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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咖啡心事

Coffee

一九八八年的西雅圖春天,我在家裏煮著芳香的佛羅爵斯咖啡。

一小鍋清甜的雨城之水煮開,兩三匙的即溶佛羅爵斯咖啡舀進水裏。午後的陽光透射進來,老貓「雨點」懶懶地趴在窗臺上睡午覺。餐桌上插著一莖鬱金香,瀰漫的咖啡香裏,一式四份的紅色鑲鵝黃向日葵茶具靜靜躺在桌上。

不說穿的話,簡直就是完完整整的春季電視咖啡廣告格調。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整個春天的回憶彷彿都像是浸透在咖啡香裏一樣的鮮明清楚。雖然那一陣子也像時光中的任一個段落一樣,發生過不少其它形形色色的事情,真正煮咖啡的時間並不算多。但是事隔多年,只要說起「一九八八年春天」這幾個字眼的時候,總覺得那三個月的時間全部都像是一張單純的,泛出咖啡漬香味的黑白無聲照片,感覺上,彷彿那一整個春天都在沈靜的午後煮佛羅爵斯咖啡似的。

午後陽光光影偏斜了零點五公分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有人在電話的另一端這樣地說道。「……。」

「嗯!好,好,是,是的,」我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因為心裏想著咖啡會不會冷掉之類的問題。「知道了。沒關係,就這樣。」

掛了電話,轉過頭,就看見咖啡坐在椅子上。

一九八八年的佛羅爵斯咖啡,沒加奶精,加了一湯匙的糖。用三分鐘的水煮開,熱騰騰倒進向日葵紅色茶具。因為有現成的奶油包,用小湯匙略事攪拌,輕巧地將奶油注入咖啡臉上的柔和漩渦,白色的水紋隨著渦流旋轉,奶油透入咖啡的身體,沈落,再「噗」的一下浮起,泛出大理石格調的光采。

就是這樣的大理石紋路般的神情,咖啡開口說話了。

「所謂背叛的定義,」這是咖啡對我講的第一句開場白。「通常是由遭到背叛的一方提起的,嚴格說來,所謂『雙方並行的背叛』並不存在。」

我猜想,那大概是說「背叛的行為如果經過轉述的話,都只能算是片面之詞」的意思。

咖啡以極富睿智的神情看我,那種大理石般的紋路已經逐漸沈澱下去,呈現出安詳的淺棕顏色。

在那之前,我對咖啡能夠在一霎那間看透人心的能力並不是太熟悉,不,應該說對於咖啡能夠出現在四月春天的午後,並且流暢地與人對談一事也毫不知情吧?

而的確,在咖啡出現前的那通電話講的就是背叛的事情。

打電話來的是從前在社區學院一起拿過電影課程的男子,因為最近被這一類型的問題困擾著,所以才撥了通電話過來。

「我,一位越南華僑大哥和日本人小界一男在大學的時候是情同兄弟的好朋友,」男子在電話中說道。「小界一男在大學時經濟狀況比較不好,有時午飯就用一條巧克力解決。越南大哥看不過去,常請他吃飯,小界一男吃著吃著,也常紅著眼睛說些永遠不忘恩情的話。」

「但是,友情隨著時光的流逝,總是會變質的,」我在午後射入的陽光光影中凝視咖啡逐漸冷卻的臉,想找出它的情緒反應。「大學畢業後,小界一男先生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在社會上也有了一定的地位。倒是越南大哥一直很不得志,最後,找工作找到了小界一男先生服務的公司,只要擔任人事主管的小界一男先生一句話,錄取絕對沒有問題。但是,小界一男先生居然假裝不認識越南大哥,在面識的第一關就把他刷掉。」

「所以這個人問你,」咖啡說道。「要不要報復,要不要為善良的越南大哥修理修理忘恩負意的日本人小界一男,對不對?」

「對。」我驚訝地說道。

咖啡的臉上映照出夕陽的光采,那是在一九八八年某個午後,我偶然調出來的佛羅爵斯咖啡。

「叫他不要這樣想啊!」咖啡說道。「所謂的善意,如果有了回報之心,就像是潔白的新奶油劃上了一道痕跡,本就短暫的完美光滑就此消失。善意的本質會崩潰瓦解,到時就什麼也不是了。」

咖啡繼續流暢地說著,說老實話,咖啡的語調有點像是六十年代的紐奧良爵士樂,彷彿是幾個燕尾服的胖胖黑人老哥在地下室裏「嘟比里嘟卜啦」,音符在四下牆壁碰撞掉落般的好聽。

「所謂的友情這碼子事,也不應該抱著一定有所回報的態度,因為這和做生意基本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公平交易法』的概念再怎麼說也套用不上友情這碼子事,『公平友情法』聽起來也不會太搭調吧?」

「意思就是說,」我沒好氣地說道。「所謂(不曉得為什麼,被咖啡傳染上了喜歡把『所謂』二字掛在嘴上的毛病)背叛是種值得鼓勵的行為就是了。」

「也就是說,真正的友情是架構於『人家本就沒有義務對你太好』的認知上啊!」

而日後的事實證明,冷掉的佛羅爵斯咖啡說的話未必永遠對,但至少到目前還沒錯過。

連一件都沒錯過。

一九九一年夏天清晨,七點正的時刻。

秒針在鐘面上沈靜地前進游走,五十六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克」的一聲,沒有鬧鈴,電源接通,清晨的AM950運動頻道響起。煮咖啡器冒出熱氣氳騰的白煙,滴滴答答地凝聚清晨七點的滴煮咖啡(The drip coffee)。

咖啡來自南方遙遠的哥倫比亞平原(至少,咖啡粉包上的簡介是這樣寫的),絞碎的咖啡豆帶著來自南美的陽光,滲進西雅圖的甘甜之水,在我的房間擴散。咖啡滴在咖啡壺裏的美妙聲響,彷彿在遠方的殺人鯨島上都聽得到。

咖啡開口說話的時候,應該是大約七點十五分的時刻。

雖然已經好些年沒有聊天了,咖啡仍然帶有洞悉人心的奇妙魔力。

「賴著不起床是沒有用的,」咖啡溫和且有耐心地對我說道。「用棉被蒙著頭,她也不會再回來了。旭日依舊東昇,花兒一樣會開放,人還是一樣過著日子。雖然她已經愛上別人,可是你還是得活下去呀!」

憑良心說,一九九一年的哥倫比亞滴煮咖啡是非常不會安慰人的,有點像是蓋瑞拉森的漫畫中,那個在寫著「拉」的門前死勁猛推,就此死撐在那兒的楞小子一樣的差勁。

「雖然她愛上的是個各方面條件比不上你的人,但是這只是你的片面想法罷了,」咖啡毫不留情地說道。「愛情的世界裏不存在著評分制度。只要她認定是個一百分的人,就是個一百分的人。」

「可是,」我悶悶地問咖啡。「為什麼我那麼的努力,還是沒能成為一百分的人呢?為什麼她要愛上這樣一個年紀比她小,個子比她矮,又沒有任何突出條件的人呢?」

一九九一年的哥倫比亞滴煮咖啡笑了。那是沒有加糖,沒有加奶精奶油的黑咖啡純質微笑。一九九一年的整個夏天,陪伴我的就是它,入口辛辣,沒有任何調味,卻在身體裏烙下純質黑咖啡香的一九九一年哥倫比亞滴煮咖啡。

「因為你並不是真正的愛她,你難過也不是因為失去了她。你只是不甘心。容顏會老去,物質條件會轉移。傳說中,聰明女孩子的靈魂總有一天會神志清明,雖然外面的世界花草繽紛,總有一天,她還是會瞭解,最好的結局,還是守著森林裏那一株不起眼,卻永遠在她身旁的冬青。」

原來,一九九一年的哥倫比亞滴煮咖啡不只是個說話實在的好朋友,閒暇期間也許還是個業餘詩人。

時光慢慢流逝過去。剛發生時覺得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沒幾天就消失了蹤影,過後,連疤痕都得想一下才找得出位置。

雖然不是很情願,還是常常想起咖啡輕輕鬆鬆說過的話。

「我的話,未必永遠對,」咖啡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面貌都會這樣說道。「但是至今還不曾錯過。」

的確,幾次以後才發現。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話,我也不想和自己這樣,像一片葉子般在天空飄盪的人交往。

再一次見到咖啡,已經是一九九四年的秋天了。咖啡在陰涼的灰色系天空下出現。當時的我正坐在西雅圖市區的露天咖啡攤。

西雅圖市中心的Westlake Center廣場上,來自安地斯山的印第安小伙子正在用長短排笛演奏「老鷹之歌」。人來人往,街頭音樂家、雜耍者、小販在眼前來來去去。咖啡在九月的天空下走過來,繞過水幕雕塑,向黑人吉它手點頭致意,坐在我的眼前。

一九九四年的SB西雅圖拜斯特咖啡,煮時冒出急促高吭的蒸氣笛聲,煮咖啡的年輕人汗流浹背,日日夜夜應付著川流不息的愛咖啡人潮。

巧克力咖啡叫做摩卡Mocha。

蒸氣牛奶咖啡叫拉帖Latte。

四分之一的純濃咖啡加泡沫叫做卡布奇諾Capuccino。

超甜的冰咖啡叫做法拉帕奇諾Frapaccino。

隨著心情可以加上調味。鮮黃的香橙摩卡咖啡、純白的杏仁拉帖咖啡、暗紅的紅莓卡布奇諾咖啡……或其它。

只要是想得出的組合都沒問題。

當然如果你要單純滴煮咖啡也可以。

「為什麼現在的你會變得這麼花俏呢?」我忍不住問咖啡,而且聽說,現在咖啡已經有了個新的藝名,喜歡人家叫它ESPRESSO義大利咖啡。「難道這些日子不見,連單純的你也要變得馬戲團一樣才能過得了嗎?」

「時代在改變,人在改變,咖啡是人的縮影,改變也是很正常的事,」咖啡的臉上泛出因為加了紅莓汁產生的微紅。「就像你自己,已經很少有機會做單純的事了吧?單純的開車嗎?不行,因為要聽聽收音機音響。單純的看場電影嗎?不行,至少要帶盒爆米花,也許再加大杯可樂。單純的跑步嗎?也不行,如果沒有穿好的慢跑鞋,也許膝蓋和腳會出毛病。那麼,單純的逗逗路邊的可愛小男孩嗎?更不行,因為有可能被誤以為是綁架或是性變態哪……」

真是個可怕的傢伙,雖然身處在這個不再單純的世界,外型有點改變,可是咖啡洞悉人心的本質是亙古不變的。

「我的話,應該不會有錯,」咖啡最後這樣說道。在人潮中,又泛出了杏仁拉帖咖啡的芳香。「倒是你,為什麼每次和我見面的時候,都是和別人出現問題的時候呢?難道我在你心目中的象徵,就非得是『分開Breaking up』的象徵不可嗎?」

然而,像這樣的問題我是回答不出來的。

「有人認為,我的象徵是壓力,因為咖啡因一向就和睡不著劃上等號,」咖啡不是很情願地說道。「有的人則認為我的象徵是逃避,可是我總覺得酒精家族要比我更配得上這個頭銜封號。還有更好笑的,有些人則認定我是性的象徵,因為他們相信,人們對咖啡的態度和性的態度是一致的。但是這個論調基本上是不成立的,因為西方人和東方人的咖啡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對於西方人來說,咖啡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對東方人來說,則只是可有可無的外來品。」

「我也聽說過這個說法。」我說。

「但是這是站不住腳的理論,」咖啡把這句話又重覆了一次。「因為咖啡對東方人來說是十八世紀後才出現的,然而『性』卻是和人類歷史共存已近萬年的東西,這樣說來,咖啡出現以前的性又是什麼樣的怪物呢?」

「也許他們的意思是說,咖啡代表的是被加上現代化外衣,西洋式的性吧?」我試圖將咖啡說出來的話拼成可以說得通的論點。

「也就是說,對咖啡的態度,就是對西式的性的態度是嗎?」

「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和咖啡在露天咖啡攤前呵呵地笑著。經過的美麗女服務生以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們。

「如此說來,我對你的象徵又是什麼呢?」過了一會兒,咖啡很正經地問道。「在這樣一個無聊的深夜裏被最好的朋友誤解,車子裏重覆放著黑管演奏的「念故鄉」,繞過她的家門口,開了一夜的車開到加拿大,沒做什麼又循原路回來,再繞一次她的家。天沒亮就跑來坐在廣場上看鴿子,一直坐到咖啡攤開張,終於等到一杯熱呼呼的紅莓拉帖咖啡。像這樣行為的人,認為咖啡有什麼象徵意義呢?」

「那真的是很受不了的事,」我像決堤的河流一樣向咖啡這樣說道。「是一個你心目中認定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以為連世俗的價值觀,男女性別的界限鴻溝都已經跨越的最好朋友。卻輕易的只為了一句別人的謊言,就認定你想害她。怎麼解釋都沒有用,最後,還像小學生一樣的,寫了端端正正的絕交信。」

咖啡很有耐心地聽我講述事情的經過。

「就好像,你很安然地坐在高高的一個窩裏,雖然高,可是總以為非常安全,等到窩突然間一垮,人就整個摔了下來,摔的感覺非常痛。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太信任了的話,也許就不會把窩建得那麼高,摔下來也不會那麼嚴重了。」

突然間,就好像以往一樣。四週圍的空氣變得緩慢,連走過去的人腳步也像慢動作一般。灰色天空下的景物全數變得糢糢糊糊,連聲音也變得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只剩下一九九四年的紅莓義大利拉帖咖啡。

「朋友,其實就像是一盞燈,」咖啡靜靜地說道。「也像是一支臘燭。燈油、臘液的量都是一定的,燒得快,光度強,燒的時間就短。燒的慢,也許就燒得長一點,但是也不一定,因為有的友情本來燈油就不多,臘燭就是短短那麼一丁點。緣份盡了,朋友就沒得做了。」說著說著,咖啡的神色突然轉為嚴厲。「而我原本以為,老早以前你就該明瞭這個道理了,為什麼到現在你還看不透呢?」

然後,他就「砰」一聲重重離開椅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就是我和咖啡之間發生的平凡小小故事。

那以後,各式各樣的咖啡依然出現在人間的每一個角落。偶爾也在幾個義大利咖啡攤看見咖啡和不同的人交談,表情有時淡然,有時生氣。交談的對象什麼人都有。遠遠的看到我走過去,咖啡總會愉悅地一揚手,做出「有事情我會再去看你」的手勢。

當然,也許是因為不再有過情緒的起伏,截至目前為止,咖啡從一九九四年那一次開始就再也沒出現過。

冤枉我的前任最好朋友後來在遙遠的臺北市某個角落通過一次電話。從別的朋友處輾轉找到我的號碼,在電話中莫名奇妙地一直堅持事情已經過去,還是可以重新開始,再做一次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很認真地說道。「我得去煮咖啡哪!」

前任最好朋友在電話另一端露出疑惑的表情。

「咖啡?」她很疑惑地問道。

「是啊!」我笑了。「咖啡哦!」,然後把電話輕輕掛上。

一九九六年冬季的幾個月裏,有時候在北風中,我會坐在法托麗亞中心的史塔巴克斯義大利咖啡攤前喝咖啡。有一次,終於想起了咖啡問過的一個問題的答案。

「原來咖啡的象徵是,」我在綠白相間的史塔巴克斯餐巾紙上寫下。「真正的朋友。」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這樣告訴它。

基本上,這是我偶爾在露天咖啡攤認識的E先生說的故事。也是某個在人類世界裏,交不到一個真正朋友的人的咖啡心事、真情對白。

仲夏夜之夢車禍

仲夏夜之夢車禍的那個夜晚,是個美麗而浪漫的夜晚。

仲夏夜之夢車禍的那個夜晚,晚間九點,在市中心的喜來登大飯店,臺灣同學會辦了一場熱鬧有趣的六月夏夜半正式舞會Semi formal。

「月色好美啊!」和我一起赴宴的ABC漂亮女孩看著湖心美麗的城市街燈倒影,這樣由衷地說道。她的笑容美好,純白的宴會禮服包裹著像是設計精良的廿一世紀概念車般美麗曲線的身材。夏天快要開始的一個早晨,她在學校的校園叫住我,那是好些年沒見過面後第一次見到她。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只是個戴眼鏡,裝著銀白牙箍的十五歲小女孩,可是在那個美妙的夏天早晨,在物理系館前叫我的卻已經成了一個留著俏麗及肩長髮的大學一年級女生。

剛進大學的她談到六月裏,臺灣同學會將會有一場熱鬧的半正式舞會。

「高中畢業的時候,參加過畢業舞會Proom,」她歪著頭,很可愛地咬著精巧的下嘴唇。「可是,像這種真正的半正式舞會則只聽人家說過。」

「我的話,倒是去過那麼一兩次……」我隨口這樣說道。卻發現ABC女孩正用著某種設下陷阱式的表情柔柔地看著我。

也就是這樣,我便在自己也不甚清楚在搞什麼飛機的狀況下答應帶她參加這個她生平第一次的半正式舞會。只是偶然會想起,像這樣莫名其妙地像叔叔帶著小女生去參加舞會,好像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了……

總而言之,所謂的半正式舞會,其實就是某種規定男生一定穿西裝,女生穿禮服,而且一定要有舞伴結伴出席的正式場合。和男生一律穿正式燕尾服,女生穿露背大禮服的正式舞會只有一線之隔。大學的半正式舞會通常都沒有什麼真正得穿得整整齊齊的理由,在那種近乎新出廠成品般新鮮的年代裏,只要有「穿得整整齊齊」這個要素存在就已經足夠高高興興地玩一個晚上了。音樂一般來說還可以,喝的東西是簡單的熱帶果汁和加了點酒精的普通雞尾酒,加上洋芋片、小餅,好一點的再加上一點中國菜外賣。雖然比不上成人的正式舞會排場,但是卻多了那麼點純質的歡樂氣氛。

舞會的前一個禮拜,ABC小女生把這場宴會當成一件媲美成人儀式的大事。常常打電話過來商量禮服的樣式、顏色,連參加舞會胸口別上的鮮花種類也經過精心的挑選。

舞會那天的黃昏,我開著我的白色小馬自達到女孩的家接她。女孩的家位於華盛頓湖中心的莫色島上,穿過綿密的森林小路,華盛頓湖的湖水在林木的間隙閃閃發亮。我在黃昏的微光中穿著正式的黑色西裝,打上絲領帶,時光彷彿倒流幾百年,我彷彿是像「傲慢與偏見」裏的場景一般走上女孩家門前的階梯,禮貌性地微微弓身,敲敲門。

打開門的是穿著一身剪裁合宜,純白耀眼的女孩。手上拿著一束粉紅玫瑰。女孩的父母親都按照美國習慣,識趣地躲在房間沒有出來。玄關的鞋櫃上,靜靜地躺著一張信用金卡,一把女孩家的賓士500車鑰匙。

「我爸爸說,玩痛快點。」女孩的臉上化的合宜的淡粧,黃昏的粉橙色光影下,散發出非常迷人的格調。

結果我們沒有開女孩家裏那輛賓士去參加舞會,女孩只拎了那張金卡,拎著純白禮服的長下擺,坐上我的小小白色馬自達。在入夜的車流中,我們順著夏夜的晚風滑入人工湖畔的「寇奇納寇奇納」義大利餐廳,吃了一頓非常美味的義大利晚餐。

「月色真的好美。」甜點還沒上來的時候,ABC女孩又這樣說了一次。

的確,那是六月夏夜裏的金黃色上弦月,倒映在聯合人工湖的深藍色湖水上。不遠處的對岸,就是遠近知名的電影「西雅圖夜未眠」中那棟湖屋。九三年有對慕名而來的辛辛那堤夫婦將它買下,在屋簷裝上了飾燈,所以在遠遠的對岸也一樣看得到。

「我討厭那部電影,」女孩說道。「不過我喜歡現在這樣子的浪漫氣氛。」

同樣的,住在西雅圖的人有過這樣說法的,女孩不是第一個,也不是第二個,第三個……

夜在美妙的浪漫氣氛中一步一步接近舞會開始的時刻。

前面說過,仲夏夜之夢車禍的那個夜晚,是個美麗而浪漫的夜晚。

晚餐吃完後女孩堅持付賬,說是她爸爸的交待,因為今天晚上我們的唯一責任就是玩得痛痛快快。我與女孩在輕鬆愉快的情緒下嘻嘻哈哈走下停車場,在空盪盪的地下停車場她調皮地跳上我的背,這種遊戲在幾年前她還小的時候我們已經玩過許多次。不過現在已經是迴然不同的兩碼子事了。女孩伏在我的背上,蘋果髮香從我的腦後淡淡傳來,柔軟的胸部簡直像是說得出形狀似的在我的背後隨說話聲起伏。我步履蹣跚地背著她走,覺得呼吸非常的急促。

所幸,到了車子的旁邊女孩便乖乖地「波」一聲跳下來。我按照習慣繞過去開自己的車門,一回頭,看見女孩一身盛裝,用責怪的眼神看我。

真是挺麻煩的半正式舞會。於是我又得繞同樣的一圈,走到女孩的身邊,像「如何做好一個有禮紳士」一書中描述的一樣,為她打開乘客座的車門。

車子在夜空下滑入莫色島街,太空針塔Space Needle燈火通明地橫陳在我們面前。車子裏的音樂是歐克斯島的「海島生活Island Life」鋼琴獨奏。

「作者是個長年住在歐克斯島上的鋼琴師,」我在北太平洋風格的鋼琴聲中對ABC女孩這樣說道。「譜曲的時候,聽說是在一艘漁船上,北太平洋的殺人鯨群就在身旁,黑白分明的殺人鯨躍出水面,在陽光反射下令人有睜不開眼睛的感覺。」車子經過99號公路旁的水邊大道。夜間的外島渡輪靜靜地滑入太平洋,一次可以容納四百人、一百部車的渡輪燈火通明,在普捷灣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水紋。水邊大道上有浪漫的復古式馬車,有情調的人可以坐上去過癮過癮。

走過高度落差可達三十公尺的派克街,就到了夜裏已經沈睡的市中心。一棟棟燈火通明的大廈此刻已經空無一人,隨著車行在視線中緩緩倒退。ABC女孩的臉上映照出城市街燈的光影。她正看著第5街上另一部浪漫馬車出神,那匹拉車的棕馬長得非常的好看,四隻粗壯的馬蹄上留了長而濃密的白毛,看起來個子又高又稱頭,經過了讓人忍不住還要回頭看上一眼。

喜來登大飯店就座落在馬車所在的街上。我轉個彎,已經到達飯店的大門口。前面停了一輛計程車,我減慢速度,準備繞過它,開到飯店的停車場。

就在那一霎那,「磅」的一聲巨響,就發生了前面所說的,仲夏夜的夢車禍。

被後面那部車子撞上的時候,我和ABC女孩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磅」的一聲,兩個人同時往後一仰。後座傳出來像蒸氣引擎一樣的嗤嗤聲響。女孩睜大眼睛看我,我回頭,看見車後的行李廂已經掀開,撞出歪七扭八的痕跡。行李廂的後方是一部小小的藍色車,背景則是西雅圖市中心美麗的夏夜街燈。

「有沒有受傷?」我低聲地問,ABC女孩臉色蒼白地搖搖頭。因為兩個人都綁了安全帶,好像沒有什麼傷的樣子。我打開車門,走下車。仲夏夜的市中心燈火通明,來來去去的車子不多,氣溫有點燠熱的感覺,但是常常有輕緩的微風傳來,總之,就是那種會讓你有點夢中迷迷濛濛感覺的一個夜晚。

雖然車子被撞了並不是什麼令人賞心悅目的事,但是在美國的街道上出了交通事故是件挺單純的事。只要雙方交換駕照、保險證號碼,有目擊者的話也順便留下目擊者的資料,剩下的就全交給保險公司去處理,這樣的程序,通常用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可以解決,也不用兩方在大街上對罵嚷上個大半天。

我走出車門,向後邊車子的方向走去。經過車後方的時候我簡單地瞄了撞壞的部位一眼,後車廂的鋼板掀了起來,大約只是車外殼皮外傷,沒什麼大不了。我輕鬆地走向撞上我的小藍車駕駛座,心想只要交換了兩方資料,再去參加半正式舞會就可以了。

小藍車的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瘦瘦高高的金頭髮女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上下,長得非常的漂亮,一身剪裁合適的藍套裝、直筒長褲,金色的頭髮配上藍色系的衣服、車子顏色,簡直就像是個從西爾斯春夏裝目錄走下來的時裝模特兒。不過,此刻她當然沒有像時裝目錄上的模特兒一樣的優雅神情,相反的,卻全身抖得非常厲害。

「真對不起,真對不起……」她的語音低沈迷人,也和身體一樣發著抖。

我告訴她沒關係,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把她的駕照和保險卡和我交換一下資料,我們就可以各走各的了。

金髮漂亮女人抖抖抖地拿出打火機和香煙,好不容易點著了煙,抽了一口。

「你不會相信我的,你不會相信我的……」女人在煙霧中這樣看著我說道。雖然我並不曉得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側側頭,仲夏夜的空氣混上女人的香煙有點讓人產生飄渺虛無之感,坐在我車裏的ABC女孩此刻也回頭看我們,一部街車走過,明亮的車燈掃過我們,又逐漸離去,恢復原來的光度色調。

「請讓我看看妳的駕照和保險證好嗎?」我重新又向她說了一次。

「你不會信的,你不會信的……」女人依舊重覆一樣的話,抖抖抖地從手袋拿出一張駕駛執照。

我就著第5街的燈光打算把號碼抄下。仔細一看,卻有了被愚弄的傻瓜感覺。駕照上的照片是一個留絡腮鬍的年輕男人,根據上面的資料,這張駕照的所有人應該是二十八歲的喬瑟夫·波克先生。

在美國,用假身分證明的事很常見,像ABC女孩還沒到21歲的法定年齡不能上酒吧,有些人就準備了假證件。但是眼前這個金髮美女居然拿了個大鬍子男人的駕照來騙人,未免太混了,也太欺負人了吧……

基本上,那是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

「這個……」我很為難的說。「我很難相信的,因為……因為這是個男生的駕照啊!」金髮女人睜大眼睛,雖然仍止不住身上的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地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瑞秋·波克,」她說道。「可是,駕照上真的是以前的我。我在三月的時候做了變性手術,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在三月以前,我的確是喬瑟夫·波克。你聽聽我的聲音,現在我的聲音是這樣的,但是,在三月之前……」她的聲音突然從性感的女聲轉為深沈寬厚,用男人的聲音說話。「三月之前,我的聲音卻是這樣的!」

有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昇起的煙霧慢慢在我的眼前攏罩。真的好像是做了場仲夏夜之夢的感覺。眼前的瑞秋小姐再怎麼看也是個十足女人味的美人,和她此刻描述的荒謬情節彷彿毫無關聯。

感覺上,如果今天她說是個來自太平洋深海海底的妖精,甚至是個外星人的話,反而會更有說服力一些吧!

仲夏夜的夢幻沈默在我們之間短暫地持續著。在那一段期間,我的嘴巴始終保持著1公分左右的寬度,一直沒能閉起來。

「你一定要相信我,」瑞秋小姐把她的駕照號碼、地址還有聯絡電話抄下,塞到我的手裏。「三月的手術之後,我還沒去辦身份的轉變登記,所以我沒有保險。但是我有錢,我就在這兒……」她指指我們旁邊的喜來登大飯店。「我在這兒擔任櫃臺經理,我一定會負責的。真的非常對不起,撞壞了你的車,因為夜色真是太棒了,我看著馬車看出了神,才不小心撞上你的。」

她在我楞住的表情中回到車上,倒車,對我微笑招招手,就開車走了。

我的嘴巴依然微張,手上捏著她寫下的駕照號碼,慢慢地回到車上。

「沒事了吧?」ABC女孩很擔心地說道。

我點點頭。楞了一會,忍不住對女孩問道。

「喂!」我問她。「剛剛,真的有一個女人撞到我的車嗎?妳真的看到有一個女人和我說話嗎?」

「為什麼問這種問題呢?」女孩很詫異地說道。「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雖然很害怕,可是還是看得出來是個很美的金髮美人。」

「哦!」終於,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基本上,那天晚上的仲夏夜半正式舞會又發生了什麼事我幾乎完全沒有記憶。反正就是一樣的音樂、汗味,然後再加上一點點雞尾酒。ABC女孩的感覺怎樣我不曉得,而我,心裏頭則一直想著那場在舞會前發生的夢車禍。

那之後的幾天裏,我打了電話給保險公司,把瑞秋小姐的相關資料給他們。因為不放心的緣故,還偷偷跑去求證她給的住址是不是正確,是不是真的在喜來登做櫃臺經理。瑞秋小姐住的小公寓就位在「寇奇納寇奇納」義大利餐廳的附近。我到的時候是黃昏,車頭撞壞的小藍車停在樓下,她住的單位窗口放了盆小黃花,長春藤舒適地垂在窗臺。而經過喜來登的時候,不用下車,就可以隔著大落地窗看見她明艷的身影在訂位櫃臺前忙碌地愉快工作著。

根據一般的程序,我還得上一趟警察局,拿了一式三份的表格填寫車禍發生的經過。在表格的最下方,還得畫上一幅這樣的簡圖。

「真是生動的筆觸啊!」保險公司的胖太太這樣由衷地說道。「尤其是那個撞擊的圖案,彷彿連聲音都聽得到似的。」

當然,和胖太太每次碰到那女人,總要停寫上好一陣子。

當然,和胖太太在保險公司的大樓討論的絕對不是我的圖解生動不生動的問題。我將一式三份的表格一份給保險公司的時候,胖太太又給了我另一份綠色表格,表格的名稱是「肉體及精神上傷害理賠申請單」。

「這張表格你自己填寫清楚,」胖太太笑瞇瞇地說道。「如果有任何肉體上精神上的損失都可以要求賠償,從前也有過得到比修車更大數額的理賠喔!只要填上項目,依法對方一定得簽個名同意,再將全案送法院審理,如果法院仲裁成立的話,就可以得到理賠了,如果應用得當的話,那可是一大筆錢喔!」

事實上,對於這種技倆能夠神色自若說出來的人,對他們的精神構造我始終無法瞭解。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打電話給ABC女孩,問清楚她想不想提出所謂的肉體精神上的傷害理賠。

「可是,我明明就沒怎麼樣呀!」電話那一頭的她驚訝地說道。「你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那是一種屬於純質的善良信念,事實上,像ABC女孩這種「不是我的,就不應該是我的」的美麗心靈族類,在我住在美國的期間很幸運地就遇上了好些個。

我在星期三撥了通電話給撞到我車子的瑞秋小姐,說有張表格得請她簽一個名,因為胖太太說過,在程序上,不論尋求理賠與否,瑞秋小姐都得在表格上簽名。「一定要簽名嗎?」瑞秋小姐的聲音低沈柔和,卻冷冰冰的。

「按照程序來說是雙方都得簽名的,」我說。「可是,如果妳不方便的話,我可以簽了之後,再寄回保險公司,再由公司寄給妳。」

電話那端沈默了一下下。

「算了,」她仍然冷冷地說。「我不想拖泥帶水,下午,在我飯店的咖啡廳,可以嗎?」

「可以。」我說道。

於是,我就在星期三的下午到了幾天前出過仲夏夜夢車禍的喜來登大飯店。

瑞秋小姐在約定好的時間穿著飯店的優雅制服出現。我取出表格,她向前來的服務生點了兩杯橘子汁,凝神細讀那張理賠表格,在這段過程中,幾乎沒有正眼和我的眼神相對。

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燈光下近距離看她。柔絲般的美麗金髮後梳,無懈可擊的光潔額頭。她讀完了表格,用湛藍色的眼珠凝視我。

「你的理賠項目沒有填,」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道。「我想請你先填完我再簽字。」

「我和我的朋友都沒有受傷,」我說。「我是沒有什麼感覺,而我的朋友也非常年輕,生活作息一點也沒受到影響。除了把車修好之外,我們並沒有要求任何賠償。」

瑞秋小姐在午後的光影下同樣沒有表情的點點頭,拿出筆來簽上名字,簽上的卻是約瑟夫·波克的簽名。我從她手裏接過表格,也仔細地簽上我的名字。

看著我的動作,瑞秋小姐突然開口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像你這樣的人,」她靜靜地說。「一定認為我這種人是個怪物吧?」

我楞楞地抬頭,不懂得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沒有去過東方,可是卻聽朋友說過東方的事,」她喝了一口剛送上來的橘子汁,示意我也喝。「你是日本人吧?」

「我是住在臺灣的中國人。」我直覺地更正她說道。

「日本,臺灣,都一樣,」她說。「聽說東方是很保守的,像我這樣的人,在你們的眼中一定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吧?」

「當然不是,」我急忙分辯道。可是一時卻想不出接下去該說些什麼。

「你知道嗎?」瑞秋小姐盯著我說道。「那天晚上剛撞上你的時候,我嚇得非常厲害,就像是葉子在北風中抖啊抖地嚇得很厲害。可是,晚上睡覺前,卻只是覺得非常非常生氣。」

「對不起。」我不知所措地說道。

「不,那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的語氣轉急,聲音也大了些。「我生氣的是我的生活和生命,我是一個女人,為什麼要把我生在男人的軀殼裏呢?好不容易做對一件事情,為什麼在家鄉裏的朋友仍然當我是個不完整的人呢?好不容易搬來這個美麗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喬瑟夫·波克,每個人認識的只有瑞秋·波克,可是,為什麼還要在晚上撞上你的車,從此在這個城市又多了一個知道喬瑟夫·波克的人呢?」

我的嘴巴微張,不曉該如何接口。

瑞秋小姐把付帳的帳單夾拿在手上,很有禮貌地起身,把椅子靠攏在桌子裏。「我會負責一切費用的,」她靜靜地說道。「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再看見你。」

我點點頭。事實上,除了點點頭之外也沒別的事好做了。

她向餐廳的門口方向走了幾步,突然又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地,回頭向我走來。「我真的很想過一個全新的生活,」她深吸了一口氣,這樣說道。「我沒有討厭你的意思,相反的,我非常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也覺得很樂意有你這樣可愛的朋友。但是,我在搬到這個城市之前就已經立下一個心願,在西雅圖,我就是瑞秋·波克,其餘的過去,一概和我無關。」

「我知道。」我再一次點點頭。

於是,瑞秋小姐的身影就這樣優雅地在午後的陽光下消失。我坐在喜來登陳設雅緻的餐廳喝完橘子汁,摸摸頭,也在人群中消失。

那以後,還是偶爾在城市的角落看過幾次瑞秋小姐,有時一身鮮紅地越過交通號誌去上班,有時則在黃昏的露天市場愉悅地買水果。還有一次,則是在我打工的傷心酒吧The sunshine bar,她和幾個朋友走進來,點了龍舌蘭、曼哈坦和B52咖啡酒。因為已經是隔了好些年的事,在酒吧中的昏暗燈光中,她好像沒認出我來。

幾年後已經滿21歲,可以在酒吧裏閒坐打發時間的ABC女孩看著瑞秋小姐的背影,那天晚上發生仲夏夜之夢車禍的時候,她只遠遠看過瑞秋小姐,所以沒能認得出她來。

「好漂亮的女生,」她說道。「打幾分?」

我輕鬆地擦拭下午要用的玻璃小酒杯,笑了。

「9.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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