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汪华下班后共进晚餐的地点,姚芷英便安排在外滩的汇中饭店。
汪莲君第一次吃西餐,感觉当然新奇;而繁华的上海市夜景,又迥异于宁波,尤其是充满异国风情的外滩,看得她目不暇给……她的新奇感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来,连话都来不及说,而心里立刻喜欢上了上海这个地方。
汪华和姚芷英则是相视着发出会心的微笑,而后一起陪着她欣赏夜景,必要时还加以解说,于是,一顿饭吃到很晚才结束,而三个人都带着愉快的心情返回。
第二天,汪华一早就出门前往安济堂上班,姚芷英则对汪莲君说:
“二妹,等会儿,我得到广播电台去,两个小时就回来,这个时间里,我让阿好陪你和小喜一起在附近逛一逛;等我回来再出去吃午饭、逛百货公司!”
她虽是名医之女,但依自己的兴趣在广播电台工作,主持一个访谈性的节目,职位不高、工作不重,但很让她自得其乐;汪莲君不是很了解她的工作性质,以为她为自己的到来而影响工作,连忙对她说:
“大嫂,你千万别为了陪我而请假——没有必要的!”
姚芷英笑着向她解释了一下,她释怀了,却说:
“我并不想出去闲逛,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中午也别再出去吃饭,留在家里吃阿好做的饭吧,饭后再考虑是不是要出去——好不好?”
姚芷英当然同意了她的说法,一面暗自寻思,她的个性也许是喜静不喜动的,以后,要顺着她的个性为她安排生活——
然而,等她从广播电台返家的时候,一看汪莲君的“居家”行止,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从而修正了想法。
汪莲君正端然正坐,执笔临帖,听到她的声音才放下笔,起身相迎;她走到桌前一看,一幅字已完成大半,而且好得令她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叹:
“二妹,你的字这么好——比得过此地的书法名家呢!”
汪莲君立刻红了脸,急急的声明。
“我只是临帖,依样画葫芦的写,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写一幅——写给自己看看而已,哪里敢跟名家比呢?”
她临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大有端庄秀逸的神韵,姚芷英赞叹不已:
“你再多下点工夫,多写写,过几年开个展览,一定能成名家!”
汪莲君却连连摇头,而其提出了属于她自己的观念:
“我只是临帖——真正的书法家是要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字体,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而不是临别人的贴,学别人的风格——你看,我临柳公权,临得再好,也只是柳公权的影子,甚至,不过是印刷机而已!”
这个话,姚芷英无法与她交谈下去,只能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说法,而私心中又重新考虑调整为她所作的安排;夜里与汪华独处的时候,她便说:
“原本,二妹说,她想尽早开始工作,我以为她是客气,怕给别人添麻烦;但,今天一整天下来,我发现,她的个性确实是不喜欢繁华热闹,不热衷户外活动——在家里待着的时候,她就是直挺挺的坐着写字,我陪她出去逛逛,她只对书店感兴趣,可又只看不买,让我不知道她究竟喜欢哪一类的书!”
汪华微微一笑,为她释疑: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她的个性确实是这样,不喜欢热闹,对一般的逛街、购物,都不太有兴趣;她喜欢读的书大致上有三类,中医、文学、书法——其实,她真是可惜了;小时候,她非常聪明、好学,但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她只在私塾读了几年书,后来私塾废了,就只能自学,拜了乡里的一位大夫习医,学得非常好,却不能算是正式进学校学习——唉!她倘若不是生在我家,没有受到限制,能正式上学的话,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
姚芷英纳闷了:
“她为什么不能上学呢?”
汪华重重叹气:
“以前,爹爹有点重男轻女,所以,让我出外求学,对妹妹们的教育就不重视,认为送到私塾里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当时,大妹很认同这种传统观念,二妹却不然,极力向爹爹争取要受正式的教育,过了一段日子,总算磨得爹爹答应了,可是姆妈病了,那时,我在外国,大妹已与少白成亲,三妹还小,照顾姆妈的事全落到了二妹肩上,她只好自动放弃上学,留在家里照顾姆妈;也因为要照顾病人,她开始研读医书,向为姆妈治病的大夫习医……”
他以非常感慨的语气说话,陈述遗憾的结局:
“姆妈……终告不治,二妹的学业也整个的耽误了!”
姚芷英登时热泪盈眶:
“二妹真是个孝女——以后,我要尽全力的多照顾她!”
汪华却摇头叹息:
“也许,我们替她设想的地方,出了偏差——我的本意是让她熟悉环境,忽略了她根本不喜欢闲逛;你一番好意,想照顾她;其实,她很能干,很善于照顾别人,也许,不需要照顾……”
姚芷英愣了一下,讷讷的问:
“是这样吗?那……那么,我们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汪华吁出一口长气:
“照她自己的意思办吧,她想早点开始工作,就让她开始工作吧!”
于是,汪莲君在到达上海的第四天就进入安济堂工作。
出门前,在早餐桌上,汪华极有耐心的关照她:
“刚开始,先做一些基本的事,首先,你帮我整理好所有的病历,每位病人建一个档,记下每次诊治的情况和用的药方;这事看来容易,实际上非常不容易;第一,安济堂的病人非常多,工作量大;第二,抄写病历和药方,是一个字也不能错的,所以,做这件事要非常有耐心,也要非常细心——而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有了病人的详细病历,我能更准确的掌握病情!”
然后,汪华带着她坐上人力车,一起前往安济堂;一路上迎着初升的朝阳,她的心情混合了平静与兴奋,心思却因为沉浸在设想未来的工作中,竟对一路行经的街景视而不见……而后,安济堂到了,还没走进门,中药堂特有的药香味就扑鼻而来,她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头仰视安济堂的招牌。
是一块百年老招牌,深褐的木匾和雄浑厚重的大字上都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屹立不摇的承担着济世救人的责任,看得她心口阵阵发热。
进了门,第一眼入目的是那高与天花板齐,立满一整面墙的大药柜,柜上有无数个装药材的小抽屉;这和她以往所熟悉的中药铺的陈设很一致,只是规模大了许多,她的心整个的沉入其中,便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些,都能救人……使人去病活命……这些抽屉,是世上最美最好、最慈悲的所在……”
而一开始工作,她更是全心投入……
汪华为病人把脉,与病人交谈,为病人开药方;她端坐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病人的情况,接着抄录药方,病人离去后,她将所有的资料归纳、建档;然后迎来下一名病患……
一个上午过去,两人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中午,汪华并不休息,用过午餐后立刻又带着汪莲君回到诊室,拿出一大叠资料来交给她:
“我下午出诊,共有四名固定的病患,你先看看这些资料,对病患们先有点基本认识,回来再逐一作完整的病历!”
汪莲君接过来,仔细阅读,第一份上面标了个“陆”字,看完后她向汪华提出意见:
“大哥,这份陆府病人的病历,我仔细的看过——您到陆府出诊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而且,平均三天一趟,次数非常多;但是病人的情况没有多大的改善,症状都是失眠、忧虑、烦闷,用的药虽然换过几付方子,但大致上是雷同的——所以——我很纳闷,为什么会这样呢?您花费这么多时间出诊,为什么总是徒劳无功呢?”
汪华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倒不是徒劳无功——至少维持了她没有恶化!”
他的声音有点低,神情也有点黯淡,像是因为没能治好病人而感到难受;但是,一顿之后神情又有了变化,他想让汪莲君多了解些病人的状况,便详细的作说明:
“这个病人的情况很特别,病因、病情都特别;刚开始,我对她的心情、心事都不了解,所以推论她精神上的恐惧、不安、忧愁的原因可能是刚从北方迁居上海,一切都陌生所致;但是,慢慢的,我发现了许多其他的原因;比如,除了迁居之外,她的家庭还发生过其他的变故,她与自己的丈夫、儿子几乎无话可说;父亲和兄长则远在东北,东北又为日本所侵,使她非常悬念而致影响病情;更坏的是,她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不与人来往,没有任何活动——除了我以外,她从不会见外人——”
汪莲君默默的听着,过后,睁大眼睛看着汪华,嘴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个人,好可怜——”
汪华摇头叹息:
“有一度,我因为自己治不好她的病,感到沮丧,甚至,想放弃;但是有点不忍心,又想向自己的医术挑战,克服所有的困难来治好她;现在,我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她虽然没有痊愈,但也没有恶化;而且,我因为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而越来越同情她,愿意为她长期治疗;甚至,即使药石都成虚物,达不到治病的效果,她也因为有大夫为她治病而安心一些,精神上比较安定,使病情不致恶化!”
汪莲君点点头。
“我明白了!您每三天上一次门——这也是一帖药——我会把这个情形一五一十的记在她的病历上!”
汪华发出会心的微笑。
“你也等于一起帮她治病呢!”
(9)
接送汪华的任务改由小顺担任了——陆天恩几乎每天都出门去看戏,而既有一次忘了时间的前科,大顺便不放心,认为他随时可能再犯,索性把事情交给小顺来办。
这做法是正确的,再也不会误事了;而对陆天恩来说,心情不自觉的轻松了许多,兴致一来,看戏之余,又多了闲情逸致,邀了小韻仙一起进餐。
小韻仙生平第一次受到邀约,不知如何是好,还靠着刘老板多方鼓励,她才拿定主意点头答应,跟着陆天恩到汇中饭店用餐。
这又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着餐桌上的刀、叉、勺,没吃过西餐的她不明所以,一双眼睛狐疑的转来转去;最后,她很坦诚的询问:
“这是做什么的?”
陆天恩满脸尽是温柔的微笑,也极有耐心的为她解说,而心里洋溢着一股满足感。
“这是吃西餐用的餐具!”
小韻仙忐忑不安,很诚实的说:
“我从来没用过——您得教我呢!”
陆天恩极有耐心的以温和的语气对她说:
“那当然——待会儿,菜上来,咱们一样一样的试用——用过一次,你就明白了!”
他不但不嫌她土,还反而满心高兴,很乐意教导她吃西餐——他第一次为人师,教导学生,被她用敬仰的眼光看,恍然间,他忘却了以往被妻子当学生教诲的往事,也不再是个被盘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好的丈夫——在她面前,一切都不一样了,因而心情非常好。
小韻仙的心情也非常好,因为以往没有人这样对待她。
“陆少爷,您真是好——不像我们班子里的人,粗声粗气的,我不晓得的东西,不但不教我,还要先骂我一顿——也别说会像您这样请我吃饭,好好的教我怎么吃——换了他们,早就自己先吃饱,剩的才给我吃!”
陆天恩大吃一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小韻仙也为之一愣,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不知道他何以吃惊:
“都是这样的——班里吃饭都是班主、师母先吃,姐姐们先吃——我刚卖到戏班的时候,常常只有白水泡盐,加半勺饭,拌成一碗饭糊——不过,现在好了,师母帮我说话,说我给戏班挣了钱,可以跟她一起吃饭!”
陆天恩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我真想不到,你以前的日子这么苦——怎么说,你是给卖到戏班?”
小韻仙很坦率的告诉他:
“家里穷,有人来买小囡,阿爸对我说,学唱戏能有饭吃,比在家里饿死强,就让人把我带走了——我跟那人走了好远的路,走到师母搭台唱戏的地方,叫我朝班主、师母跪下磕头——”
陆天恩满心同情、怜惜,柔声询问:
“那时候,你几岁?”
小韻仙直接了当的回答:
“七岁——不过,我生得矮,人家都当我才五岁,说太小了,还不能学戏,只能做活,伺候师母、姐姐,等到十岁以后才能学戏!”
陆天恩听得大为不忍,连连叹气。
“你好可怜!”
相对的,他也油然兴起了一股要对她好的意念,于是不假思索的说话:
“不过,以后,你绝对不会再过苦日子了——我一定好好的照顾你!”
他突然生出一股英雄气概,脸上更是发出了以往所没有出现过的大丈夫的气质;小韻仙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的娓娓诉说,只是诚实且老实的谈话,讲的是真实的身世,没有任何假饰,也想不到有什么作用,而神色自然,更引人疼怜。
陆天恩看着她,无论从那一个角度都觉得她弱小,心里也就更加鼓满了风。
餐后,两人一起回到戏院,小韻仙立刻粉墨登场,扮演她最拿手的多情小生;陆天恩则悠哉悠哉的坐在台下看戏,嘴角半含着迷醉的笑意,眼角眉梢如沉入梦中——虽然在实质中是个迷离得无法分辨的梦,但他却一路沉陷着,连走进家门以后都还不肯醒来。
但,现实依然存在——进了门,小顺就向他陈述:
“今天,太太挺高兴——汪大夫来诊的时候,带着他的妹妹来;这位小姐真是神仙一般的人品,虽然说起话来口音重,官话不够溜,可是,太太和她投缘,先是直盯着她看,接着又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还叮咛说,请她下趟再来!”
这情形令人欣慰,但是陆天恩心思飘忽,没法集中到这个点上来,只随口应承:
“唔……唔……”
小顺还有下文:
“不过,老爷有点不开心,没胃口,不吃饭——一会儿,您去劝劝吧!”
这个话让陆天恩的神思缓缓停止飞舞,问:
“为什么?”
小顺无可奈何的说:
“我哪能知道‘为什么’呀——不过,今天收到一封表少爷的信,我送上去了;大约信里有不好的消息吧,老爷从看了信后就不出书房,不说话,开饭了,我送进去,老爷不吃,原封不动撤出来!”
陆天恩的心思惊梦似的返回现实中,笑容消失了,眉头聚拢了,下意识的往书房走,脚步变得非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