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刊的诗文中,有几篇是朱自清的学生辈写的,诸如潘训、张维祺、金溟若等。潘和张系杭州省立一师的,金溟若则是温州省立十中的。1923年2月,朱自清到温州十中任教,该校师范部主任金嵘轩(即金溟若的父亲),是朱就聘的介绍人。朱在温州最亲近的学生有朱维之、马星野、金溟若等,唯有对金关照特别多。因金自幼在日本读书,汉语言生疏,朱开“小灶”为他讲了近三个月课。金溟若感激地回忆道:“我追随朱先生半年,慢慢地知道运用中国文字。我写出了第一篇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散文,题为《孤人杂记》。朱先生看了,居然很欣赏,把它寄给了《时事新报》的《学灯》上发表,并为我取了‘溟若’两字,作为笔名。这是我的第一篇散文。后来又写了一篇《我来自东》,朱先生也要了去,刊在《我们的六月》上。”那两篇散文,金把它们结集在他的散文集《残烬集》里,该书由北新书局出版发行。那是“他第一本书”,夏志清说,“是他真正自己的文章”。
夏志清对金溟若的作品颇多推崇,尤其是他后期写的教育小说,说其“文笔朴实老练,叙事的处理也很经济,不浪费笔墨”(夏志清:《人的文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99页、第96页。)。夏说,他同夏丏尊、朱自清有很深的交情,他们都是浙江人。([2]夏志清:《人的文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99页、第96页。)是的,在《我们的六月》上刊发《我来自东》可作证。然而,却因此惹来了周作人的严厉批评。周看后写信给俞平伯:“最无聊,亦可谓读之令人不快,因完全模仿郁达夫、张资平、郭沫若一流,我觉得凡模仿都不佳,因即是假也,现在似乎有一种倾向,以为仿李、杜不可仿适之、郁达夫则可,殊可笑。”(孙玉蓉编注:《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版,第23页、第28页。)周作人是阅读《我们的六月》时把顾颉刚的自述初恋散文,与金的《我来自东》所写的初恋加以比照后作出评判的。金文确实用了创造社作家写恋爱的套路,加之其时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文学见解的对立,周作人就毫不客气地说了这番话。
而朱自清刊用金溟若乃至潘训之作,想是着眼于情感的轻松表露。《我们的七月》面世后,朱自清自我感觉甚好,可是也有人加以批评。朱在日记中云:“徐奎说《我们的七月》不大好,似乎随便;又说没有小说风格。我说并不随便,但或因小品太多,故你觉如此。因思‘小品之价值’应该说明。我们诚哉不伟大,但自附于优美的花草,也无妨的。刘蜚雄倾向创造社,他说金志超亦如此,我觉创造社作品之轻松,实是吸引人之一因;最大因却在情感的浓厚。后者是不可强为,是不可及的。前者则自成一体可,独占优胜,尚难说定也。”朱此时在宁波省立四中作《我们对于文学的态度》的演讲时特别强调,“觉得感情无谓者,宜节产”。这是朱当时的文学(批评)观和编刊思路。他没有给《我们》以任何标新立异的定位,也无意在文坛上掀起多大波涛,只是面对已有或者流行的文学观念,合己的择善而从,并不存有门户之见或党派之别。然而他也想形成自己的特色,比如,重视浓厚的情感轻松抒写之文。又比如,小品散文自成一体,独占优胜的追求。有鉴于此,朱自清在《我们的六月》中,特意编发了顾颉刚和金溟若、潘训的作品《梦》,并把这三文排在前后脚,极可窥见其着意之用心。殊不知,金文因其模仿而不佳,招致周作人的批评。
究其实,朱自清之用学生辈(金溟若、潘训)的作品,是看中他们所表露的浓厚的情感,并有创造社式的“轻松”。金文且不说,如潘训的《梦》,作为《七月》里《苦狱》的续篇,不容置疑是属于自叙传记性质的散文,作者爱用郁达夫式的真诚坦率的“夫子自道”。这是由于与郁思想感情上的共鸣,也是对郁艺术形式上的借鉴。潘训的创作理念趋近并践行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而表现形式则接近创造社的自我表现论。他和金溟若在《我们》里的诗文,一样带有自叙传记的色彩。朱自清对此择善而从的编刊态度着实是难能可贵的。遗憾的是,金溟若写作《我来自东》时,未能遵其老师朱自清“感情无谓者,宜节产”的谆谆教诲,无所隐饰地表露赤裸裸的自己,加以乡情恋情杂糅的自剖式的文字,令人怀疑是创造社的流行套路的仿作,很有“因即是假也”之嫌,这便使其作遭到阅读者(如周作人)的批评。
当然,朱自清刊用金文也因金溟若是他的学生,如同潘训、张维祺一样。朱在温州十中执教时,金与他最接近,且常结伴去郊游,金溟若有记云:“我们很谈得上,忘记了年龄的距离谈各种问题,星期假日常邀约几个欢喜文学的同学陪朱先生出游……温州的近郊,都印下我们的足迹:我们到过三角门外,去看妙古寺的‘猪头钟’;到江心寺后看古井;渡瓯江去白水漈;坐河船去探头陀寺;访仙岩的雷响潭和梅雨台。那些游踪,朱先生都把它收入《温州的踪迹》中。”值得关注的是,《温州的踪迹》入编在《我们的七月》之中。金溟若后来写过一篇《怀念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其结尾道:“朱先生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长于江苏江都。身材矮短,广颡肥耳,望之拘谨如乡人。自云:‘余生性谨敕,事事后人,故取名佩弦。’但朱先生何尝‘后人’,他的内心是蛮坚强的。”可见金对其老师情缘之深邃,评价之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