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过后,宪宗又把我留下来小叙。
“东阳,你初入经筵侍班,若觉得小讲不过瘾,可换成每月三次的大讲。”
“陛下喜欢,臣自当尽心而为。”
“西厂裁撤之后,商辂总算消停下来了。商阁老刚正不阿、宽厚有容,当年他连中三元,本应受到先皇重用,谁知却被石亨等人诬陷被贬为平民。朕请他入阁后,他直陈‘八事’:勤学、纳谏、储将、防边、省冗官、设社仓、尊崇、广造士法,朕欣然采纳。如今又依着他和众卿裁撤了西厂,以后你必定也是要入阁帮朕的,希望皆以商阁老为榜样,替朕分忧。”
“陛下重用贤臣,广开言路,实乃朝堂之福,万民之福。东阳自当鞠躬尽瘁,以报皇帝厚恩。”
“好了,公事说完,咱们说点轻松的事,今日申时朕约了人在后宫御花园赛一场捶丸,你过来替朕参谋参谋。”
“微臣领旨。”
捶丸是一项以球杖击球入穴的游戏,参赛者依次击球,可分组对抗亦或各自为阵;于宋鼎盛,风靡全国,乃妇孺幼儿最喜爱球类之一,如今亦流行于达官显贵士大夫阶层。
午膳过后,我在朝房偏房小憩了一会儿便前往御花园。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高宣:“皇太子殿下到!”太子朱佑樘幼时生活坎坷,身体孱弱,幸而坐上太子位后,才能像一位真正的皇家子弟一样衣食无忧。平日里有东宫侍女太监照顾自不必说,光辅佐太子的教导老师皆是正五品以上的文华殿大学士,春风中坐。我一看谢迁和刘木头都跟在太子后面一起来了,连忙过去礼拜:“微臣李东阳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先生平身。”
“谢太子。”
“本宫早听闻李先生是翰林院的神童,才贯二酉、学富五车;今日总算是见到本尊。”
“太子过奖了,微臣惶恐。”
“先生不但学问极好,更兼是非分明、正义公断。商阁老联合众臣弹劾西厂汪直、王越、王英等人,父皇接纳众议,于正月裁撤西厂,汪直、王英等人尽皆罢黜,唯有韦瑛被杀了头。这其中的缘由李先生心里应该最清楚吧?”
西厂被参之人事少者降级、事多者罢黜或流放,韦瑛原本被判流放甘州,可他害我二弟双双病亡,我岂能饶他,于是暗查他贪污受贿、巧取豪夺多项罪证,又参了他一本,结果督查院同刑部直接判了斩刑。二弟的仇终于得尝所报。如今太子好端端向我提起此事,本意不明,我只好勉强回答:
“西厂祸害朝政多年,如今裁撤乃是大快人心;韦瑛贪污受贿、罪大恶极,留似此等恶贼于世,叫那些受尽西厂戕害之人九泉之下如何瞑目?皇上仁慈,仅杀一个百户权做谨戒,以正朝纲。”
“先生不必紧张,是非曲折本宫心如明镜。北苑林场一案,朝中多员涉嫌贪污腐败、收受贿赂,不可不整肃。朝员正直清廉,社稷才能稳固。本宫也希望朝堂之内皆是如先生这般的忠义之臣,才是万民之福。”
我原没有想到太子刚及束发之龄,尽然能说出如此雄才之言,实属难得,可见平日里太师太傅们精心教导之功。
怀恩又宣:“皇上驾到!”
众人齐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宪宗见太子道:“咦,太子怎么还穿着蟒袍站在这里?为何不去换了球服与我们一起玩啊?”
“启禀父王,儿臣不会捶丸,不如允许儿臣一旁观赛,替父王助威。”
“好,你就先学习一下。其实朕也是刚学捶丸不久,多亏宫里来了这么一位高手。”宪宗转身拉出来一个年轻女孩,她一身轻便的球服,手持球杖,好一副青春模样。我抬头一看,竟然是成国公的女儿县君朱琦。“这是成国公的女儿朱琦,她的球技堪称一绝。”
朱琦笑着给大家行礼道:“朱琦拜见太子殿下,给诸位大人请安。皇上,您看咱们今日比赛如何计分?”
“今日仍用大筹,打满二十筹为算,如何?”
“好!请皇上开局。”
开局每人三球,打满二十筹才算赢。只见朱琦正棒头打八面,倒棒斜插六花,棒棒皆精准入穴,果然是副好手。宪宗与高手对决,自然玩得十分尽兴。
这时,园外跑进来一个公公对怀恩道万贵妃的轿撵来了,怀恩赶紧高宣:“万贵妃驾到!”
太子一听万贵妃来了,直接起身向皇帝告辞。宪宗知太子向来与万贵妃不合,便允准了。万妃进来见宪宗道:“臣妾参见皇上,知道皇上在御花园与县君比赛捶丸,臣妾也来凑凑热闹。”
“爱妃来的正是时候,朱琦这个小丫头刚刚领先一筹,你且看朕如何扳回这局。东阳,你快来给朕支支招。”我抬手挡眉,见日渐西斜,向宪宗道:
“陛下,臣有一计,可助陛下获胜。”
“太好了,快点告诉朕是什么计。”
“就是休战。”
众人皆不解,比赛正酣,原是大家兴奋之时,好端端为何休战?宪宗虽有疑,却依我之言。怀恩传太监们搬来果酒等物,大家席地而坐,休战三刻。
朱琦走过来对我道:“李东阳,你搞什么鬼?为何要休战?”
我赶紧起身给她施礼道:“东阳见过琦县君。县君球技高超,东阳拜服。只是在下认为县君若真赢得此战,恐怕胜之不武。”
“你休要胡说,我凭本事赢得,怎么胜之不武?”
“我看县君所持竹制单手,又短又轻,皇帝陛下所持乃木制朴棒,长且略重;如此不公,先君赢了也毫无光彩啊!县君若想赢得光明正大,也应持朴棒。”
朱琦听了,望了望手里的球杖,有些犹豫。我见她不动,又道:“适才皇帝还夸你是一等一的捶丸高手,怎么?连朴棒都使不来,还算什么高手?”
“谁说使不来朴棒?换就换,让你们输的心服口服!”我见朱琦气呼呼地下去换球杖,内心一喜,又望了望太阳,向宪宗道:“好了,皇上可以重新开局了。”
这一局宪宗三杆皆得筹,计分已反超。朱琦若想赢得比赛,三杆之中需两杆得筹才行。只见她手持朴棒,立于基点,换成朴棒后,握姿、重心皆改变了,还未习惯,贸然挥杆击球,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一杆失了,朱琦有些慌,急了一头大汗,直叫:“哎呀,这球杖太沉,不好不好,换了换了。”又换成了她的单手。静下心来,第二杆得筹。
到了最关键的第三杆,此杆作基于左,球窝于右,人正好面立向西。此时太阳西落,光线入眼,刺得根本辨不清球穴,朱琦只求速胜,凭着直觉,一棒下去,大家连忙跑过去看是否落入球穴。谁知窝中空空如也,众人高呼:“琦县君三筹只得一筹,皇上赢啦!皇上万岁!”
宪宗和万贵妃高兴地开怀大笑,朱琦气得将球杖摔于地上,大呼:“这局不算,这局不算。”
“朱琦,愿赌服输,朕一无犯规、二无作弊,这最后一局,你错失二杆,怎么不算?”
“是李东阳,是李东阳用计害我!”
我一听县君胡乱诬告,连忙上前辩解:“哎呀,皇上明察,可不关我事呀。”
“是呀,东阳又未参加比赛,他如何害你?”
“他……我,这……他骗我换球杖,失了一筹。第三杆作基于左,我向阳而立,光线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才输了。”
“启禀皇上,县君聪慧,已然识破微臣的计谋。捶丸虽是竞技游戏,实则考验心理战术。县君娇小力弱,那木制朴棒又长又重,根本与她无益。臣用激将法骗得县君换了球杖,错失一筹;臣又观陛下作基为右,球穴为左,而县君正好相反。于是提议休战,等过了酉时三刻,日落西斜,县君立左正迎夕阳,视线必定会有所影响,因此错失第三筹。”
“哈哈,大妙!李东阳的妙计让朕赢得比赛,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