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
过了年节后,天气应越发转暖,但初初回金之人恰遇上这几年一次的倒春寒。天色阴沉的如同陵安王府里的气氛,乌云压压地铺了一面,万芳园里的凉亭檐角似与那乌云相接,就差这万芳园内的池水引上天去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的也好。可这阴郁的天色下又是不时刮起的春风,那风没了春阳暖身,倒是比冬风寒了三分。
锦绡同离华生气也有好几天了,离华因着流云的事禁了她足,连带着乐瞳也不许出府去,就怕她又与流云扯上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初到陵安王府,这前后院子好比小半个皇宫,大的让人摸不着北。如今待久了,也好似就那么回事,转来转去也就那几个地方,锦绡往连州去哪儿会见多了路上的景色,如今却是有几分贪恋了,这园子困着的她好比笼中困兽,让她心烦。
她躺在摇椅上,长长的裙摆从椅子边儿上搭下,落在一丛枯黄的草地上。玉指就那般随意地伸出去,扯起地上一株干草来。她抬起手,将干草置于空中,那干掉的草叶正应了这沉闷的天景,一阵风过,撩起她未曾梳妆的三千青丝。
“王妃,陆姑娘来府上了。”乐瞳俯身,在一旁道。
“哦?”锦绡杏眼一撇,双手失了神,那枯叶便飘落在她脸上,恰好挡住她的视线,“王爷可回了?”
下一秒,叶片被拍落在地。
“还未。”乐瞳答道,“陆姑娘好似来送请柬的,京城公子也一道。张管家已经将人安置在偏厅了。”
“若是只来送帖子的就给差回去罢了,京城御也一并来了,咱们好歹也得赏脸给个面子,去瞧瞧罢。”说着,乐瞳将锦绡自摇椅上扶将起来,如墨的青丝就这般散在脑后,将大半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挡了去。
“王妃,您还未梳妆呢。”乐瞳好意提醒道。
锦绡拂了拂贴在脸上的发丝,才想起这几日因着离华坏了心情,好几日这般散漫没有梳妆了。发梢在指间挽了个旋,她道:“那就等让客人们等上一会子咯。”
乐瞳跟在锦绡身后出了万芳园,吩咐了下人去偏厅通报一声,便回了祥云居给锦绡梳妆打扮。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锦绡催促着乐瞳随意给她挽上一个发髻,鬓上簪了一朵芙蓉花,耳上吊着一对墨羽穗香耳铛。傅了粉又抹了胭脂,这才收拾好出了门去。
偏厅里,茶盏的水又掺了好几次,锦绡才带着乐瞳踩着小碎步到了偏厅。
她直直而上,坐了主位,双手交叠覆于腿处,喜怒不行于色,道:“方才稍整仪容,让两位久等了。”
“王妃哪里的话,是我们未曾下帖来唐突了。”陆沉梦浅笑,说的话分寸有理,一副家主的模样,确实能担得上那金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来。
锦绡细细打量了许久未见的陆沉梦,平淡如水的眼眸,小巧精致的鼻子,红润有加的朱唇,未施脂粉,浑然天成的俏丽。身怀六甲,身材却未走样,手臂藏在橙黄色的水袖下,看得出仍旧那般纤细,只是小腹微微隆起,昭告着天下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蓦地,锦绡像是被那生命感召到了一般,内心突然有了一瞬的温柔,她似乎也很期待着这个小娃娃的降临,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
陆沉梦看着锦绡一直盯着她的肚子不放,眼中也闪出晶亮来。虽说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众人这般探视,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今日来,便是给王爷王妃送请柬的。这事本应男方出面,但流云他,王妃应是知道的。”陆沉梦语气里带着羞涩,一点也不似当初那个争霸京城的陆家姑娘。她偏头与京城御对视了一眼,继续道:“想必王妃也看出来了,沉梦现下有了孩子,京城公子也是流云请来照看我的。”
锦绡点点头,诚意道:“陆姑娘有身孕在身,行事更应小心些,请柬这类派个下人送来便可,怎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陆沉梦嘴角泛起一个温柔的笑,道:“这请柬一定要亲自送的,一来王妃对我与流云有恩,若不是有王妃出面,恐怕这小子都没有机会出世呢。”话语间,陆沉梦轻抚一下肚子,那手心极尽温柔,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似这料峭的春寒也粘带了温暖,“二来,沉梦自小与王爷相熟,这帖子若是不亲自送,有失诚意。到时候还请王爷王妃赏沉梦一个薄面。”
“本妃与王爷一定会去的。”锦绡笑笑,眼神还停留在那肚子上,过了一会子,看向久久无话的京城御道:“不知流云公子用了什么法宝能请得动赛神医的大徒弟给他未出世的儿子养胎。初时在连州,本妃费了好些口舌,京城公子都不肯赏脸呢”
京城御面上一红,有些尴尬。当初师傅让他出谷历练,他也想南上看看世人口中繁华的金都,可从北鲁回来的离华对锦绡黏糊的很,哪里还肯让他跟在锦绡身后当劳什子御用医师,他只好先去了永州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那曾想有过几面之缘的流云找到了他,自然是要卖武林盟主一个面子的,便跟着来了金城,这些当然是不能说给锦绡听的。
他便正襟危坐,将尴尬转为释然,道:“师傅让御某出谷历练,御某自然要多看看这世间的人情世故。恰遇上陆姑娘有孕,一道也就跟着来了。”
“想来这金城的昌盛,让不染凡尘的京城公子也几多留恋呢。”锦绡笑。
“哈哈哈。王妃谬赞了。”京城御拱手一礼,即便笑起来也带着几分药草的清淡味儿。
“不知陆姑娘几个月了?”锦绡又望上陆沉梦的肚子,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对锦绡来说像是有一股魔力吸引着她,令她说话的语调都软上三分。
“四月有余了。”陆沉梦随着锦绡的目光一齐望向自己的小腹,腹部撑起的地方不大,但陆沉梦向来身材瘦挑,兰芳竟体,即使怀着身孕仍像少女般婀娜多姿,更比少女多了一丝风韵。
陆沉梦纤细的手指放在腹下,仿佛托着胎儿,她起身缓缓靠近锦绡,道:“王妃可以摸摸他。”聪慧如陆沉梦,她对锦绡本就心无芥蒂,一向八面莹澈的她怎会看不出锦绡对这个孩子的喜爱。
锦绡抬起头,一双圆圆的杏眼希冀地望向陆沉梦,问:“真的吗?”锦绡伸出缠着披帛的手,见陆沉梦点头示意之后,轻轻覆在陆沉梦隆起的小腹上,掌中温柔的触感令她一喜,好似能感应到里边那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努力的跳动。锦绡的笑意愈发浓烈了,最后圆圆的杏眼竟弯成了月牙。
“相信不久,王妃和王爷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陆沉梦祝福道,用慈爱的目光看向锦绡,京城御也附和道。
锦绡身后的乐瞳剜了一眼陆沉梦的,撇过头去。
提起离华,锦绡刻意收起了眼中的羡慕,一脸冷冽地将手放了回来,站起身来故意不看陆沉梦,“天黑路远,陆姑娘和京城公子早些回吧。”
面对突然变脸的锦绡,陆沉梦一时皱起眉头不明所以,转头与京城御面面相视,又看了乐瞳一眼。乐瞳心中对陆沉梦一直无感,哪里会给她好脸色,翻了个白眼道:“还请陆姑娘早些回罢。”
京城御自然不懂夫妻之间的矛盾,一时不知该看向何处。
“王妃,这是......”陆沉梦疑惑?
“陆姑娘,王妃说得还不明白吗。”乐瞳提了嗓门。
饶是温柔敦厚的京城御也看不下去了,怎地就突变了脸色,正欲要言论几句,恰被踏入偏厅的离华截了话头,“这时日还长,二位不如留在府中用了膳再走。”
方才那半茬,都被离华看了去,此时他笑晏晏地望着陆沉梦与京城御,目光一转到锦绡,却冷冽了几分。
这几日冷静下来,他本早已不生气了,奈何今日的锦绡太不懂事,竟在旁人面前也失了分寸。
锦绡双手交握,不失仪态,随众人福身向离华行礼,又道:“臣妾今日会客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不等离华开口,锦绡旋身往外走去,乐瞳福了福身子,也跟了出去。
偏厅里留下不明所以的京城御、陆沉梦和一脸铁青的离华。
看着那娇俏的身影越走越远,离华的脸色便越来越沉。
京城御与陆沉梦正欲告辞,离华先一步道:“二位留下来用膳罢。”此时已是命令的口吻,但望向陆沉梦时,眼底仍带着一份温柔,似明白自己这般有些失态了,面上在不似方才那般紧绷。
陆沉梦与京城御二人也看出陵安王正在气头上,不敢拂了他的兴致,告辞的话在唇边溜了一圈憋回肚子里,只好回道:“多谢王爷。”
午后阴沉的天气现早已昏暗,华灯初上,王府里的灯笼也亮了起来,给这薄凉的春意带来微弱的暖意。
晚膳传到了偏厅,桌上只有离华等三人。
等了一会子,餐桌上的参汤已经不再冒白气,乐瞳苦着脸进来,道:“王爷,王妃回说不饿,晚膳就不用了。”
离华捏着筷子的手暴起青筋,脸上的怒意显然隐不住了。
“王妃怕是身子不太舒服,不如送些吃食过去。”陆沉梦缓声说。
这声音似乎有些魔力,令离华的情绪舒缓了些。
乐瞳的目光在陆沉梦与离华之间流转,最终停在了陆沉梦的肚子上。
“不必了。”离华冷声说道,听得众人都心中皆寒了几分。
离华夹起第一口菜,桌上的二人才开始动筷子。
吃饭间,离华又问了些诸如陆沉梦成亲的事,陆沉梦圆滑的回应过去,一切说得风平浪静,其中苦楚只有她一人知道。
只是她每提上流云一次,离华面上便沉上三分,气氛越发压抑她也不再话了,默默的吃上几口。
离华转而攻向京城御,本将京城御挡在了连州之外,怎地又跑到了金城。离华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怒气全撒在京城御头上。离华问话问的尖锐,京城御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离华也不是非要问出个答案,京城御便胡乱搪塞过去。
这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陆沉梦京城御二人都只是浅尝几口便借口说饱了。但离华还未用完,他们也不敢离席,只得默默地看着离华。
离华长叹一口气,道:“今日招呼不周,二位多加担待,改日本王再宴请两位。”
“不敢不敢,能与王爷同桌用膳是我京城御的福分,今日,御某与陆姑娘就先告辞了。”京城御拱手道。
离华摆摆手,命人送他们回去。离华起身,墨色长袍跟在黑色长靴之后,缓步往祥云居去。
还未靠近,听得里面几声交谈。
“王妃,您还是吃几口罢。”乐瞳劝道。
“不吃不吃,气都气饱了。他旧情人来了就耀武扬威是罢,让他炫耀去!”锦绡怒气冲冲地说道。
离华闻言,不多想就要冲进去与锦绡理论,被京润一把拦住。
京润展开手臂,一个大字型站在离华面前:“使不得王爷,您这一进去,怕是要与王妃打起来。”
离华剑眉深拧,暗自握拳,旋身离了祥云居。
站在走廊的京润忙追了上去,“王爷您这是要去哪了啊?”
离华头也不回留下一句:“哼,自是去本王该去的地方。”
屋内的二人自然也听见了,乐瞳一脸焦虑,问道:“王妃,这么晚了您说王爷能上哪儿。”
“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反正本妃也管不着,他找他的旧情人去续旧情去本妃也没办法!”锦绡咬着下唇,眼中已经氤氲出泪珠了,手背一抹,褪了衣袖,上床休息去了。
锦绡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伸手探了探身边,那个空位依旧冰凉。她缩在被子里,好似回到了当初,她刚来王府的日子。
是不是他给的糖太甜了,以至于,她沉溺了,也就忘了本性。
祥云居的风吹了一整夜,窗外的寒梅再也经不住的春风,簌簌飘落,只剩伶仃几朵遗留在盘枝虬干上。
这一夜离华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