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在床边坐着,宽厚的手掌紧紧攥着静姝的柔荑,曾经自诩最是风流少年,从未想见有一日会只为一人牵肠挂肚,驻足流连。
许久,等到窗外乌金西坠,满天织锦晚霞渐渐失去光泽时候,静姝悠悠睁开眼眸,正对上李恪含了殷红血丝的眼,一时寂寂无言。
静姝垂下眼眸,掩去其中流转的万般波澜情愫,李恪望着躺在床榻上的美人脸颊从苍白渐渐红润起来,一时也忘了其他。
采薇端了清茶进屋,正瞧见静姝醒了,“呀”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桌畔,将手中托着的锦盘放在桌上,一时着急,瓷杯发出清脆的微响,采薇却也顾不得了。快走到床边,不顾李恪在旁,探手扶着静姝的胳膊,眼中似乎有星辰雀跃闪动,连声音也充满着欣喜,道:
“阿姐,你可算是醒了,担心死我了。”
静姝唇边勾勒出暖暖的笑意,抬起靠里的一只手,握着采薇的柔荑,温润白皙,声音轻柔,恍若不染一丝凡尘。
“阿姐没事,你放心就好。”
顿了顿,静姝忽的蹙眉,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有差人回府禀告一声。”
这些日子尉迟氏身子不适,且别说是高府中的一应琐事都由鲜于氏重新接手,近几日越发重了些,连屋门也少出得很,平素总是叮嘱静姝姐妹少往她屋子里去,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们。
“阿姐放心,长乐姐姐早就命人回府知会过了,说这些日子留了你在公主府陪她,阿姐你先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最打紧的。”
采薇深知静姝心中记挂得太多,最上心的当属尉迟氏这回瞧不清楚来由的病,都说母女连心,这么些年,尉迟氏握着高府中馈,上上下下,尽管赏罚分明,却也怜贫惜弱,很是得人心,采薇虽不是尉迟氏所出,这么多年她却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养着,一应事物,从来与静姝无二,想起尉迟氏,采薇也不禁低头轻轻皱了皱眉头。
送蔺大夫出去的时候,采薇也曾委婉问了些尉迟氏的情况,蔺大夫虽不曾说什么,然而他怅然的叹息,黯淡的神情,分明已经说出了原委,只是采薇并不愿意在这时候告诉静姝。掩去脸上淡淡的忧伤,采薇恢复了寻常模样。
李恪瞧着她们姐妹二人说话,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有些尴尬的从静姝手上移开了手去,起身走到床边。窗外,一轮明月渐渐东升,皎洁的光华普照大地,清冷孤绝,那么寂寞,李恪低眸沉思片刻,回头瞥了一眼床上的静姝,只见采薇扶着静姝坐起身子,又取了一只软枕替她垫在身后,静姝的目光越过采薇的肩头与李恪在半空中交汇,却在目光触碰到的一刻移开,等李恪再想抓住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李恪退出屋子,采薇侧头瞧见李恪离开的背影,靠近静姝,低声道:
“阿姐,蜀王殿下答应,等你醒了就送你去长乐公主府了。”
静姝看着李恪怅然若失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有些事情,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高士廉文官出身,打从出了娘胎,静姝便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身在高门大户侯门望族之中,静姝见惯了权贵作风,三妻四妾的附庸风雅,她以为这是寻常,这个时代的男人,有钱有权的,就可以有妻有妾的大享齐人之福,她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是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像长孙,像鲜于氏,像尉迟氏,像她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心甘情愿的接纳着自己的丈夫的一个又一个女人,掌一府中馈,相夫教子,寂寂无声。
所以最初的最初,就算李恪风流之名名满长安,静姝也可以充耳不闻,她以为于李恪而言,她是他想要迎娶的妻,却也只是妻,护彼此一世长宁,护高家安稳平顺,如此而已。
偏偏在这次骊姬的风波之后,静姝恍然惊觉,原来在她自己的心底深处,对于李恪,竟然不仅仅只是相互依偎的筹码。在那间阴冷幽暗到知道现在还让她瑟瑟发抖的小木屋里,当那两个男人邪恶眼中喷薄出可怕欲望靠近她的时候,她心里浮现出来的英雄,原来一直是他。静姝期待李恪能将她护在身后,与她携手并肩抵挡一路风风雨雨,李恪也的确做到了,救静姝于危难之际,美人崇拜英雄,一颗心,无可避免的偏移。
原本这于李恪和静姝,是一件当击掌相庆的喜事,却偏偏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骊姬,这个曾经在蜀王府里呼风唤雨的女人,也是曾经深受李恪宠爱的女人。高府里的安宁和乐,让静姝始终厌恶着深宅大院里的搏宠争爱而无日无休的倾轧斗争,蜀王府里那么多女人,骊姬似的人物不知凡几,静姝深深察觉疲惫。若只是当家主母到也是好,偏偏李恪在静姝心里占了位置,自然希望得到回应,陷在爱情里的时候,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静姝眼底有水光熠熠,低垂下秀颈,将眼底的泪光泯去。去长乐府上的确是个万全的法子,静姝既不愿意时时刻刻面对着李恪寂寂无言,又不愿意回了高府叫人窥出端倪再惹家里人忧心,她需要些时间来想清楚,到底何去何从。
静姝缓缓点了点头,握住采薇的手,轻柔道:
“那母亲那头就麻烦你多看顾着些,这些日子母亲身子总不见好,还得请蔺大夫多瞧瞧,有什么变化,也及时告诉我。”
采薇反握住静姝的手,开解安慰道:
“阿姐,你就放心吧,承欢膝下本就是女儿的责任,母亲那边就交给我,再说不还有蔺大夫在嘛,不会有事的。”
静姝轻叹一声,在采薇面前,再也不加掩饰自己的疲惫,道:
“我也的确是需要些时间,好好想一想。”
采薇看着静姝的模样,心微微疼痛,过去在话本子里也曾经读到过,那些女子,在爱情这片海域里浮浮沉沉,患得患失,从前她还以为那不过是杜撰出来赚人眼泪的故事,都是虚构的,如今看到静姝的模样,可算是相信了,若是可以,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遭遇到爱情的困扰,该有多好。
静姝的尾音,飘散在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里。
不远处,传来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李恪沉着脸,负手在后,看不出来情绪。
跨过门槛,走进屋中,在床边不远处站定,清楚看着静姝眼中含着的清泪和疲惫,心中抽痛,无以复加。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李恪迟疑片刻,声线低沉开口:
“马车我准备好了,我送你去长乐那儿。”
静姝抬眸,望着眼前这个在她面前心上,如山耸立的男人,一时之间,心有戚戚。
静姝抬手掀开被褥,采薇会意,上前扶她起身。静姝在床边站定,打量着李恪,片刻对采薇道:
“你先出去瞧瞧,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采薇心知这是托词,静姝必是有话要与李恪说,正巧这也是她希望的,明明是登对的两个人,却偏偏要存了嫌隙,不知道是不是月老故意开得一场玩笑。
“好。”
采薇应下,走到李恪身边时候,停下脚步,深看了李恪一眼,淡淡叹息,举步离开了屋子。
支开了采薇,偌大的屋中只余了李恪和静姝两个人。李恪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上前两步,双手握住静姝的肩膀,用力将她带进怀中,那力道大的,似乎要将她揉碎了似的。
李恪沙哑了声线,声音在静姝的头顶徘徊,道:
“静姝,你终于醒了,你毫无征兆的晕了过去,我多怕你会有事。”
一声一句,都是在倾诉着他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静姝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似乎李恪生来,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能够遇见她,守护她的。
静姝淡淡一笑,眉间却是驱不散的阴霾,伸出藕臂环住李恪的腰际,柔声道:
“我这不是没事儿了嘛,我……”
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开口,静姝心中迟疑犹豫,李恪慢慢放开她,抬起双手,捧着静姝的脸颊,如同稀世奇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那儿?”
诚然这对于静姝而言,的确是心中的疑问,她相信心有灵犀,却不信能心有灵犀至此,忽的抬起眼眸看着李恪,只见李恪似大海深沉的眼眸中不见一丝躲闪,只有安静的坦诚。
“我不想瞒着你,这些日子湘子就告诉过我,那日我带你回府撞见骊姬之后,萧莲和骊姬在后花园里谋划了许久,我摸不准她们在谋算什么,只隐约揣测与你有关,又担心告诉了你会给你平添烦恼,所以就命两个暗卫日夜保护你,幸好能来得及,我答应过你会护你,幸好没有食言。”
如今再听他说起时候轻描淡写,静姝却深知他夙兴夜寐的担忧,而她自己懵懂不知,那些日夜却也安乐。可她却在疑惑,脱口而出道:
“暗卫?”
从今上和昔日的隐太子争夺皇位伊始,两人斗智斗勇,各自培养了心腹的暗卫,打探对方机密,李恪曾说过他无心,静姝却不知既然无心,为何要这些暗卫。
李恪明白静姝的疑惑,耐心的解释道:
“静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从不曾有半句哄你,这些暗卫,曾经的用处,你我心知肚明,只是在我手底下的,我不过是希望不会有一日走到穷途末路,到最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多么可怕的字眼,静姝不禁心里一颤,身在帝王家,外人瞧着是占尽风光孤绝,却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那是日日提着脑袋的泼天富贵,念及此,不禁收起周身渐生的凌厉。
静姝缓缓点头,说不清楚是赞同还是反对,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李恪看着静姝,她依旧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贝齿轻咬下唇,这是静姝习惯的动作,却让李恪心生悸动,抑制着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
半晌,静姝开口,道:
“那骊姬,你打算……”
终究,她还是没有问出自己最想问的一句话,或者说在静姝心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最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是李恪的一句承诺还是别的什么,这世上沧海桑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连沧海都能变成桑田,又有什么是不变的呢,一句誓言一句承诺,能轻易说出口的,要来又有什么意义,等有朝一日变了,谁又还记得曾经许诺下的山盟海誓。
李恪握住静姝的手,一手挑起静姝的下巴,逼视着静姝的眼眸,眼神中满是坚定,道:
“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还得要慢慢来,不能让人起了疑心再探查到你身上,不过骊姬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必还你公道。”
静姝轻叹,到底现在的李恪,还是把她放在心上的。骊姬原是蜀王府里的宠姬,既然被李恪亲自下令连累父兄,必然会有有心人想要探寻个中原委,妥善处理的确不易,静姝不想再想,或许她该相信这个男人的,应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