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连衡道:“我刚到西楚那天,你刚好坐着轿子出门,长街上的风吹过粉色的纱幔,我就瞧见你坐在里头,小小的人儿,却要故意做出一副尊贵无比的模样。那样的窘迫,与我初到蜀地时如出一辙。”
徽音听他说着,脸色一红,低下了头去。
薛连衡道:“就是那么一眼,叫我惦记了好些年。”
徽音侧过头去,她的声音不太稳,故作无所谓似地道:“有什么好惦记的。”
“瞧着心疼……瞧着舍不得。”薛连衡说。
“哦……”
看徽音一直低着头发愣,薛连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说:“徽音,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没有别人。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进宫之前,你再为我弹一曲《碧月流华》吧。”
那之后,薛连衡一直十分忙碌,帝京的格局正在这个繁盛的夏日里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太子和薛连衡都在忙于召集自己的势力。
而这样的时候,关于徽音的事情却再起波澜,有一位新进进入朝堂的年轻官员,不知道太子妃和清河郡王的旧事,在朝会上贸然发问,说与清河王妃有怨的人不该是顾良媛吗,怎么又变成了太子妃?难道东宫的人,都那么不喜欢这位西楚的公主吗?
刚刚弱冠的少年人最是冲动,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权贵间的龌蹉,就着急忙慌地指了出来。
太子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说:“此事是家事,不必再议。”
有了这样的机会,宋仪安排的人自然不肯放过,立刻有人接话道:“可大越与西楚的联姻事关西境的安宁与商路的畅通,西楚的公主要是在帝京平白受了怨气,想必西楚可汗会有所不满,太子还是把此事解释妥当吧。”
解释?怎么解释?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
太子就是拿太子妃戳薛连衡的痛处呢,原以为贺兰徽音怎么着都会跟薛连衡大闹一场,没想到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薛连衡是愈发的好了。如今薛连衡大病初愈,偶尔在朝中走动,徽音都寸步不离地陪在左右。
想到他们的事,太子不仅叹了口气,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永安帝病重之后,太子仗着手中有监国的旨意,薛连衡又远在西山,防卫松散,自然要想办法除之而后快。
其实除了路上的这次埋伏,他在西山也准备了人手。就算薛连衡逃过这劫,等他到了西山,也有的是人手等着他。刺杀、暗杀、下毒,太子安排得无比妥当,绝不给薛连衡活着回京的机会。
太子自认为这次的行刺安排得完美无缺,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行刺之后,薛连衡不是死了,也不是安然无恙,而是不知死活地失踪了。
这下太子没了法子,只得派人去找,他还让朝风带了修罗卫过去,务必在找到薛连衡之后将他斩杀。可是朝风最终还是没有跟他趟这趟浑水,毕竟谋杀一国皇子这样的事,他作为西楚的将军着实不好下手。而太子自己的人也是不争气,当时已经找到了血迹,却因为太子曾经嘱咐过,不能伤害清河王妃,他们没有深究就折返了。
着即便如此,没有成功就算了,大不了再行刺一次,却偏偏又让刑部的人抓到了线索。
至于那个内侍,太子确实询问过他一些行程安排,可他要刺杀贺兰徽音的事情,太子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目标只是薛连衡,贺兰徽音的死活关乎到西境的安危,现在朝中的形势那么紧张,他就是再怎么着也不敢轻易动贺兰徽音的。
可现在徽音却咬着这个人不放,太子派人去和徽音交涉,和她重提盟约,重提边境十城之事,徽音却坚定地相信是太子派人去刺杀她。说如今修罗卫都在京郊待命,西楚防守松散,若是她死了,西楚就会由他摆布了,讽刺太子下的一手好棋。
太子百口莫辩,只得送了一箱黄金去西楚致歉,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的人,才出了这样的事情,希望不要影响他们的盟约。
可顾得了这头,就忘了那头,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西楚,这朝会上又有人不依不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薛连衡搞的鬼。
太子当年把徽音派到薛连衡身边,以为她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助力,现在反而被这两个人弄得焦头烂额。
反正贺兰徽音已经对顾良媛不满了,不如就先把顾良媛拿出去顶一阵吧。太子这样想着,又把内侍的事情推到了顾良媛的头上。
他说顾良媛确实因为当初被降了位分的事情有些不满,时不时地唠叨了几句,就被那个内侍听见了,他报恩心切,就自作主张地想要刺杀清河王妃,这事东宫毫不知情,刺杀清河郡王的事情也和东宫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这个说法更是漏洞百出,对内侍有恩的人明明是太子妃,这会子又扯到了顾良媛。太子宠爱顾良媛冷落太子妃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太子这么说,完全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而听到了顾良媛的名字,反而让人又记起了顾延明。
太子监国的每一日都是如坐针毡,每次有人上奏他都要一阵紧张。
这天早朝,吏部尚书宋仪就上奏问:“太子爷,兵部尚书顾大人已被皇上责令在家反省,可为什么近日他又回到了兵部主事?这个调动没有经过吏部,不知道算是怎么处理?”
太子道:“兵部事物繁多,两位侍郎一时打理不过来,跟本王请了旨,想请顾大人回去主持大局,本王就允了。这事……你就记复任吧。”
宋仪又道:“可大越如今并没有战事,兵部不应该繁忙啊?而且,罢职的旨意是皇上亲自下的,兵部尚书这样重要的职位,若要复任,是不是该请皇上示下?”
太子怒道:“父皇有恙,现在是本王监国。”
宋仪不卑不亢地道:“那太子更应该谨言慎行,才能让皇上安心休息。”
“你!”太子从未被人这么挑衅,已是怒极,可他一想到自己还没有登基,一切都没有定数,不得不在这些臣工面前维持形象。太子很快收敛了神色,淡淡地道:“你说的对,这事我会再请示父皇的。”
而永安帝是绝对不会让顾延明在这种时候重回兵部的任上的,太子对清河郡王的杀心昭然若揭,永安帝可不愿看到他们内斗。毕竟,修罗卫的那位大将军还留在京中,永安帝现在对他很是不放心,可薛连衡和徽音出了那样的事,他又无法下旨让朝风离京。
不过,永安帝应该也没有想到,他从未握过兵权的另一个儿子,也是不会任人窄割的。
太子的监国并没有让他取得更多的权力,相反的,他因为朝臣的质问,不得不再次把顾延明调离兵部,并且对刺杀清河王妃一事对顾良媛问责。
顾延明起复的事,被永安帝一纸驳回,如此看来,他是再也没有重回朝堂的机会了。而顾良媛再次被降为承徽,而太子妃仁德的贤名更是被众人广为赞赏,这位顾承徽,再想要继承她姑母的位置,在太子登基后执掌后宫,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一时之间,顾家这棵大树在庇护了太子十数年之后,最终在他的手中轰然倒地。
一直依仗着顾家的太子,从此之后,只能依靠自己手中的权力了。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永安帝驾崩之前没有留在别的旨意,继位的人,就该是他。
因为夏季的到来,整个帝京都显得十分的闷热。明瑟楼中开着窗,屋子里悬着的纱幔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拂动。
屋子里的东南角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两卷角牙琴桌,低矮的琴座上摆着半人高的凤首箜篌,一侧的三足香几上放着一只紫铜香炉,袅袅地升起了烟气。
徽音已经很久没有拿起她的凤首箜篌了。那首《碧月流华》早已能够写下结局,她却一直没有时间与心力去完成它。
合欢为她放好了琴,便退了出去。徽音一边调音,一边问:“你说,太子这是在自毁长城吗?”
“也不算是。”薛连衡道,“顾延明在哪个位置上其实不重要,太子如果真的要反,顾延明手上也没有兵权,他只能用亲兵。就算现在没有官职,他照样还是能差使的动他的那些人,毕竟,他身后可是太子。有的是人愿意为了这日后的富贵拼一拼。”
徽音又问:“那你说太子会反了吗?”
薛连衡想了想道:“他的名声如今已经很差了,照他的性子,是不会让自己再多一条弑父篡位的罪名的。一有人提顾延明的事,他就把人撤了下来,说明他还是很在乎别人的议论的。”
徽音问:“你觉得他会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等着宫里的消息吗?”
“这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薛连衡道,“顾皇后控制着宫里,父皇就算有心易储,旨意也是传不出来了。御前尚仪已经和我失去了联系,只是父皇向来依仗她,顾皇后还不会动她,可到底是无法离开紫宸殿了。太子只要控制好这个局势,继位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你不一样。”徽音道,“我们等不了。”
“是啊。”薛连衡笑了一下,“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徽音问。
薛连衡思量着道:“太子若是不反,过不了多久就会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了。而我……就算是反了,也不一定能坐稳那个位置。”
“所以……你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
“没错。”
“这个忙怎么着也得让你那个好哥哥帮了。”徽音的手上轻轻地弹奏出几个音节,“他就是不反,我们也要逼他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