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睡到半夜,忽听帐外有了吵闹声。他起初不在意,但没想到那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尖声叫道:“杀人了!”
李穆然忙从榻上翻身而下。他是和衣睡着,这时倒显得轻便许多。他抬头往帐外看去,只见帐外亮着很多火光,有人影在不停地晃动。李穆然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他第一反应是有人劫营,可是转念一想,又否掉了自己这个假想:毕竟此时是在随州,是秦国的境内,晋国的兵无论如何也过不来。
既然不是敌人来袭,那就好办得多了。李穆然轻打了个哈欠,继而叫道:“帐外亲兵何在?”
他话音方落,帐内倒先响起一个女子的轻哼。李穆然目光往小床上看去,见玉棠慌慌张张地下了床,踩着鞋到他面前,道:“将军,您”
李穆然忙道:“没你的事,你先歇着去。”
这时仙莫问已掀了帐帘进来。他一进帐篷,见李穆然穿戴整齐,神情不免微愕,但那错愕片刻后就被满面惊慌取代:“将军,您快出去看看!万俟都尉和张都尉打起来了!”
“什么!”李穆然大怒:还没上战场,怎么抚军倒先内讧起来。这要传出话去,那还了得!他重重一跺脚,拿着承天剑便冲出了帐篷。
李穆然心知张昊无能,万俟真仰仗军功在抚军之中常常欺负张昊,中军也瞧不起后军,二人积怨已久,只是平日里被自己压着,张昊忍气吞声,面子上倒也过得去,不知今天是为了什么,张昊竟然一改窝窝囊囊的性子,敢跟万俟真动手。
李穆然刚出大帐,就见帐前团团围了许多人,而且有一股很浓重的血腥气味。李穆然心中一沉,暗忖张昊武功不如万俟真,别是真被万俟真杀了。未上阵先折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仙莫问在李穆然前面先分开了人群,喊道:“将军来了!”
兵士分开,露出里边剑拔弩张的两人。
因是夏夜,近来天气又很闷热,张昊和万俟真二人都赤着膀子,只着了下裳。万俟真露着一身腱子肉;张昊不及他那般肌肉发达,但整个人看上去也很匀称,尤其双臂更是棱角分明。
他两人身上都沾着血迹,不过看上去,那血倒不像是他二人流出来的。李穆然放下了心:只要两名都尉没事,其他的事情他自己都能弹压得住。他往二人身后瞧去,见地上倒着一具女尸。那女尸被斩作了两截,看来是一刀从左肩砍下去,直劈到了右胯。那女尸身上不着丝缕,但因为血流得太多,竟如同穿了一件大红衣裳。
李穆然只瞧了一眼,便把头转向了别处。他心知张昊和万俟真二人多半是为了这女子起了争执,不由暗骂这二人好会生事,两个都尉为了抢一个女人竟抢到肉身相搏,让全军上下都瞧了笑话。此番要收拢人心重整士气,还要费自己好大一番功夫。
他面寒如水地盯着两人,张昊和万俟真见他来了,也收敛了许多,虽然两人仍是敌对站着,但已不像方才那般杀气腾腾。
李穆然盯着二人盯了许久,才对仙莫问没好气地说道:“去拿两桶水来,一人一桶浇过去,让他们两个先清醒清醒。然后叫他们到我帐里来。”言罢,他转身便回了中军大帐。
他回到中军大帐后,见玉棠侍立在旁,便道:“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事情。”
玉棠听到“出去”两字,倒吸了一口寒气,只是摇头。李穆然无可奈何,道:“外边的都知道你是我帐里的,你就在帐门口站着,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玉棠这才放心。她见李穆然剑眉倒竖,生怕他对自己发怒,急急地掀了帘,却没想到一下和帐外进来的人装了个满怀。
仙莫问“哎呦”叫了一声,退了两步,手捂着鼻子,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他看清面前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忙闪到一边,为她腾出了路。
玉棠手揉着额角,兹兹地吸着凉气,但不敢停留,脚下小步紧捯,匆匆地跑出了营帐。
玉棠出营帐后,仙莫问挑着帘,说了声“二位都尉请”,万俟真和张昊两人如霜打的茄子般低头入了大帐。
两人浑身是水,头发都贴在了脸颊上,便如落汤鸡一般。李穆然瞧了两人一眼,冷声道:“跪下!”
那两人依言跪倒。李穆然这才坐在胡床上,沉声道:“说说吧,怎么打起来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没讲几句,就互相骂了起来,眼见又要动手。李穆然这回当真怒了,回手一拍长案,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将军!”
万俟真和张昊被他喝得身子一震,不约而同住了口,看着李穆然怔怔不语。他们从没见将军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只觉耳边嗡嗡直响,也不知是被他拍长案的声音震的,还是他的喝声久久不绝。
仙莫问候立一旁,这时忙上前劝道:“将军,您消消气。二位都尉冲突的事情,我在旁看见了一些,不如我来说,再请两位逐一补充。”他站在李穆然身前,回头对那两人用了个眼色,那二人这时也学了乖,心知不能在李穆然面前吵嚷,遂连声应道:“是。”
仙莫问惯与人打交道。他口齿伶俐,说话条理清楚,李穆然听他说了几句,也就明白了那二人争执的起因。究其根本,始终是万俟真不对在先。他得了赏下的那两名女子后,尚不知足,总觉得张昊得的那两个女子比他的要漂亮。他傍晚贪了几杯酒,借着酒劲,叫亲兵想个缘由去后军帐中支开了张昊,自己便趁机溜进帐篷,连人带被子卷了就走。
张昊虽然平日里被万俟真欺负惯了,可是自己帐中人被他当着后军全军的面活活抢走,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跑到中军来抢人。
万俟真本来瞧不起张昊的武艺,没想到这位后军都尉发起了狠,一时之间,他竟落到了下风,被他反把那女子抢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抢到手的东西被一个武艺军功都不如自己的人抢走,万俟真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对那几个军妓也没什么怜惜之情,这时只想着自己到不了手的张昊也别想拿走,哪还管得了其他的,便抽刀把那女子一砍两截,这就有了李穆然出帐时看到的那一片血泊。
李穆然听仙莫问讲完了,又瞟向张昊和万俟真两人,看他们没有反驳,心知仙莫问说得并无差错。他被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一阵,才狠狠瞪了万俟真一眼,冷笑道:“万俟都尉,好一招声东击西啊!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俟真被那一桶冷水兜头兜脑地一浇,什么酒意全都醒了,此刻见将军气得脸色发青,不由心灰意冷,低声道:“是我有错在先,任将军惩罚!”
李穆然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刚刚进帐的贺兰尊发了令:“好,既然万俟都尉如此爽快,那就拉下去打八十军棍。”语罢,他顿了顿,又道:“现在虽然是在随州练兵,没上战场,但我若不说,军中饮酒的风气便又要起来。传令下去,今后但有饮酒者,罚十军棍;饮醉者,罚五十军棍。”
他这时冷面下令,没人敢拦。贺兰尊应声便出去叫了两个亲兵进帐,架着万俟真往帐外而去。仙莫问见李穆然没有惩罚张昊,却也没让张昊起身,心知将军这是和后军都尉另有话说,便也请辞出去了。
大帐之中,只剩李穆然与张昊两人。李穆然见张昊又回复了平日里受气小媳妇一样的架势,看着心里便来火,遂哼了一声,道:“张都尉原来如此厉害,只是平日倒内敛得很呐。倘若上了战场,有今日的风范,何愁立不下功业?”
张昊没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将军还有别的事么?”
李穆然倒被他一句话顶得无言以对。他怔了怔,道:“无事了。你今天也受惊不少,下去休息吧。万俟都尉酒后闹事,你不要挂在心上。大家都是同伍之人,上了战场互为依傍,不要搞得像仇人似的。”
张昊诺了一声,起身告辞。李穆然送他到了帐外。二人见万俟真被绑在长条凳上正被军棍笞打,他身边的兵士喊道:“十三、十四、十五”
万俟真抬头看着张昊,眼睛里直欲冒出火来。张昊瞧也不瞧他,笑哼了一声,自顾自往后军去了。
李穆然对着张昊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守在万俟真身边等着那八十军棍全都打完,便命亲兵把万俟真扶回中军都尉大帐中,又叫仙莫问去找军医瞧他。万俟真委实是条真汉子,八十军棍打得他下衣全是血渍,但他竟哼也不哼一声。他被几人架起来,重重骂了一声,冲着后军方向狠狠吐了口痰。
李穆然只装作没瞧见,可是心中却觉总要平复下万俟真这口怨气才好。张昊和万俟真二人,他自然更倚重万俟真,实在不愿意为了区区小事便让他寒了心。他转身回到自己帐中,见玉棠又回到木箱搭就的小床上坐着。他想了想,终于轻叹一声,还是满怀歉意地开了口:“玉棠,你也瞧见了,万俟都尉受了棍伤。我想让你去照顾他的伤势,以后就留在他那儿,你意下如何?”说出这句话后,他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也学得跟那个驿丞一样,说话如此虚伪了。
玉棠脸色大变。她本以为有将军保护自己,能过几天平稳日子,可此时听他反口,骤然间只觉被晴天霹雳打了一般。她连哭也哭不出来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跪在地上,哀声求道:“将军,您不是说您在随州一天,就不会让人碰我么?”
李穆然想着慕容垂的话,狠下心道:“事急从权。我叫人吩咐下去,让万俟都尉好生待你就是。我的话他总不敢不听。”
玉棠面色如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呆呆地瞧着李穆然,眼神先是失望,随后就透出了绝望来。李穆然别过头去,喊道:“莫问,你在帐外么?”
仙莫问闻声入账。李穆然一指玉棠,道:“你带她去见万俟都尉。你和他说,他既然嫌弃那几个女子,不如就都给了张都尉当做赔罪。如今我给他一个换两个,他先吃些亏,等立了战功,我帮他再问圣上讨封赏就是。”
仙莫问领命带着玉棠出帐而去。玉棠脚下一步一绊,到了帐门,还不忘回头看李穆然一眼,只希望他能收回成命。然而李穆然却背过了身去,只给她留了个决然而立的背影。
李穆然听着玉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转过了身,看着空空荡荡的营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这才发觉,在这一刻,他心中想的竟是冬儿。他很害怕今日所作所为被冬儿知道,冬儿会用别样的眼光来瞧他,甚至认为他是坏人。可是时势造人,他终究做不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只能违背良心,做这些更有益于大局的事情。他暗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和郝贝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竟也习惯了把奴仆当做物事,对其只有利用之心,全无怜惜。
他猛地明白冬儿为什么宁愿独守离别之苦也不肯随他一起出谷,她就是怕有一日会面对这样的他吧。他想起了释道安对他的告诫,常存仁者爱人之心说来容易,可是他能做到么?
然而李穆然没想到的是,他方打算就寝,仙莫问的声音又在帐外响了起来:“将军,您睡下了么?”
李穆然略微一怔,道:“没有。进来。”
仙莫问不仅自己进了帐,还带着玉棠一并回来。他道:“将军,万俟都尉说今天的事情本就是他不对在先,哪里有收玉棠姑娘的道理。他倒是把自己得的两个女子都叫人送到了后军去,还说还说”他笑了笑,凑到李穆然身前,低声笑道:“还说再等几天,到了跟晋国打仗的时候,攻城陷地的,他能抢到更多呢。”
听了这话,李穆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欣慰的是万俟真心结已解,看来是出不了岔子了。他看向玉棠,见那丫头又露出了满脸的畏惧,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便柔声道:“既然如此,你还是暂时住我这儿吧。”他不知以后是不是还会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好再承诺什么,遂有意将“暂时”二字说得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