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臂上满是伤痕,有红的也有紫的,还有几处像是刚破的,还结着痂。李穆然登时明白她在怕什么。的确,把她交出去,也不知会落到什么人手中。外边这些士兵他最了解不过,这些人不可能把军妓长期留在身边,还不是自己玩够了,就再传下去么。那女子的哭喊让他不禁想起了芳儿,想到芳儿惨死,他的心中一软,便弯下身子托住了那女子的双肘,把她扶得站了起来。
那女子不如他力大,自然被一扶而起。她泪眼朦胧地瞧着他,李穆然也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算了,想留下就留下吧。”
贺兰尊知趣地退出了中军大帐,帐中只剩李穆然和那女子面面相觑。
那女子手足无措地站着,怔了怔,又跪下对李穆然磕了个头,起了身便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李穆然见状倒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忙道:“慢着慢着!你你先别动。”
那女子呆呆地瞧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李穆然被她看得颇为尴尬,他静了静,忽地喝道:“莫问,莫问,进来!”
那女子被他一声喊吓得身上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李穆然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那女子站稳了,顺着他的目光往帐门瞧去,见一个亲兵匆匆进了帐子。
仙莫问看着李穆然,先愣了愣,随后笑问道:“将军,什么事?”
李穆然看他憋着一脸坏笑,心中不由暗骂一声:这小子是仗着和自己关系熟,越来越没有当亲兵的自觉了。他对着帐角一努嘴,道:“你找几个木箱子来,搭张小床。”
仙莫问莫名其妙地转身出了帐篷,李穆然才看向那女子。他这时仔细看着那女子,才发觉这女子果然长得很美,虽然不如郝贝娇俏,可是杏眼娥眉,眉宇间还有淡淡一颗美人痣,除了皮肤有些黑以外,的确是温婉贤淑的江南姑娘。她稚气未脱,看样子竟和毛亚男差不多大,不过她是南方人,身材不如北方女子高大,年纪应该比毛亚男大个一两岁。李穆然暗自为她可惜,心想若非她时运不济被都贵掳掠,以后自然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夫君,何至落得如此下场。
李穆然扯了张胡床坐下,又叫那女子坐在对面。那女子起初不敢坐,但看他说话斩钉截铁的,便也只得侧着身子坐了一半在上边。李穆然看她坐得小心翼翼,自己都觉得为她累。他心中一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听他说的竟是纯正的汉话,心中放松了些,低声回道:“贱婢只有个小名儿,叫做玉棠。”
李穆然闻言点了点头,暗忖只有小名的话,看来以前也只是个丫鬟了。他不由又想起了芳儿,更觉心中有些不落忍,便柔声道:“你别怕,我在随州一天,就不会有人碰你。”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包括我自己。”
玉棠很明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登时一下子愣住。李穆然看她满脸不信,又道:“我让他们给你搬木箱子弄个小床睡。你这几天委屈委屈,箱子虽然是硌了点儿,总比没地方睡觉要好。”
他看她还是傻傻地看着自己,又起身去自己的床下拿出个箱子,递到玉棠面前,道:“里边有伤药,涂在胳膊上。”
玉棠小心翼翼地开了箱子,见箱子里边有金疮药也有纱布,她以前是做丫鬟的,涂药之类的活自然会做,便挽起袖子,把药涂在胳膊上。李穆然见她手上胳膊上的伤都涂完了,她却还不放下药,便问道:“怎么了?”
玉棠声如蚊讷:“贱婢贱婢身上也有伤。伤在后背,是被军棍打的。”
李穆然微微一怔,暗忖自己总不能给她上药,便又出了营帐。出帐后,他见仙莫问正在搬着木箱,贺兰尊跟在他身后,也指挥着几个亲兵搬着箱子。李穆然叫住了贺兰尊,道:“毛都尉给你的那个女人还在?叫她到我这儿来。”
“啊?”贺兰尊心里藏不住事,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这时听李穆然要人,只以为他是想把那女子收回去。李穆然看了他的神情,不由失笑道:“想什么呢!借她来帮着给我帐里的人上药而已,又不是不还给你,急什么!”
贺兰尊讪讪地一笑,忙去叫人。
片刻后,那女子到了中军大帐前。李穆然看那女子相貌也算不俗,只是比起玉棠来,便显得有些逊色。他吩咐了一声,那女子便钻进了营帐。李穆然在外等候,没想到等了片刻,营帐之中竟传出一阵哭声。
那是两个女子抱头痛哭的声音。李穆然心想也不知玉棠身上伤成了什么样,那二人竟然哭得这般惨痛。又过一时,那容貌稍劣的女子出了帐,抹了把眼泪,对李穆然福了一福,便被贺兰尊带回了自己的帐篷。
李穆然这才带着仙莫问几人进帐去摆木箱。他见玉棠满面泪痕,可又觉自己不好说什么,便装作没瞧见,待仙莫问几人摆好了木箱,又盖好了被褥后,便叫玉棠到那木箱上坐着去,自己则坐在案后,看起了兵书。
几个都尉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练兵多日,难得有休息的时候,李穆然不便打扰,这一看,便看到了将近酉时。
他起初看兵书是想找点事情做,看到后来,想着十几日后便要南下到荆州,便真的看得入了神,连晚饭也忘了吃,直到仙莫问在帐外问他什么时候吃饭,他才觉出腹中饥饿。这时帐中已有些昏暗,他点了蜡烛,这才想起帐中还有个人。
李穆然看向玉棠,见那女子正襟危坐,木木地坐在木箱上,这两个多时辰里,她几乎连姿势都没变过。她神情木讷,叫人瞧着也不好受,李穆然暗叹一声,从案后站了起来。
玉棠见他起身,身子一震,脸上明明白白显出了惧意。李穆然有些不悦,暗忖自己把话已经说在了前边,她难道还不信么,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丫头不过二八年华,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她之前一直是在军营,自己和她也没说过几句话,哪里指望她能判断出自己是不是好人。
他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叫仙莫问端饭进来。仙莫问端来的饭菜是两人份的,只是李穆然那份按着将军的配置,有酒有肉,又有三样小菜;给玉棠的,则不过是一小碟子咸菜,一个馒头罢了。
李穆然见玉棠直接用手抓起了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小脸通红,竟跟饿死鬼投胎一般。他暗思平生所见的女子之中,恐怕只有郝贝在饿极了的时候,能跟眼前这位拼一拼吃相。想起郝贝,他心中一暖,便把自己的菜摆到了玉棠面前,又给她倒了杯茶,微笑道:“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玉棠抬头见他对着自己笑,更觉害怕,身子一缩,连那碟子咸菜也不要了,只干啃起了馒头。李穆然见状暗暗郁闷,心忖自己难道长得像恶人么,怎么越说她越害怕?他也是闲极无聊,便问道:“你是哪儿的人啊?”
玉棠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面咽下去,她拍了拍胸口,捋顺了气,低声回道:“回将军的话,贱婢蒲圻人。”
“蒲圻啊”李穆然沉吟了一阵,蒲圻属江夏,在荆州城的东南,位于东豫州和荆州的交界处。他现在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未来的战事,便道:“你是怎么被抓的?蒲圻没有守军么?”
玉棠看他说话和气,过了这么久也没有提非分要求,便放松了些,答道:“回将军的话,贱婢”
她话没说完,李穆然已笑着挥了挥手:“说这么多太罗嗦了,没人的时候,你就直接说你、我就是,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更何况你好好的一个人,何必成天‘贱婢贱婢’的称呼自己,很好听么?”
玉棠点了点头,怯生生地道:“是。蒲圻城中有守兵的,可贱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是瞧见来来回回的,有很多士兵经过。我和我家小姐那时有事要过江去洞庭,因为怕出事,半夜出了城,没想到,正撞见了那些”她说不下去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脸颊。李穆然轻叹一声,道:“我明白,你不用说了。”
他暗忖玉棠口中所谓来来回回的部队,应该指的是前几次桓冲掳掠荆州屯田用的轻骑兵。这些都是过境的军队,跟当地驻军大不一样,不过这小丫头自然是分不清这些的,多问也无益处。
他闷头吃饭,玉棠看他不说话,但是脸上神情很温和,只觉这个将军倒不是太可怕,又想着方才自己跪在地上求他他便应了下来,貌似甚好说话。她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将军我方才那个跟我一起的是我家小姐您能不能连她一起救了?”
李穆然手上一停。他听了这句话,才明白她们俩方才为何在帐中哭得如此凄惨。他何尝不想救人,只是他更要顾及自己手下这些士兵的感受。
他摇了摇头,道:“救你一个已经不容易了,罔论其他?”
玉棠又跪了下来,哭道:“将军,我家小姐待我如同亲生姐妹求求您”
李穆然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他平时发号施令多了,此刻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说话便不近人情了起来:“她与你情同姐妹,又与我何干?你别再说了,再要多言,我把你也放出去。”
玉棠立时住了口,老老实实地起了身,又去啃那个馒头去了。李穆然看她的样子,不由微微叹息,暗忖自己果然是心肠太软,连这小丫头也瞧得出来,懂得利用。不过,也真是造化弄人,主仆二人同时落到敌人手中,仆人因为貌美得了救,主人倒遭了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