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永安三十一年,五月。
帝京。
春末夏初的季节,连原来清淡的花香也变得甜腻起来,一树洁白的梨花依旧盛开在庭院之中,地上纷纷扬扬地洒着细小的花瓣,春天就要过去了。
徽音已经从那个小房间搬进了王府准备的新房,薛连衡则继续住在他的涵青馆养伤。而这间为新婚所重新修整的楼房,名为明瑟楼,似乎完全就是为徽音装扮的。
她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灵乐宫中。
新房中没有雕花大床,没有红烛高悬。只有随风微微飘荡的粉色纱幔,里头是一张铺地的软床,上头盖着软绵绵的羊毛毯子。
之前大阏氏还怕大越不似西楚,担心徽音在饮食方面会有所不适,因此特意让她带了两个厨子过来。不过薛连衡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西楚的食物,又辅以大越的菜色,日日都是琳琅满目的瓷盘任她挑选。
这明明应该正和徽音的意,可她看到薛连衡准备的这些东西,就会不住地想起他苍白的面容,和那双多情又轻佻的眼。
他在她面前,和在永安帝与陈昭仪面前,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真正的薛连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饮食,薛连衡竭力把王府布置得如同西楚宫廷,这让徽音数次听见侍女们小声的议论,“郡王对新王妃真是好啊。”
当然了,她们还说了:“要是我也能嫁给清河郡王就好了。”
虽说婚礼那天的一刀,让王府的下人们都对徽音颇有怨言,可一来是薛连衡不予追究,还强令他们不许再提此事,二来是这些天徽音一直悉心地照顾着薛连衡的伤势,她为人又和善。薛连衡派过来服侍她的几个侍女,很快就对她不再心怀偏见。
薛连衡不在的时候,徽音就听她们讲讲大越的事情。讲上元节和上巳节,讲庙会和焰火,讲西山的灵佑寺和山下的猎场,还讲薛连衡对她的情深意重。
她们说,薛连衡一直爱好音律,偶然一次在乐坊听到《碧月流华》后,便为之着迷。他迷恋这首曲子的婉转音调,却觉得当日的琴师未曾奏出其中的精妙之处。于是,薛连衡又找了好几个乐师为他弹奏《碧月流华》,还换了好几种乐器,他却总说她们弹的不好,总像是哪里缺什么些什么。于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楚听徽音公主亲自弹奏一曲。
当时,她们都想,不就是一首曲子吗,就算西楚公主的琴艺再好,还能好过大越的第一乐师吗?可薛连衡却说,乐师的琴音确实流畅细致,却少了一份真情实意。而《碧月流华》不是一首单纯写景的曲子,而是充满了情愁的,而这其中的情愁,只有作曲之人才能真正演绎。
可是这几年,薛连衡一直被永安帝留在帝京,委以重任。无法再像前些年一般四处游历,更无法前往西楚一睹徽音公主的风华。
直到那天,礼部提出徽音公主及笄礼的事,薛连衡便立刻请旨前往。
永安帝向来宠爱他,那天却回绝了薛连衡的请求,还责怪他不知轻重。堂堂郡王的身份,怎么能做一个微末的送礼使臣呢。
那似乎是永安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斥责清河郡王。
她们说,那天清河郡王上朝回来,脸色特别难看。就好像原本只是个遥远的梦想,突然间近在眼前可以去实现,却生生被被人阻断了。
真是让人难受。
“什么呀。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一个丫鬟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郡王着急的才不是因为没法去西楚听徽音公主奏乐,而是因为公主要行及笄礼,要嫁人了。”
她道:“那天上朝回来,是我服侍的郡王更衣。他亲口问的我,女子十五岁就行及笄礼,是不是已经定了亲的意思,是不是马上就要大婚了。我说是这个规矩,郡王脸色一下就变了。那天夜里他一直在书房喝酒,第二天一早就跑进宫求皇上,说要求娶公主。这分明就是舍不得公主嫁给别人嘛。”
他们似乎完全忘了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她们身边,说起八卦来,真是肆无忌惮。
“哎呀,那时候已经入冬了吧。”立刻有人接过话来,“我听说呀,皇上当时一口就回绝了郡王,让他安安心心在帝京娶个闺秀,别想一出是一出。郡王却一口咬定非徽音公主不娶,如果此次娶不到徽音公主,他就打算孤独终老了。皇上说徽音公主是西楚可汗唯一的子嗣,是不可能嫁于大越的。郡王却说愿意随公主留在西楚为王,把皇上气的当场就摔了茶碗。我们郡王在御前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惹过皇上生气啊,一遇到徽音公主的事,一下就失去分寸。”
“是啊。那时候皇上不答应,郡王就跪在紫宸殿外头求皇上答应,那天后来还落了雪呢,郡王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身上都冒着寒气。”
“可最后皇上还不是心疼我们郡王,把事情答应了下来。”
“可是王妃,你以后真的要和郡王一起回西楚吗?”她们忽然问道,“我听说西楚有很高的雪山,上面的积雪终年不化,那西楚是不是特别冷啊?”
西楚尚武,不如大越这么注重血统和礼制。可汗之位也是能者居之,本来徽音若嫁给朝风,朝风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可汗。可现在事情变成了这样,可汗应该是要等徽音回到西楚,让她的儿子来继承汗位。而这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如果西楚国内局势不稳,可汗也有可能放弃徽音未来的孩子,直接让朝风继位。
她有可能成为被遗弃的那个人。根本就无法再回到西楚。
“是啊,西楚很冷。”徽音说。
“那王妃就留在大越吧,你看,这才五月呢,帝京就这么热了。再过几日,王妃就能吃到岭南进贡的荔枝了。”
徽音笑了笑,道:“帝京有帝京的好,天祝城自然有天祝城的好。”
“住在雪山脚下,一定也很美吧?”
“是啊。”
她们又聊了一会,因为薛连衡快要回来了,她们得去准备晚膳,就一一告退了。
房间里瞬间又变得空荡起来。
“替我拿凤首箜篌来吧。”徽音交待合欢。
来了大越之后,她还没有取出过她的箜篌,闲暇时也不过是拿出那只竹笛子练练《春江花月夜》。
可是今天,她却忽然再想弹弹《碧月流华》。
当时在国宴之上,薛连衡的那段和曲,让她已经有了续曲的想法,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弄得徽音都没机会再静下心来研习这首曲子。
凤首箜篌依旧是华美无双的样子,放在帷幔飘荡的房间里,仿若一切还是在灵乐宫时的模样。徽音抬手在琴弦上奏出第一个音节,随后,轻快的曲声便流淌而出,如同是夏日里,祁连山上融化的雪水。虽然帝京的气候宜人,徽音却还是想念祁连山下,那略带凉风的夏日。
徽音按照在国宴上弹奏过的曲调继续下去,故人回首,回首顾盼,顾盼……无言。
又过了三五个音,她忽然停了手。
合欢焦急地看过去,唯恐徽音又为此不悦。却听她声音轻快地道:“进来吧。”
檀木门随即被打开,薛连衡走了进来。
徽音起身问道:“今天日头晒的很,出汗了吗?要不让大夫来看看,对伤口有没有影响?”
“应该没什么大碍。”薛连衡道。
他已经换了常服,取下了冠帽,只一件浅色的青衣,袖口绣着针脚细密的木槿花纹,他笑得温雅可亲,倒真像是一位闲散舒适的清贵公子。
徽音道:“大夫都说了,虽然不是致命伤,也得好好养着,哪能这么四处折腾。”
薛连衡调笑道:“怎么,王妃着急啦?心疼啦?”
“你怎么总这样,”徽音嗔怒道,“多大的人了,总跟个小孩子似的闹。”
“我就喜欢闹你,别的人我才懒得搭理呢。”
“成天在外头忙什么呢?”徽音问。
薛连衡道:“这几日父皇天天找我商议裁撤边军的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我不自己盯着不放心。”
“边军要裁撤了吗?”
“是,”薛连衡淡淡地道,“前几日我向父皇提的。”
“哦……”徽音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朝政上的事,她想问,又不好多问。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说,还不如不说,免得薛连衡起世面疑心。
正想着,薛连衡道:“对了,下月十五是太子的生辰宴,你随我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徽音回绝道。
薛连衡解释道:“太子设的是家宴,没有请朝中官吏,就是我们几个兄弟,理应是携正妃出席的。”
“哦。”徽音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其他皇子的正妃,是不是都是帝京的名门淑媛啊?”
“是的。”薛连衡笑笑,“没关系,你随我去,摆出清河王妃和西楚公主的架势就好了。”
徽音在西楚的时候,她是堂堂的公主,都是别人来巴结她,有什么宴会典礼,她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
可如今到了西楚,她只是清河王妃,就算清河王再权势滔天,他的上头依旧有着永安帝与太子,亦有许多兄弟、官吏需要他小心周旋。而作为清河王妃,她也是一样。
看徽音不说话,薛连衡又道:“记好了,是清河王妃啊,可别到时候再冷着一张脸对我,让他们看我笑话。”薛连衡说着,一把抱过了徽音,蹭着她的脸颊就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