看着呢?金局人已经过世,虽然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可是非法所得还是要追缴的,所以金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多年前金局分配的一套福利房。那套老房子多年不住人,还是顶楼,夏天热冬天冷,没法子住。前些天我把那房子给装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新东西,算是像个样儿了。就是得跑跑味儿,所以我把金泽安顿在了这里……我顿了顿,观察着她的神情:
金局就是在那里了结的。在那里的天台。
哦。她垂下眼睛。眼圈红了么?是感慨于金泽的辛酸家世还是感动于我的高尚品德?毕竟世事凉薄,十来年前的司机还能在旧主遭难之际对他的亲人慷慨出手,我这也算是情义犹存道义温暖吧。
是时候进正题了。我说你觉得奇怪么?刚才我在金泽的房间里找东西。她不答,只是看着我,等着我说。我干咳了一声,说:我是在找东西。她说:哦。这么一个感叹词后,还只是看着我。我只好接着说:金局去世前告诉我,他的东西里,有一样是金泽不该看到的,要是他看到了会对他非常不好。他要我找到,处理好。这事对我是无所谓,我主要是受金局之托,为了金泽好。
哦。
可是你看,我不大方便。诚恳柔软的语气:你能帮帮我么?也是帮他。
金局,他为什么不把那个东西事先处理好?
这个么,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想处理的,可能是自己也记不得放在哪里了吧。
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文件。我淡淡:内容么,我不知道。你也不必知道。
我压根儿没兴趣知道。她也冷着脸,样子还挺酷。
看得出你是个可靠的人,所以拜托你也最放心。我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文件可以放在优盘里,可以放在移动硬盘里,可以存在手机里,也可以存在笔记本电脑里。金泽的手机我已经查过了,没有。电脑硬盘和移动硬盘也全部拷贝查过了,也没有。
她没说话。
我想,很大的可能性是优盘,优盘很小,不易察觉,可能金局会把它无意中塞在了哪个缝隙里,事情的麻烦之处也在这儿。怎么样,能帮忙么?我故意不看她,免得她不好意思:等麻烦解决完了,我给你发奖金。
她保持沉默。是在琢磨奖金数么?
不会亏待你的。一定是大红包。先给你一万,怎么样?我说。
抱歉,她终于开了玉口:我不偷东西。
偷?啧啧。被她打了脸,用这么狠的一个字。可一时间我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握自己的表情。不能恼,也不能笑。
但也不能这么僵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得,当我没说,我自己来。请你保持沉默,免得金泽误会。明白么?
她点点头,起身去了厨房。
这么好的挣钱机会她竟然放弃,还不怕得罪我这个东家,看来这个姑娘挺任性,不懂事儿。也是我想得有点儿简单了。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也不能一律小看,她或许真有什么大气性?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可是,有点儿奇怪的是,不舒服的同时,又有点儿舒服。像按摩。按的时候又疼又麻,按完了倒有点儿觉得浑身通泰。她现在中立着,不偏不倚,这让我放心。最起码证明了她有主意,不浮躁,不会被钱一拳打倒。也意味着将来一旦占到我这边,就会比较可靠。
以后要慢慢地在她身上下点儿功夫。她值得。可今天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了了,我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