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已过,眼看日渐西沉,舒尔倚门望着长街尽头,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人一担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况且亲身经历过多罗哈的覆灭,舒尔无比清楚战争和死亡是什么。
战场上刀剑无情枪炮无眼,死神不会因为哪个人还被生者牵挂着就把镰刀挥向别处,倘若命中注定,那么即使再强的人也难逃一劫。
外面的气温开始渐凉,舒尔紧了紧领口仍然没有进屋的意思,腿站麻了就倚门坐在门槛上,拄着腮出神地凝望。
或许是心里殷殷切切的期盼奏了效,长街尽头忽然开始有人头攒动,舒尔连忙起身远眺,只见一队步兵正急中带稳地跑步前进,每隔三米左右便出列两人分别站在街道两侧,手执长斧精神抖擞地立着。
一阵低沉的号声由远及近、音调缓缓抬升直至振奋高亢,厚重的城门在绞索的全速转动下缓缓升起,马蹄的踢踏声已经可以依稀听见。中央大道两侧的千家万户纷纷打开门窗翘首观望,街边巷口也已经聚集了一大波好事之人。
舒尔挤上去想看得再清楚些,却被立在门前的士兵伸手拦住:“中央大道马上会有骑兵经过!有急事出门的请换走他路,没有急事的请退后避让!”
“就看一眼,我找人……”舒尔踮着脚神色焦急。
“退回去吧,别让我犯难。”士兵手执长斧,生硬地规劝道,“你要找的人如果还活着,解散后自然会赶过来找你,回去耐心等。”
舒尔没再吭声,默默退到警戒线内驻足观望。
忽然耳听得一阵环铃声响,只见一名骑手一骑当先,马蹄踏在刚刚肃清的大道上激起一片烟尘,黑色的战衣早已开裂露出贴身软甲,长刀倒挎在腰间,鞘上还残留着未拭尽的血污,铁蹄踏过青砖发出哒哒的脆响,来者单人独骑将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舒尔认出来者是与阿喀琉斯一同出城的芹泽,而自己迫切想看到的人却仍不见踪影。
经过叶落巷的一瞬,芹泽飞快地瞥了一眼巷口伫立的人群。舒尔敢肯定芹泽有刹那间和自己四目相对,却没能从那束寒意逼人的目光中得到一丝讯息。
飞驰而过的战马在街道中央留下一串稀疏的血滴,随后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股介乎于鲜活与死臭之间的味道直引得舒尔阵阵干呕。
紧接着骑兵大部队也高举旗帜踏马而来,街道两侧的人们伴着激昂的号声有节奏地欢呼,大人们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嘱咐后者把早已准备好的花环递上前去,端坐在马上的骑士礼貌地俯下身子,任由那些散着清香的花瓣绕住自己的脖颈。
听号声的确应是得胜而归,但骁勇的骑士们却无一放声大笑或是与民众狂欢,他们礼貌地笑着,笑容中透着疲惫,疲惫中透着恐惧,夹道欢迎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些凯旋的骑士究竟经历了什么,而后者也被一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露出任何马脚,只需要牢记胜利二字,至于那处山谷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撤离时回头的一瞬又看到了什么,这些都是需要被尽快遗忘的噩梦,它们配不上此时此刻鼻翼间萦绕的花香。
或许是嗅觉敏感的缘故,舒尔能闻到那股硝烟、鲜血和泥土混合而成的气味,千百人中唯独舒尔一人对那种味道无比熟悉又极度敏感,无论何种花的芬芳也不能将其掩盖。
舒尔知道眼下入城的这些都是未受重伤的骑兵,而剩余的那些伤员则早在经过城门时便被送进堡垒接受治疗,透过号声和欢呼声舒尔仿佛能听见那些濒死者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们挥舞着断肢血流不止、瞪大的眼睛因剧痛而无法闭上……
再也无法抵挡来自第六感的强烈冲击,舒尔转过身扶住门框拼命干呕,仿佛要将那些不好的思绪吐出脑海。
骑士团已经尽数通过长街,街道两边的执斧士兵也已经归队,此时只剩下一队清洁人员洒扫着地上的血污。
舒尔像虚脱了一样进屋关门,回头瞥见桌上的饭菜又是一阵干呕。平日里舒尔一向提倡节约食物,但此时却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那满桌的饭菜通通倒掉。更让人担心的是至今仍杳无音讯的阿喀琉斯,舒尔开始怀疑后者受了重伤正在城堡中接受抢救,肉体饱受折磨不说甚至可能生死难卜……不,不会的,阿喀琉斯生命力那么顽强怎么可能轻易受伤,肯定是自己多虑了。
在外久站了半天,舒尔不觉腹中饥饿却觉口干舌燥,只想喝杯清茶来清顺胸中的焦躁。盯着茶叶在滚水中慢慢舒展,没由来地,舒尔又想起芹泽那冷冷的一瞥,不知是出于无意还是另有其他。
“我吃完啦!”可可咂了下手指朝厨房喊。
“嗯,”舒尔回首答应了一声,“把碗筷放下上去看书吧。”
舒尔吹着茶水袅袅的热气,听见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向上去,想必是可可已经上了楼。
呷了一口清茶,舒尔放下杯子折返回去,盯着摆满了杯盘的餐桌,正犹豫要不要把那些令人作呕的饭菜倒掉,却忽然听得一阵微弱的叩门声,那声音有气无力,几乎能从中感觉到敲门者的倦怠。
那敲门声并非来自前门而是由后门的方向传来,这让舒尔不免心生提防。自从入秋以来酒馆的后门就一直关着,且门背后是自家的一片菜园,从来都是家人开门出去,鲜有外人敲门进来。
“是谁?”舒尔一边抬高声音问着,一边缓缓靠上前去。
“我。”那个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但舒尔还是第一时间分辨出那是阿喀琉斯。
“来了!”舒尔的心砰砰直跳,上前使劲抽掉门栓。
门开的刹那,一股寒风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舒尔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张合着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门前立着的人形无疑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而那满身的血污和呆滞的眼神却让舒尔胆战心惊。
眼前的血人缓缓跨进门槛,迈着僵硬的步伐直直走进屋里。
“这是怎么,你……你受伤了?”
“没。”阿喀琉斯卡着烟嗓简短地回答,看了看四下干净的地板桌椅又低头看看自己这副肮脏模样,一时间竟感觉无有立锥之地。
“那这血——”
舒尔从未见过哪个人的身上沾着这么多血,大片溅射的血污、点状喷射的血滴、藤蔓般蜿蜒而下的血迹,看遍全身便只有两只眼睛尚保持着原色,其余地方尽被血染成红色,就像刚刚淋过一场腥风血雨。
“别人的……咳咳。”阿喀琉斯连说话都感觉无比艰难,见桌上摆着一杯茶水便连忙拿过来一饮而尽。
“奥。”听了这话舒尔才稍稍放下心来,但盯着眼前这个血人还是略微心有余悸。
“呃,”阿喀琉斯手指着天花板,“我……去洗个澡。”
“嗯,用二楼的浴室,别去三楼。”舒尔小声提醒着,示意不要惊扰到可可。
阿喀琉斯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楼梯。
耳听着楼梯木板一顿一顿的吱呀声,舒尔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水杯,指尖刚一碰到杯壁又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来。
那上面站着一层粘稠的血印,仔细看茶水上还漂着血丝。舒尔拿起一条抹布裹住茶杯,把里面的水倒掉后又反复清洗了两遍。舒尔又拎起一条投过的抹布,沿着地板上的血印一边走一边擦,清理过楼梯台阶便到了浴室门前。
被血水浸泡过的衣甲在门外叠成一小堆,浴室里面传出哗哗的注水声。隔着门舒尔想再询问些什么,但回想起阿喀琉斯那副疲惫的模样便又打消了这一念头。舒尔轻轻叹了口气,只好先行清理滴落在二楼地板上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