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几番?
阁中帝子应笑,
独倚危栏。
槛外长江,
东注无还。
[元]庾吉甫《蟾宫曲·环滁秀列诸峰》摘录
妈妈,您在哪里?
孩童时,小朋友间吵架是家常便饭。上午吵得面红耳赤,下午又嘻嘻哈哈亲密无间。小孩子不记仇,但有件事却是例外,如若他们触痛我心中的伤疤,我永远不会释怀,那就是对方用我认为最恶毒的语言骂我是“买来儿子”。事后我在想: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显然是从他们大人的言论中听来的。如我的堂阿姐小花的儿子玉成,在姜山高塘桥姚家大姐家,吃外甥瑞昌的喜酒时,这个外甥就是这样骂我的。那肯定是小花姐在议论我家时说起,被他听到的。我认为这些用这桩事当作杀手锏来攻击我的人,是属于“人之初,性本恶”中的一类人。他们图一时之快,殊不知给我带来多大的心灵创伤。快80年了,我的心受伤以来,创口时时在滴血,这种创口是不会愈合的,也是无法愈合的。我将带着它,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儿时,我怀疑过,养母没有喂过我奶,我只记住横溪西岙有个奶娘哺育过我。奶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阿根,小的忘记其名,小阿哥待我最好,可惜他英年早逝。西岙已沉入横溪水库底下,我已不知他们的下落。宁波有个地方叫下马堂,在我的记忆中,隐隐约约,那里也有人哺育过我,其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毕竟太小了。
我懂点事后,无意中发现家里藏着几只奶粉罐,铁罐已铁锈斑斑,说明它们已有些年头了。农家哪来的奶粉罐呢?我又和自己无奶喂的童年联系起来。
从我五六岁起,我一直和爸爸睡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母亲睡在楼上,父亲的故事伴着我长大。孩子总是跟着妈妈,俗话说“打杀猫,不离灶”,孩子离不开妈妈的怀抱。
我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但父亲待我太好了,他披星戴月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抚养我长大,供我读书,希望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耀门庭,为他传宗接代,我无意伤他的心,使他失望。我把寻亲的念头强咽在肚子里。
1958年初,父亲突然离世;1961年夏天母亲也谢世了,我才托人四处打探我生母的下落和我的出生之地。反馈回来的信息只有了了数语:养父用一只草蒲篮偷偷地将我背到家,并说我是养母生的,故也有人骂我是“偷生板”。生母每年以各种形式来看我,亲眼目睹我在徐家生活得很好,她才放心了。我三岁以后,她就不来了,大约她是放下了记惦我的心,但不可能会遗忘的,孩子总是她的亲骨肉呀!
我是哪里人?据说是姜山一带的人,却无可查找确切的地址,更不知生父母姓甚名谁。茫茫人海,他们在哪里?我的生辰八字,我的父亲时常提起,我生于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农历十一月初三日,子时生,那是半夜过,生肖属鼠,恐我忘记自己的生日。后来翻查万年历时发现,我的生日与伟人毛泽东的诞辰相近,我比他早几日,出于某种想沾伟人一点光的心态,我就把我的生日定在了12月26日,户口簿、身份证和多次填写的履历表我都写这个日子。
八十年将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追索自己的身世。近年来,电视上经常报导、播放寻亲和拐卖儿童事件,件件触动我的心,甚至我不忍观看。我的老伴又有一种观点,她认为既然他们(我的生身父母)不要我了,我还想他们干什么,更何况他们应早已过世了。
2014年11月24日,我少年时的好朋友王菊华(王樵康的小妹妹),帮我联系上了我的一个亲戚钱爱玉,她俩同住在鄞州区五乡镇。爱玉是信阳阿哥的大女儿,她叫我小阿叔。爱玉在电话里直率地对我说:“小阿叔,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您,您是我妈妈抱来的,我还抱过您呢!我妈妈在世时,为您的事她心里一直不安,觉得对不起您。”我身世的谜底就这样简单地揭晓了!我想见一下爱玉,面对面地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奈何她身体不好,一直住医院,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她健康出院。
一等等了将近一个月,12月12日我终于坐上了去五乡镇的出租车。王菊华在鄞州银行门口等我。我在她家刚坐下,爱玉来了,60来年不见,她的样子我还认得。在我的印象中她长得小巧,在乡下可算得上美女了,如今她已是一个85岁的老妪了,头发有点灰白。寒暄几句后,她叫我稍坐,待她的女儿把菜烧好,再来陪我过去到她家吃饭。今天为了招待我这个小阿叔,她把两个女儿叫来帮忙,她是把我当作大客人呐。
爱玉的住处离菊华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她带着两个女儿在门口迎我们进去。她家是一幢老宅,金漆地板,四面护壁也是金漆的,两楼两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应是大户人家住的。这房屋是她的丈夫周晋章任五乡镇党委副书记时买的。外客厅的圆桌上已摆满了菜肴,看来爱玉为了招待我这个多年不见的小阿叔,早作了准备。
中饭后,菊华要到镇委参加党员大会先离开了。我们坐下来后,我直入我今天来她家的正题。爱玉说:“小阿叔,你的情况我知道不多。我妈没有详细告诉我,只知道你是我妈亲手抱来的。你的家在姜山、甲村一带,究竟在哪个位置,我也说不上,姓什么也没有问。我晓得小舅公(我的养父)待你很好,小舅母待你不太好。”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冷了半截,来时的期望基本上消失了。她看我失落的样子,又安慰我:“你也快80岁了,过去的事就别老是记在心上了。可惜你的生父母没福分,你这么聪明有出息的人,竟给了人家,他们也是没有想到的呀!”
信阳阿嫂(爱玉的母亲)已过世多年,还有比她更了解我身世的人吗?
12月13日,我来到了横溪,准备第二天参加正始中学建校80年大庆。晚上,我在业精陪同下来到爱玉的老家——横溪河头船家。经多家打听才找到,爱玉的哥哥钱启高(乳名阿毛)还健在,可他患阿尔茨海默病已多年,他说认得我,可是他能为我提供多少真实的有关我身世的信息呢?看来我是无望找到我的亲人了。
我有一个推理,能说明我真的是“买来儿子”。我的父亲是个很现实的农民,他渴望有一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儿子,原配妻子卢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后就离世了,他续娶了葛氏(我的养母),无出,他便想到从生活贫困的多子女之家领养一个儿子来。他想得到,也做得出。记得我的二姐生了三个儿子,即永安、永康和小儿子永福。永福出生时,仅三四斤重,身体虚弱。有一个南洋巨富在国内的妻子,谎称自己已有身孕,富商高兴得要急着回国看看,这可急坏了富婆,她愿出巨款买一个男孩子顶替,经人介绍,找到我二姐。我父亲得知此消息,主张“卖”。可二姐舍不得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卖掉,宁可不要这笔巨款。爱玉告诉我,她的妈妈(信阳阿嫂)也一样。信阳阿哥过世后,留下三个儿子一对女儿,生活十分艰难。阿嫂找我父亲商量,我父亲出主意,劝她卖掉一个儿子。阿嫂不同意,她说:“我生五个孩子,五只鸡中我不知道哪只鸡会啼。”所以她宁愿自己吃苦,无论如何也要把五个孩子养大。由此看来,我的身世应该是真实的了。
上帝真会捉弄人,有的人家儿女成群,有的人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有的人家膝下一个孩子也没有,这太不公平了。在不公平之下,有多少父母失去了亲生子女,多少孩子成了螟蛉子!
2014年12月25日草成
2016年母亲节完稿
信阳阿嫂
信阳阿哥姓钱,鄞州横溪五山头之一钱家山人。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妹妹。所以他叫我父亲为舅舅,两家来往密切,我常跟着父亲到横溪河头的航船埠头船家去做客,信阳阿哥一家住在那里。从上街头后祠河流来的溪水,从正始中学旁流过,经碶桥头,在他们家门口转弯向宁波方向流去,并入新塘河。到宁波去的航船就在他家附近的航船埠头上船,所以他们住的地方叫“船家”。
信阳阿哥家门前的河岸很高,是用乱石砌成的一道河堤,岸上有条不宽的石子、石板混杂铺就的小路,从方阿春洋房旁经过,直通河头、孔家潭。可能为防河水暴涨,信阳阿哥的房子就建在高岸上,我们要踏十几个石阶才能抵达他们家门口。房子是朝东的两间平屋,有前后间,早上可在门口迎日出,俯视就是河,河上往来的船只整年陆续不断,每当横溪的市日,从姜山、邱隘和宁波方向来的船只会骤然增多,船家大多来买山货。
阿哥在我十来岁时就过世了,我跟着父亲去奔丧,将阿哥的灵柩送上山安葬后,在家里摆了一桌羮饭,我倚在父亲的两膝间,注视着斋饭桌,蜡烛不时地晃动,香烟缭绕,等待羮饭做好,吃了饭就回家。这时,我似乎看到桌子上的一碗菜移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仔细再瞧瞧,那碗菜仍在原地。真的有“鬼”来吃饭吗?我从小听了许多鬼故事,因而将信将疑。小孩子是不会眼花的,这可奇了,吓得我不敢告诉父亲。70年过去了,这件“亲眼目睹”的事,至今印象还在。我曾和信佛的王建芬讨论过,她信。她说小孩子纯真,这是“开天眼”。我是学物理的,虽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我还是能说出点道理的,一个人长久注视一个地方,眼睛会疲劳,就会眼花目眩,大约是这个原因吧。
到现在,对信阳阿哥的印象大部分淡忘了,但对阿嫂的印象我可深刻了。她方墩墩的脸膛,腰里常系着一条围裙,整天如弥勒佛那样笑呵呵的,愁苦从未出现在她的脸庞上。她是一个乐观豁达遵守妇道的好人,助人为乐是她的天性。我爸爸想要一个儿子续香火,她居然将我从我生母手中抱给他,她一直为此守口如瓶,心里藏着的秘密,连我是哪乡哪村人,父母姓甚名谁她都不告诉她自己的子女。她最后把这个秘密带到阎罗大王那里去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知道我的身世的。也怪自己,1958年我父亲过世时,我们见过一面,应该问问她,以后再没有碰到过阿嫂。佛家说:人有命,由天定,大约我命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