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流域,圣都,甘多拉。
崖壁回响万人颂念之音,经久不绝如剑峰熊熊之炬火。
“……痛苦乃对生者之试炼,受尽之魂灵方可列入天国;欲即万恶之源,圣主使徒当驱之散之;农者当勤恳耕耘,禁懒散偷闲;匠人当千锤百炼,禁欺瞒省工;勇士当戮尽死敌,禁心怀恐惧;男性当荣受劳役,女性当竭尽生产;知识于吾等乃禁断之鸩毒,一切智慧皆红衣主教所有;光明与吾等乃圣主缔造之物,今世吾辈唯沐浴圣光、各司其职以洗刷前世之罪孽,来世方可重生于极乐之理想乡……”
群山峭壁环立于沃野黑土,千万生民穴居于岩壁石窟,匠人铿锵锤炼,刀剑炽红淬入冰水,火星迸射犹浑然不觉;兵勇身披兽皮黑甲,巡猎于老林之间,猎得獐鹿则钻木生火割肉炙之,捕驯猛兽则充为战骑;民窟之中大多豢养豺狼,婴孩自直立便与狼同居一室,沿袭野兽扑击之法。
空中俯瞰,群山似有迷雾笼罩,将谷内与世隔绝。
一只通体黑亮的乌鸦收翅于甘多拉外围连绵的山壁,径入黑水通流的崖洞,洞口渐渐明亮,世外之地映入乌鸦单色的红瞳。
穿梭于崖壁杂乱裸露的檐廊之中,掠过黑水浸润的沃野,乌鸦并没有停止,以一道最短的航线直直地飞往群山之中的最高峰,一座被称为圣地的山峰——孤山。
掠过哨兵乌黑的兜鍪、穿越吟唱者及地的衣袍,乌鸦一路畅行无阻,贯入那座远远望去便最为宏伟的石窟,收翅落于主人的肩膀。
乌鸦啄着黑亮的羽毛,原地蹦起转身又稳稳落下,歪着头目视着不远处单膝跪倒的男人。黑鸟的主人便是这圣都之主,阿尔芒·比舍普,因惯穿红袍,故又被人称为红衣主教。
希尔顿的声音尖细诡谲,右手平放在胸口,头压得很低。
比舍普背对着说话者,站立在一截矮凳上面对自己的作品——一尊未完的雕像。
听完背后的声音,主教冷峭的脸上却并未出现一丝波澜,沾满塑泥的左手悬于空中,右手反握刻刀,指节拄着胡须灰白的下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希尔顿,”正对着雕塑沉思的比舍普忽然发问,“你觉得,我们能够打赢最后一战的要素是什么?”
“那……当然是圣主的庇佑。”希尔顿滴水不漏地回答。
“呵,这里只有你、我和一只乌鸦,而乌鸦不会讲话。”比舍普抖落宽大的袖筒,将泥巴涂在雕塑脸部未完的地方,“所谓圣主之类的论调,是真是假,难道你还看不清楚么?”
“清楚,”希尔顿弯腰向前急走几步,在更近的地方单膝跪倒,声音低不可闻,“自然是您说有便有,您说无便无。”
“哦?那又孰真孰假、何谓有无呢?”比舍普仿佛忽然找到了灵感,用铲子削出人脸模糊的轮廓。
希尔顿迟疑着,并非被问题难住,而是在揣测那个男人此时的心境,可后者却气定神闲不露声色,无奈希尔顿只好将头压得更深了:“属下驽钝。”
比舍普忽然笑了:“呵,我也一直在被这种问题困扰,直到某天我看到一个成语叫‘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希尔顿仔细咀嚼着,并未发现其中的关联。
“啊,空穴来风。”比舍普改用刻刀精细地削刻着雕像的面庞,语气颇有几分嘲弄,“这是个古今异义词,今义为某种言论来路不实,而古义却截然相反,居然为凡事皆有其源头所在,这不是很可笑么?”
“嘶——”希尔顿故作思索、拍手附议,“明明是同一个词,人们却偏偏要曲解出另一个反义?倒还真是自相矛盾呢。”
“你猜为什么?”比舍普走下矮凳,倒退几步端详雕塑的整体效果。
“这……大抵是其字面上含有一‘空’字吧,”希尔顿转了转眼珠猜测道,“其原意是风均来于空穴,可时间一久人们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挪到这个‘空’字上,于是便曲解成了空穴所来的不实之风?这只是属下的主观臆断,请主教大人明示。”
即便是面对那人的后背,希尔顿也还是极尽显示着谦卑。
“没错,起来吧。”比舍普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注意力全部倾注在那尊泥塑之上。
希尔顿缓缓无声地躬身站起,比舍普大步上前登上矮凳,凭借记忆修饰着塑面的不足:“骨子里身为群居动物的人类,因利己性而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因群居性而愿意跟从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权者向其灌输的,所以啊,人的思维里没有绝对的真理,所谓真理、圣谕,并没有凌驾于人的思维而存在,不过是恰好满足了上述三点中的一二、被塞进脑子里的一团乱絮罢了。”
希尔顿赶紧迎合:“主教大人圣断,属下醍醐灌顶。”
“那就再回答一遍方才的两个问题,孰真孰假、何谓有无?我们对敌的优势又在哪里?”
“众人信之则为真为有,众人否之则为假为无,呃——”希尔顿额头渗下了汗珠,“至于对敌的优势嘛,属下无窥探未来之权能,实在不敢胡诌妄断。”
比舍普冷笑:“你明明都已经答对了,怎么又一次回答却改了口径?”
“什、什么?”
“答案就是‘圣主的庇佑’!孤山之外的千万生民无一不笃信圣教,那圣教即为‘真’、圣主即为‘有’,相较于与我们对弈千年的艾尼贝尔,我们终于有了显而易见的优势——”比舍普在窟中踱步,猩红的长袍拖着地板,“吾沃野之农民加倍耕耘,吾麾下之勇士忠诚无畏,吾地之千万臣民各司其职、竭尽劳作,这如机械般严谨、精密的整体,正是拜圣教所赐。”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会得到永久的愉悦,一种是被赋予了理想同时又具备与之相配的实力的人,另一种则是思维简单、易于被取悦的呆子,给予一个人展望世界、窥测梦想的权力,却又不同时指明实现它的道路,多么残忍!吾自知亦不能使每个人走上通往理想的道途,便索性不施舍给他们泡影般的幻想,复杂的人只会在得到的一瞬间狂喜,却会因没得到而持续悲伤;复杂的人会在向上看时抱怨不公,向下看时却又沾沾自喜,卡在两种人之间的这种复杂的人是可悲的,是需要被拯救的,不是世上有谁创造了神要让所有人去相信,而是他们的内心需要外来的寄托,之后才有了神,生来便注定苦难的可怜人却又不允许其相信来生,倒不如一剑杀之!我给了他们平等,让他们相信自己皆为圣主所平等博爱的子民,给他们受尽苦难仍能愉悦的理由,反过来他们坚信圣教、死力效命,孤山空前富强,这,就是吾制胜之本。”
比舍普留回首望向希尔顿,老鹰一般的目光扑面而来,后者将头低得更深了。
“‘暗穴’完成得怎么样了?”
“只剩下最后十米了,向上随时都可以挖通,主教大人。”
“好,很好。”黎塞留眺望连绵高耸的山壁若有所思,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只是远远望去便叫人不寒而栗。
希尔顿试图揣测那人的心思,却又不敢让自己的思想有哪怕丝毫的僭越。
狂风蓦地贯入孤山的石窟,比舍普昂首缓缓闭上双眼,任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摇,感受着风中传递的来自千里之外的气息,那是富含矿物的红土的芬芳。
昂首窥视那个久久站立不动的背影,希尔顿几乎以为那个男人睡着了。
比舍普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时已然杀伐果决:“血!”
希尔顿愣了一秒,忙将一旁石桌上的小瓢双手捧过头顶。
挽袖接过那瓢鲜红的液体,黎塞留一步步走向那尊初具生气的泥塑。
目视着那个身披红袍的男人一脚踏上泥塑前的矮凳,希尔顿惊得瞠目结舌:“您该不会是想——”
比舍普合眼颔首:“吾昼思夜想。”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
“多罗哈一役,至今已有两年了吧。”黎塞留将瓢中的鲜血缓缓倾入泥塑头顶的圆洞,“后日便是艾尼贝尔举国欢庆的嘉年华,万事俱备,天赐良机,时不我待。”
“您——看到了?”
“啊,我当然看到了。”比舍普忽然睁开双眼,“我看到与我族对峙千年的金系血脉,将会在那个平凡人手上终结!”
男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岩洞,蓝色的火焰蓦然腾起,包裹着泥塑全身,安静地燃烧。倏地,一声陶土开裂的微响打破静谧,泥塑板结的面孔似在颤动,首当其冲的眼部已有碎渣落下,其余各部也旋即土崩瓦解。
满地残破的碎块上仍烧着诡秘的蓝火,雕塑已化为埃土,原位多出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巨人,身如山岩、目若明灯。
“戈勒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