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了吗?”寂静中,舒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浴室的门,“换洗的衣服就放在门口,需要帮忙的话就叫我一声,敲门也可以。”
“阿喀琉斯?”舒尔故意抬高了声音,得到的回应却是一片死寂。
“喂!”舒尔用力拍打着木门,里面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舒尔伸手去拧把手却发现们居然被从里面锁住,旋即想起阿喀琉斯总有随手插门的习惯。慌乱之间舒尔第一时间选择了撞门,瘦弱的身躯撞在门上被硌得生疼,幸而木门的合页年久失修已经开始松动,这才在舒尔的全力顶撞下砰地一声打开。
舒尔破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令人目眩。
浴缸里的水已被血染成刺眼的鲜红,阿喀琉斯的头枕在浴缸的边沿不省人事,身体正随着重力的作用逐渐下滑,血水已经没过其胸正要淹至下颌。舒尔惊叫一声捂住了嘴,又猛然意识到不是该愣着的时候。
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舒尔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入浑浊的血水中胡乱摸索。成功抓住一条半浮在水中的手臂,舒尔借助这一受力点将那副沉重的身躯死命向外拖曳。阿喀琉斯体重本就不轻,再加上浴缸滑腻、浴室空间如此狭小又施展不开手脚,这种情况下把人拉出来本非易事,但阿喀琉斯的身体却分明在女孩的力量下一点一点地脱离那潭血水。舒尔咬着牙死命抬住阿喀琉斯的臂膀,连自己也没想到这副瘦弱的身躯竟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迷醒中阿喀琉斯来了一句:“我……我没事,就是忽然之间动不了了。”
见阿喀琉斯还有气,舒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舒尔想均匀用力避免磕伤碰伤,然而阿喀琉斯的上半身却一下子滑离浴缸,一瞬间的惯性令舒尔的身体不自主地前倾,幸因双手紧抓着前者的手臂才避免失足跌倒。
舒尔筋疲力尽坐在地板上喘着粗气,抬手将被汗液粘住的发丝收在耳后。缓过一口气,舒尔回首望了一眼阿喀琉斯,又立刻红着脸转回头来。舒尔一手遮脸一手拾起一条浴巾,摸索着将浴巾盖在阿喀琉斯的两腿之间。想来阿喀琉斯多半是过度劳累又忽然洗澡的缘故,这才导致了暂时性的昏迷。
“感觉怎么样,能动了吗?”
“我……我想睡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嗯。”
刚刚搬阿喀琉斯的时候舒尔已经透支光了体力,舒尔再也没有力气继续把那副沉重的身体拖到卧室去,只能抱来两床被褥铺在浴室门前的地板上,将仍不省人事的阿喀琉斯拖到上面又盖严了被子,自己则靠在一旁的角落里守着。
昏迷的幻境中,阿喀琉斯再次回忆起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第一个倒在自己剑下的敌人的脸、第一次挥剑刺向毫无防备的狼兵的后背、因杀戮而渐渐麻木消沉的心……直到那股力量从血液中如江河般奔涌,那副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世界的铠甲、那声轻蔑的笑、那些在驭力下形变的刀剑枪戟、谷中所有人弥留之际痛苦不堪的神情……
黑暗中阿喀琉斯哮喘一样抽吸着空气,大滴的汗珠顺着眉稍滴落,身体时而轻微地颤抖又时而剧烈地挣扎,像在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又像在与隐形的敌人搏斗。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接近自己的眉心,阿喀琉斯猛地从地板上弹起来,伸手抓住额前不明的物体,随即睁开双目:“谁!”
屋子里的灯被忽然点亮,突如其来的灯光令瞳孔骤然紧缩,阿喀琉斯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全身的肌肉群在皮下涌动,显然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
“我……”
一个轻细的声音从墙角传来,阿喀琉斯迅速把头转向声源。那碍眼的灯光使得阿喀琉斯一时半会抬不起头来,便只有一双赤裸的脚映入眼帘。
“是我,舒尔。”舒尔两手背后紧靠着墙角,惊惶不安地盯着阿喀琉斯。
“哦……对不起……对不起……”阿喀琉斯大口喘着气,绷紧的神经一根一根放松。
瞳孔渐渐适应明亮的空间,阿喀琉斯注意到舒尔警惕的眼神。顺着舒尔的目光阿喀琉斯看到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紧紧攥握成拳,一块浸湿的毛巾在强大的握力下扭曲形变,一滴滴水正被强行挤出毛巾,滴在地板上发出答答的声响。
舒尔着实被吓得不轻,原本只想试图用湿毛巾擦拭阿喀琉斯额上的汗珠,哪成想却被对方一声断喝吓得丢了毛巾退到墙角。盯着那条滴水的毛巾舒尔仍心有余悸,倘若刚刚被擒住的不是毛巾而是自己的手腕,那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没……”阿喀琉斯浸润着干涩的嗓子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咳,没伤着你吧?”
“没。”
“哦……那就好,那就好……”
阿喀琉斯试图松开紧攥着的右手,怎奈手上的筋肉却异常僵硬,五指不受控制般地扣合在一起。阿喀琉斯开始有点急了,可这种事情越是焦急就反而越难以遂心。阿喀琉斯气急败坏地用左手去抠挖右手蜷曲的五指,然而左右互搏了十余秒却仍无济于事。
“可恶……怎么回事!”阿喀琉斯一拳甩在墙上,直把浴室里的镜子震落在地。
平日里沉稳乐观的人设轰然倒塌,此刻舒尔眼里只有一个蜷在墙脚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大男孩。灭掉令人不适的灯光,舒尔试探着靠近阿喀琉斯,动作轻缓得几乎感觉不到变化。舒尔试用毛巾轻抚阿喀琉斯的后颈,又用拇指一寸寸捏着阿喀琉斯手上绷紧的肌肉、轻轻揉搓着僵硬的指节,最后将那只年纪轻轻便布满厚茧的持剑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
阿喀琉斯僵硬的右手开始恢复知觉,宛如顽疾消退、坚冰融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全身,阿喀琉斯晃了两下便跌在舒尔温热的怀里,那地方柔软、恬静而又散着一丝幽香,从那里阿喀琉斯渐渐找回了久违的平静,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久远的夏夜,自己蜷在母亲的怀里,不必忧扰蚊虫、不必担心寒凉,闻着茉莉花香在母亲的呢喃细语中安宁入睡……
忽然一个金色的幻象从脑中一闪而过,阿喀琉斯睁开眼睛猛地挺起身来。舒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那双淡绿的眼瞳中看到了畏怯,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怎么了?”舒尔试着靠近,阿喀琉斯倚墙退缩。
“别。”阿喀琉斯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身体已经退到了墙角。
“没事的,”舒尔主动向阿喀琉斯伸出手,“过来。”
阿喀琉斯摇摇头不敢再看舒尔,他知道那金色的幻影究竟为何物,他想起五个小时前正是自己这只右手轻轻一攥,顷刻间夺走了近百条性命。阿喀琉斯不想把舒尔牵扯进那个金光灿烂的噩梦,永远不想。
犹豫着缩回悬于半空的手,舒尔温柔地笑了:“你怕我?”
阿喀琉斯缓缓举起右手,颤抖着声音盯着舒尔的眼睛:“这是杀人的手。”
“我知道。”舒尔低下了头,声音低不可闻。
“那双手上沾满了鲜血……不全是敌人的,还有……同伴的。”
“嗯。”
“不是同伴受伤溅上去的,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失手……杀了同伴。”阿喀琉斯用手掩面,一行泪水流了下来,“不,不是好像,我听见了他们的惨叫。就是我……是我失控……失控……让他们在痛苦中死去,就在我面前。”
那一声声压抑的哽咽令舒尔心如刀绞,仿佛面前的人不是在哭诉而是诉说遗言,似有一股股鲜血随着肺部的收缩从伤口喷涌而出。在这之前舒尔从未想过阿喀琉斯也会哭着找人倾诉,甚至连眼泪这种东西都和眼前的人绝沾不上边。
“我知道。”
舒尔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阿喀琉斯的脸颊,又缓缓抬起后者的一只手臂试探着揽在自己腰间。
这一天里阿喀琉斯目睹了太多,敌人的胸膛被刺穿、伙伴的咽喉被割断,和自己一样曾有过喜怒哀乐的人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仓促的惨叫便从这世上永远离开,瘫倒在山谷中渐渐失去体温而变成一具具冰凉的尸体,像溘死荒野的走兽一样回归自然。
嗅过太多鲜血的甜腥,触碰过太多冰冷的身体,一回想起这些阿喀琉斯便难以自控地阵阵反胃,也正因如此,此时的温存才显得弥足珍贵。那不再是渐渐冷却的死尸而是温暖鲜活的血肉之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阿喀琉斯闭上双眼嗅过女孩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像是来自黄泉的幽鬼想要吸干生命的活力。阿喀琉斯嗅到了,他嗅到了活物与死尸之间细微的差异,那与其说是味道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一种将镇定剂注入体内的感觉,如春风驱散穷冬烈风、如鸡鸣划破漫漫长夜。阿喀琉斯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连通心脑、扩散全身,在这种镇静的状态下,阿喀琉斯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舒尔的心跳、空气滤过女孩的鼻翼、咽喉的软骨上下滑动……而这些声音又仿佛催化剂,无一不令自己的心脏加速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