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先生是语文教育家,也是白马湖文派人。何以见得?这可从他写于1923年七八月间的《从鸳鸯湖到白马湖》,得以旁证。是篇一写鸳鸯湖畔,二写西湖畔,三写白马湖畔。以白马湖畔最为精彩:“春晖中学就在这湖北岸,朝湖,离湖约九十余码。背后和左右,逼近高山。整日有清风吹拂竹帘,卷了暑气去。”文中提及白马湖文派的“同志集合”,比夏丏尊的《春晖的使命》中说得要早一年。陈望道先生说:“因他们尽由同志集合,所以他们的性灵和我也容易投合,我们见面不过几时,已像是久交的朋友了。”又说,这里的“教员尽系他们同志,教授自易联络,在先生想也以为是一优点。”这与夏丏尊所说的“组织是同志集合的”如出一辙。同志者,志同道合也。一群同道聚会在一起,便成了文派。文派的形成要具备一些条件,诸如共持的思想倾向、文化选择,以至创作主张和艺术风貌等等,它是“同志的集合”。“白马湖派”的源头是浙江一师。陈望道与夏丏尊、刘大白等是该校“四大金刚”,“后四大金刚”的朱自清、叶圣陶、俞平伯、刘延陵,以及号称精神领袖的李叔同、学生丰子恺,皆是“同志”。他们的集聚后来移至春晖中学、宁波四中,乃至立达学园到开明书店。即便以“开明酒会”为沙龙的形式,亦践行着“同志集合”的精神。正是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文化志趣和文化气质,诸如都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成长起来,都在教育岗位上从事着自己热爱的工作,都在通过文化启蒙,造就现代人格,从而为社会现代转型贡献一己之力有着共识。这就使得他们因志同道合而相凝聚,加之以其文艺性格与文化心理之共同性(诸如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多为一种深广的人道关怀)而形成的一个作家群。如是正能量的集聚在一起从事着文化教育的事业,必能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陈望道的“同志集合”说,为白马湖派的构建作了理念的概括与舆论的先导。
五四时期,陈望道便积极倡导并推行白话文,传播新文化、新思想,他的修辞学研究则最负盛名。其《修辞学发凡》的初版本,是以上下两册面世的,分别于1932年1月和8月由大江书铺出版。书前有其“同志”刘大白写于1932年1月1日的序文:……一八九八年是中国第一部文法书出版的一年,而一九三二年是中国第一部修辞学书出版的一年。中国人说了几百万年的话,并且作了几千年的文,可是一竟并不会知道有所谓有系统的文法。直到一八九八年由马建忠先生的《马氏文通》出来,才得有中国第一部有系统的古话文的文法书……中国人在说话的时候,修了几百万年的辞,并且在作文的时候也已经修了几千年的辞,可是一竟不知道有所谓有系统的修辞学,直到一九三二年,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出来,才有了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兼顾古话文、今话文的修辞学书。序文称赞《修辞学发凡》,将“语文体式”确立为修辞学,语言风格学的一个独立、完整的基本概念,是很有见地的。《发凡》的第十一篇《文体或辞体》,着重对“表现上的分类”的各种风格类型,即简约繁丰、刚健柔婉、平淡绚烂、谨严疏放的特点进行分析说明。譬如“平淡绚烂”这一组云:“平淡体与绚烂体——平淡与绚烂的区别,是由话里所用辞藻的多少而来。少用辞藻,务求清真的,便是平淡体;尽用辞藻,力求富丽的,便是绚烂体。”看来平淡与绚烂之区别,与修辞最有关系。这种“表现上的分类”,实际就是从辞体的不同修辞效果着眼,这可以用朱自清散文名篇《荷塘月色》与《背影》作例子说明之。《荷塘月色》是具有绚烂的风格的,像“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再看《背影》:“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在这里,一没有譬喻,二不用修饰性的词语,所以是平淡的风格。周振甫后来的这一分析,受着陈本的影响,明眼人是看得出来的,而陈氏之所说,其部分又取材于他早年留学日本时的老师岛村泷太郎的《新美辞学》和五十岚力的《修辞学讲话》。但陈氏的修辞学还是他的自著,而不是日本的修辞学。新加坡学者郑子瑜一席话,道出了学术传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经典传承是出新的基础,传承不力,很难创新。“守正出新”才是正道。
陈望道在白马湖与宁波奉化江畔作过几次演讲。1923年暑期,春晖中学举办“白马湖夏期讲习班”,陈应邀在班上作了题为“国语教授资料”的演讲。1924年又在宁波省立四中师范部作《修辞学在中国之使命》的报告。这份报告由方光焘记录,整理后发表在1924年7月28日的《文学》第132期上。陈望道一开头便说,“我想对诸位发表一点最近对国文教授的感想”——这实际上是对白马湖讲题“国文教授资料”的延伸,拓展至修辞学领域作了阐释。此时,他正在研究修辞学,其专著《修辞学发凡》也在撰述之中。陈先生在修辞学教学中始终不忘为中学生传授,写的短文《关于修辞》发刊于《中学生》第56期。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修辞本来没有什么奥妙,经过一番努力以后,一定更会把所谓奥妙看穿。要了解语言的神髓,这是总的近路,不止修辞而已。”而在学生们的眼中,陈望道是一位“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学人,他不唯洋,不唯上,不唯古。他曾说,我们语文研究,应该屁股坐在中国的今天,伸出一只手向古代要东西,伸出另一只手向外国要东西。这也是说,立场要站稳,方法上要能网罗古今中外。这样的一种学术取向,应为当代学者所师。
陈望道对现代小品散文理论建树的贡献,莫过于他主编《小品文与漫画》这部小品文讨论的专集。这是他借助《太白》杂志,广泛征集作家们对于小品文创作的意见和建议编成的。书是以《太白》第一卷纪念特辑的名义于1935年出版的,堪称“小品文年”的一道风景。《太白》主编即为陈望道,太白就是拂晓之前出现于东方天空的金星,也叫启明星。刊物以此为名,暗示要为驱除黑暗、迎接曙光而努力。它的任务是同一切维护现状,粉饰太平的言论做斗争,此其一。其二,太白的“太”字可作至讲,白就是白话,太白即至白,极白,比白话还要白。其三,“太白”两字寓意着非常简化。这些意思,鲁迅先生主张不要说明,而让读者(包括论敌)去猜想。《太白》的刊头字是从碑帖中集纳的,配以花鸟蔬菜的套色笺刻一幅,取自鲁迅和郑振铎编辑的《北平笺谱》,使封面既适应于当时的环境,又格新神焕,雅俗共赏。作为主编,他孜孜不倦,一丝不苟,体现对编务工作一以贯之、坚韧不拔的努力。而《太白》刊名的敲定,似乎也折射了陈望道最初翻译《共产党宣言》的勇气。这种勇气,与他早年在浙江支持一师《非孝》事件,仗义执言、气势凌厉是相通的。至于他为何接受这一任务,陈先生道:“当时在我们的国家,所有人都在寻找社会发展的方向,探求未来到底该走向何方。各种思潮、各种主义很多,而我,始终相信共产主义。”信仰的味道是甜的。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时,拿墨水当作红糖蘸粽子还连声说甜的故事,让信仰有了滋味。当然这是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