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了承天门外,徽音在合欢的搀扶下下了轿,她站在承天门外望向巍峨的层层宫阙。
第一次进宫谒见的时候,他们是从宫眷们走的玄武门入宫,穿过后宫到了紫宸殿。之后的宫宴,更是直接从离王府更近的右掖门入的宫。
这是徽音第一次见到大越的前朝。站在承天门外,望过去是一重重的天阙,嘉德门后是含元门,之后便是宫禁的第一大殿含元殿,徽音这样望过去,只能看到看到含元殿的飞檐翘角,角上立着的瑞兽迎着春日正午的光芒,熠熠生辉。
徽音和薛连衡在内侍的带领下一路走向宣政殿。宣政殿的台基建得很高,汉白玉的台阶似是有三十多阶。徽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了上去,因为宣政殿飞檐阻隔了阳光的照射,以飞檐的投影为界,丹陛上的金砖一侧折射出暗黑色的光泽,一侧则是炫目的金光。
徽音站在光亮处,望着暗沉色的前路,一路走来的压迫感忽然变得尤其剧烈,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透不过气来。徽音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她想要让自己尽快平和起来,却愈发觉得不安。
永安帝有什么事情要召见他们?既然选在了宣政殿,就一定是有外臣在场。可她是宫廷女眷,就算有外臣同在,也应在紫宸殿召见才是,除非……想到这里,徽音不禁慌乱起来。
除非,永安帝这次召见她不是以王妃的身份,而是西楚的公主。他要说的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莫非真的是朝风进京的事情暴露了吗?如果那样的话,她还要帮薛连衡吗?作为西楚的公主,无论如何她都要以保全修罗卫为重才是啊。
徽音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整个人紧张的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薛连衡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松开了她紧紧攥着的手指,他轻轻地抚着她的手心,舒缓着她刚刚掐出来的痛感。
“没事的。别担心。”他说。
薛连衡就这样牵着徽音的手走进了宣政殿,永安帝看到他们的时候,略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薛连衡一进殿,便立刻环顾了一圈,在场的是礼部侍郎与户部度支主事。确实,以他们这个职位,是没有资格入紫宸殿议事的,所以才选在了宣政殿。想到这里,薛连衡已经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情。只是,这个礼部侍郎向来和太子走的很近,想必是蓄谋已久、故意发难,可能会把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请完安,永安帝开口问道:“清河王妃来帝京已有一年了,可还住的习惯?”他的姿态依旧是慈爱的长辈,可语气中却难掩帝王的威仪。
徽音偷偷看了一眼薛连衡,见他神态放松,这才答话道:“徽音过的很好,谢父皇挂碍。”
“想家吗?”永安帝突然问,这个问题让徽音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永安帝问这些问题明显是有意图的。
她想了想道:“西楚是徽音的家乡,徽音自小在西楚长大,自然是想念的。”
“嗯。”永安帝应了一声,又道,“西楚刚刚过了寒冬,你一定很牵挂吧?”
“西楚的寒冬难捱,每年都会冻死很多牛羊,还会有人出事。不知道今年的情况怎么样?”徽音没有正面回答永安帝的问题,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
“今年啊,”永安帝看向了礼部侍郎,“姚大人,你和王妃讲讲。”
“是。”姚侍郎应了,转而向徽音道,“清河王妃,据报,去年冬天西楚全境并无人员伤亡,牛羊的冻伤亦比去年少了一半。”
“是吗?那很好啊,我也就放心了。”徽音知道永安帝有话要说,只是故作喜意。
果然,永安帝悠悠地道:“姚大人,你刚才说的清河郡王的事,再奏一遍。”
“是,”姚侍郎道,“经礼部的节礼使者回报,大越去年实际给西楚送去的节礼与礼部制作的礼单不同,多了五百石粮食、二十车裘皮、五十车红炭与其他饰品、衣裳等,具体的数额应当时查验不便,未曾统计。”
永安帝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姚侍郎又道:“使者回报,这些物件都是清河郡王做主增加的,他不敢违逆,便一并送了过去。经户部查验,这些物件确实出自清河郡王的私库,并非由户部支取。因此,使者当时没有上报此事,直到……”
永安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问薛连衡:“朝廷给西楚每年的节礼数量都是有定制的,是两国的盟约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你知不知道?”
“是,但是……”
永安帝没有给薛连衡说话的机会,又厉声道:“当时你提出两国联姻,想要添加节礼,我念在去年你们刚刚大婚,已经允了你的请求。怎么,还不够吗?”
“不是的,这次……”
“到底是朝廷的纲纪重要,还是你的家事重要?作为一国的皇子,私自更改节礼数目,欺上瞒下,你该当何罪?你以为你的私库就是你的资产,朕就管不了你了吗?节礼数目事关两国邦交,是国家大事,你这样擅自决定,视朝廷法度何在?”
永安帝完全不给薛连衡辩解的机会,朝臣在场,他也不敢公然顶撞,只得受着。
徽音却看不下去了,毕竟增加节礼一事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于是,趁着永安帝停顿的间隙,徽音突然开口道:“父皇,那些东西不是从王爷的私库里支的,是徽音自己购置的,只是让王爷替我送到西境。此事与王爷无关,是徽音自作主张,还请父皇恕罪。”
事情至此,似乎越来越像是清河郡王的家事了,那位户部主事不愿趟这浑水,躬身道:“皇上,臣忽然感觉脾胃有些不适,还请皇上容臣先行告退。”永安帝点头允了,而姚侍郎本来想留在殿中再添一把火的,可户部主事都走了,他一个人留下也不太合适,正在犹豫时,永安帝开口道:“你也先下去吧。”姚侍郎听了,只得不情愿的告退。
殿中只剩下了薛连衡与徽音,永安帝慢悠悠地道:“连衡啊,清河王妃不知道朝廷的规矩,你也不知道吗?礼部的运送车辆都是要清点的,点出来对不上,说是你的东西,他们不就都以为你假公济私了吗?办事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是儿臣疏忽了。”薛连衡道。
“罢了。此事也是有人上奏,朕不得不查问清楚,给众人一个交代。”永安帝道,“你们的联姻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更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以后做事,一定要万分仔细才行。”
他们一同应了“是”,永安帝便让徽音先去御花园逛逛,他有公事要和薛连衡说。
徽音离开了宣政殿,依照永安帝的旨意去往御花园。因为这日的日头有些晒,御前尚仪便带着她先走下三层基座,再从大殿东侧的夹道上进入后宫。而在走下汉白玉台阶时,徽音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官员正在急切地和侍卫们争执着什么。
“皇上正在召见清河郡王,您不能进去。”
“我真的有急事……”
徽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跟着御前尚仪的步子继续走了开去。
宣政殿中帷幔低垂、四壁无声,殿下两侧摆着两尊金狻猊,金狻猊形似狮,似好烟火,故常立于香炉。殿前的两只神兽皆是威武非常,缕缕轻烟自嘶裂的兽口中断续而出,悠悠扬扬地散在空中,熏染出龙延香幽深的味道来。
永安帝看着薛连衡,神色一冷,道:“你如今倒是越发能耐了,用王妃的银子,走礼部的官车,以朝廷的名义送东西给西楚。薛连衡,你倒真是周全啊。”
“父皇……此事确实是儿臣欠考虑。”
“自从你回到帝京,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不知道吗?”永安帝叹了口气,“连衡啊,你一直是朕最得意的一个儿子,当年你一意孤行要离开帝京,朕也没有多说什么。后来你一个人在外面,擅自在地方官府办了很多事,虽然是越权,但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朕对你的行事一向来是很放心的。”
永安帝说着顿了顿,又接着道:“可是连衡,自从你娶了那个贺兰徽音,你自己想想看,你惹出了多少事?西境撤军,西境大将军的人选,还有太子良媛那件事也是你挑出来的吧?一桩西境命案,把两个世家大族的王公侯爵都降了爵位,还把整个吏部都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裴言其敢上什么万言书来给那帮西楚人出气?”
薛连衡没想到,永安帝居于深宫,却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原本以为隐藏的很好,原来在永安帝面前都不堪一击。不过还好,他没有提到吏部的事,宋仪是他在六部中最重要的一颗棋,这颗棋若是败了,他的棋局就败了一半。
薛连衡稳稳地道:“父皇,儿臣之前在外面自在惯了,又是皇子,那些官吏都对儿臣颇为奉承,儿臣做事就没什么顾忌。几年下来,性子上难免不太谨慎,有些冲动。还请父皇恕罪,儿臣以后会严以律己、多加收敛的。”
“你还在替她说话。”永安帝的眼中渐渐聚起怒意,“你以为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没事了吗?若不是太子良媛要与她争艳,你会故意得罪你的皇兄,指出那件逾制的衣裳?若不是她不满大越在西境陈兵百万,你会这么要紧地张罗着西境裁军的事情?若不是为了西境通商更顺利,你会在西境大将军的提名里全写上自己的故交好友?”
永安帝连连发问,而最紧要的事情,还是不久前的西境命案。此事虽然证据确凿,无法翻案,但是徽音说的对,袁参事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杀了五十个人是什么罪过,这一点永安帝肯定也能想到。即使袁参事已经认罪伏法,这个疑问也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卡在永安帝的心头,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是否另有玄机。
可心中怀疑和出口询问,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薛连衡不能让永安帝再提及此事。他立刻请罪:“父皇,有关徽音的事,儿臣确实有失考量,太过鲁莽。”他说着,面色忽然变得哀戚起来,“可是父皇,儿臣没有办法,儿臣就是太喜欢她了,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见不得她有一点难受。儿臣就是想尽自己的所能,让她能开心起来。”
“我看你是被她迷了心窍了!”永安帝徒然怒了起来,“从你为了她跪在紫宸殿外求朕为你赐婚,你就已经不是当年知理明事的清河郡王了!朕当初就不该答应你,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一个小国的公主,性子却如此骄纵,空有一副皮囊、几分才名,除了这些虚名,她还有什么?她知道怎么治家理事吗,王府的事物她能够打理吗?她知道怎么为人处世,知道怎么替你成就贤名,而不是替你四处树敌吗?”
薛连衡抬头看着永安帝,静静地道:“也许她确实不适合当一个好的王妃,甚至都担不起一个公主的责任。可是徽音有徽音的好,儿臣自己知道。她的好,值得儿臣这么对她。”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了你!”永安帝的手指在薛连衡的鼻尖前,颤颤巍巍地,眼看就要一巴掌打下去了,永安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薛连衡忙过去扶住了他,“父皇,怎么了?没事吧?”
这时候,御前尚仪刚刚走回殿中,见到这个状况,她不知是要继续禀报,还是赶紧去叫太医。
“没事。”永安帝推开了薛连衡扶着他的手,问刚进来的尚仪,“御前什么事?”
她轻声道:“京兆尹大人求见。”
永安帝摆了摆手:“不见。”
御前尚仪又道:“大人说,事关太子,还请皇上允他觐见。”
“太子?”永安帝略一挑眉,顺了顺气道,“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