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严兰贞盘问得没法子应付,不晓得怎么办好,缩着脖子不敢看她,心里在发抖,额头在冒汗,人往后退,想逃,可是没有退路,无处可逃,慌得眼皮直跳,眉毛直抽……那就是我……”
荣安很仔细的听他说话,很认真的思考他的话;虽然没能全盘的、深入的了解,但也猜到了几分,勉强能接腔:
“她演得非常好——使您产生了共鸣?”
陆天恩结结巴巴的说:
“啊……不……她不是‘演’……她就是我……”
他心里有股特别的感触,但是有点辞不达意,而这么一说,荣安便差点笑出来,顿了一下之后,想到不应放任他的思路天马行空般的脱轨驰骋,于是耐着性子劝导。
“她并不认识您——在台上的演出,是她用心揣摩角色后所作的精彩表演——说明她是个好演员!”
陆天恩用力摇头:
“不,不——他不是在演戏,她就是我——”
说完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滑稽,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随即又提出说明。
“也许——她前世和我是双生兄弟!”
这话听在荣安耳里,更是觉得滑稽;但又转念一想,觉得陆天恩已经长期情绪恶劣,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兴奋的事,实在不该泼他冷水,于是,荣安微微一笑,再好言好语的劝导,也承诺了他的事:
“‘前世’是一个无法证实的、渺茫的说法——没法子采信的!但是,您‘今生’想认识小韻仙却很容易——我来安排吧!”
他只费了一天的时间就安排好了,第二天,戏一散场就带着陆天恩到后台去;戏院的后台乱糟糟的,和舞台上的繁华绚丽有天壤之别,下了戏的演员们在杂乱的空间里卸妆、更衣,动作、谈吐也和舞台上的美丽优雅有着天壤之别。
小韻仙和其他的演员一起挤在一张长条桌上卸妆,桌上放着几面镜子,她就着其中的一面,弯身取头上的帽子,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做杂役的老妈子替她解开绑在头上的带子,帮她顺利的取下帽子,一面笑嘻嘻的讲话。
“今天这齣唱得好呀——我看,好多太太小姐都掏手绢擦眼泪呢——唱得真哄人哭哟!”
小韻仙眯着眼笑,不接话;取下了小生帽,她把盘在头上的两条辫子放了下来,恢复了女子的身份,但是脸上的戏妆还在,身上还穿着小生的戏服,造型便有点怪异,她看看镜中的自己,直起身来。
“帮我换衣服吧!”
却在这个时候,戏院的刘老板和戏班的夏班主夫妇一起走进后台来。
刘老板笑呵呵的朝小韻仙连连点头。
“小韻仙哪!可不容易啊,一位很有名的戏评家夸你呢!还要请吃饭——呵,呵,呵,他只要给你写篇捧场的文章往报纸上一登,你就立刻红上半边天!”
小韻仙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好。
夏班主夫妇却明白小韻仙目不识丁,对文章、报纸都毫无认识;而且来到上海演出不久,还是个“土包子”,对艺人的成名术毫无认识,只是一时间根本说不清楚,只能迅速的作处理:
“小韻仙哪,有人夸你戏唱得好,要请吃饭,你快换好衣裳,跟我们一道走!”
小韻仙当然只有听话的份,跟在他们后面到饭店去接受荣安的宴请。
现实生活中的小韻仙与她在舞台上扮演的风流潇洒、温柔多情的小生完全不同;脱去了厚底靴和长袍,换穿旗袍后,她显得又矮又瘦,而且非常害羞,不敢抬头看人,不敢与人交谈,一餐饭吃下来,她大半的时间在专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米饭,默默的吃完,连菜都很少用。
陆天恩则在仔细的端详她,便也吃得很少,却因为一肚子的话不好当着外人说,便沉默寡言;夏班主夫妇也因为陌生,说话不多,谈得起劲的便是荣安与刘老板。
“这几年,越剧在上海很受欢迎,稍为著名的戏码上演时都座无虚席;许多人推崇您有眼光,率先引进越剧在戏院演出——”
戏院老板吐出一口长气,好整以暇的说:
“荣先生,您是行家,一句话说到点上——越剧在戏院演出和在野台演出是不一样的——当初,我开始想把越剧拿到戏院上演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别傻了,这事准赔钱——谁看呀?只有京剧才在戏院上演,京剧戏码多,名角多,观众多,我的戏院上演京剧,也有一定的底子了,改成越剧,万一吸引不了新观众,老观众也跑了,怎么办?饿饭呀——可是,我把心一横,说,再怎么也要试试看——”
荣安爽朗的笑了起来。
“勇于冒险,开风气之先,往往是成功的——您这一段冒险,会名留青史的——我写戏剧史,一定要好好的提上一笔——越剧从野台到戏院,得力于冒险,而成功的肯定了越剧的艺术,提升了越剧的价值!”
刘老板高兴得咧嘴大笑,举杯敬酒。
“谢谢您啦——您是高高在上的专家,我只是赚口饭吃的小生意人,给您说得这么好,我可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吧!”
他虽然有点词不达意,但很真诚,荣安也就谈兴更浓,频频点头,一路往下说:
“越剧非常值得研究,也会普受欢迎——它非常有特色,有着与京剧截然不同的风格!”
刘老板露出得意的笑容,点着头说:
“京剧由男人扮女人,越剧由女人扮男人——妙在这里啊,男人扮女人,扮得比女人还逼真,女人扮男人,也扮得比男人还受欢迎,戏,就是迷人!”
荣安提出具体的询问:
“这点值得探讨——我正好请教小韻仙小姐,你唱生角,扮男人,心里有什么想法?”
他同时是借机把话题带给小韻仙,让她能说说话,也让陆天恩多了解她一些;不料,闷头吃饭的小韻仙根本没有仔细听他与刘老板的谈话,更没有注意到荣安在对她说话,因此毫无反应。
原本热络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交谈中断,包间里陷入奇异的寂静中。
小韻仙却毫无所觉,依旧埋头吃饭;夏班主到底是久跑江湖的,虽听不懂学问,却知道人家问话了,立刻转头看她,奈何他身边坐着自己的太太,再过去才是小韻仙,鞭长莫及;逼不得已,只有清清喉咙,出声提示:
“小韻仙,荣先生在问你呢,你好好跟荣先生说说!”
他的太太给他这么一说,急了,伸手拉拉小韻仙的衣袖;小韻仙倒是听见夏班主的声音了,忙忙的放下饭碗,抬眼望向夏班主。
这一幕尽入陆天恩眼中,看得他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自叹气。
抬起眼来的小韻仙却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以非常柔顺、乖乖听话的眼神望着夏班主;刘老板一看这样,心里猜到了几分,立刻设法化解这尴尬。
“小韻仙哪,荣先生夸你戏唱得好,问你是怎么演生角,扮男人的?”
小韻仙这下明白了,很自然的把眼光转向刘老板,很诚实的回答:
“是师母教的!”
因为带着羞怯,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连正在送菜的服务员都听清楚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天恩和荣安都极力的忍着,夏班主夫妇因为没有文化,只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刘老板却呵呵的出声而笑;但他毕竟是老板,在立场上要维护自己院里的演员,于是立刻帮她说话。
“小韻仙真是老实得可爱,不说半句假话——这也是班主调教得好——呵,呵,呵,真是好孩子啊!”
这个话小韻仙听懂了,脸红了起来,羞涩的张望了刘老板一眼之后立刻低下头去。
陆天恩目不转睛的注视这她——她的纯朴之美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他受到了深深的吸引。
一顿饭,他没吃上几口,心里却有饱满的感觉;虽然没有和小韻仙说上什么话,精神也像飘在水上荡漾……返回陆宅的时候,他神思恍惚,眸光如梦,嘴里情不自禁的哼着“盘夫”的唱词。
时已入夜,门内点着灯,门外黑漆漆的,只勉强看着大门没上锁,他便顺手推门而入,不料小顺就站在门里等他,抢先替他开了门,让他推了个空,险些跌倒;小顺一面扶住他,一面低声嚷嚷:
“少爷,您上哪儿去了呀?怎么这个时侯才回来?下午,您忘了去接汪大夫,他自个儿坐了车来,怪不好意思的——”
陆天恩立刻从幻梦中惊醒,发出一声低呼:
“哎呀,我怎么就忘了这事——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他非常惭愧,立刻反省,想着自己连着好几天都在戏院看戏,竟把每隔三天去接汪华来诊的事给忘了,于是叹着气向小顺说:
“我明天亲自去向他道歉!”
小顺摇头叹气,很认真的对他说:
“道歉只是表现礼貌,要紧的还是少爷您自个儿心里牢牢的记住,咱们家里最重要的事是给太太治病——比在外头玩要紧得多!”
他的话竟像是指责、告诫,陆天恩问心有愧,不但不以为忤,还朝他默默的点了两下头,然后才回房去;第二天一早更是不待提醒就打电话到安济堂去,准备向汪华道歉。
但是,汪华正在为病人看诊,无法接听电话——
想说的话没法子说出口,他的心中便若有所失;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心里升起一个更让自己难受的想法:
“他忙……忙着替人治病,活得有意义……不像我……是个废物!”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昔年秦燕笙对他的指责,给他的冷峻语气和鄙夷眼神,他登时打了个寒颤,不敢面对自己似的把脸埋进掌心中,但是,这个举动不能帮助他逃避,更不能帮助他遗忘,他的心里阵阵发冷,灵魂深处默默哭泣。
许久之后他才能直起腰来,放下双手,张开眼睛来张望空茫的前方;生命是一片荒芜,他孤独的面对着自己,因为无人可以倾诉,所以倍觉寒冷。
这寒冷超过了极限,他没有力量承受,唯有逃避——连逃避也只有一个方法:躲进戏院去看戏。
而一进戏院,他沉入非现实的幻象中,便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包括向汪华道歉。
(8)
海风吹浪,更像一双温柔美丽的手在推动海浪,编织浪花,为世人引发无限的遐思。
从宁波开往上海的小客轮在浪花的簇拥下缓缓前进,时近正午,日丽于天,为大海踱上一层灿金,原本如雪也如云的浪花便幻化出多层异彩来;坐在客舱中的汪莲君隔窗眺望海面上的浮光耀金,感受着大自然的美景,从而陶醉在美景中。
黛绿年华的她秀美端庄得如一株清莲,芳洁自属,不染纤尘;而情怀如诗,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客轮顺利的到达上海,她在上海码头下船,进入繁华的大上海,身后紧跟着丫鬟小喜,亦步亦趋的走出码头。
初次离家,初次来到上海,她的心中带着几分雀跃和几分新奇,但是完全没有陌生感,原因是,宁波居民迁往上海发展的人非常多,她从小常听人说起有关上海的一切,在轮船上,其他乘客和船上水手的口音几乎全是宁波腔,是她的母语,使她完全没有“出外”的感觉;而且,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她,深具滨海人的个性,心胸开阔,视野辽远,富于冒险的精神;因此,她的心情在兴奋中带着平稳,眸光中流露着喜悦和坚定,身材虽娇小而肩膀、腰肢都挺得很直,脸上不施脂粉而自然发亮,显现出对未来的信心。
未来,她将如愿以偿的到安济堂工作,虽然职务仅是医师助理,但一样能为济世救人的理想尽心尽力,她感到非常满足……
走出码头,一眼看见汪华的妻子姚芷英在等候她们,她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大嫂——”
姚芷英报以亲切的回应,也诚恳的向她道歉:
“你大哥实在忙得走不开,不能亲自来接你,要我先向你说声对不起——”
汪莲君顿感惶恐:
“大哥这么说,我怎敢当呢?他忙得一天要当两天用,已经为我操了许多心,哪里还要他亲自来接呢!”
姚芷英了解她的心情,连忙改变:
“那么,咱们就别再说这些——都是一家人,不多说客气话——咱们上车吧,好一段路呢,正好聊天!”
上了车后,她仔细的告诉汪莲君:
“你住的房间,我在几天前就布置好了,一会儿你先看一看,有什么缺的,我立刻补上——至于你的工作,汪华都安排好了,你担任他的助理,直接为他工作;上午,他在堂里坐诊,下午,每周出诊四天,其余的三天处理堂里的事;你的工作时间和他完全一样,工作性质主要是为他整理病人的资料,作成病历!”
汪莲君微笑着说:
“这两项,我都能胜任的!”
她充满了自信,姚芷英也非常认同:
“我常听汪华赞美你,说你聪明细心,善良孝顺,做事非常周到,一定是他的好帮手!”
而这赞美词一样适用于姚芷英——
到达汪宅的时候,汪莲君立刻就感受到了:进门先入目的是客厅,面积很小,但是布置得清新雅洁,米白色的桌巾配着浅茶色的椅套,墙角是绿意盎然的盆栽,墙上悬着一幅明代吴彬的工笔花鸟;屋子里一尘不染,而很自然的令她感到温馨、舒适,也体会到了女主人的巧心妙手。
走进预定给她居住的房间,更是让她感佩得险些发出惊呼:房间里不但备着全新的家具,单人床、梳妆台、衣柜、椅子全都齐全,陈设还更见匠心,比之客厅,清雅中又多了一份柔美,整体的色调是极浅的粉红色,窗帘、枕套、被套配的是白底绣莲花的图案,营造出了一个柔雅洁净的气氛。
姚芷英笑吟吟的对她说:
“汪华忙得没空给你布置房间,我一个人想来想去,想猜出你喜欢什么,但,这太难了;后来,我想到,你名叫莲君,选东西以‘莲花’为题,就契合了!”
汪莲君非常感动,由衷的说:
“大嫂,谢谢你为我操这么多心——连这些都设想得这么周到!”
姚芷英立刻笑着打断她的话:
“二妹,你说哪儿话——这些是应该的呀,何况,我的工作不太忙,空闲的时间多,正好用来照顾家里,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办——这几天,我就先陪你到处走走、逛逛,认识认识上海,熟悉熟悉生活的环境!”
汪莲君嗫嚅以对:
“我想……还是早点开始工作……”
姚芷英却说:
“汪华的意思是让你先用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熟悉上海,这也是一项职前准备——安济堂的病人绝大多数是上海居民,你对上海了解得越多,越能与大家相处得好!”
这么一说,汪莲君就不再有意见了,很坦然的接受她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