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雨雪交加时，北大西洋就会变得异常狂躁，海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掀翻、撕碎。它会掀起滔天巨浪，发出无休止的咆哮，那种使人既激情澎湃又心生恐惧的水浪摩擦声混合着狂风的呼啸，使人永生无法忘怀。
——亨利·贝斯顿
约翰·J.菲茨杰拉德是SS彭德尔顿号的新船长，但对变幻莫测的新英格兰水域的水文状况和地貌地形却了如指掌。菲茨杰拉德瘦长脸，来自马萨诸塞州的罗斯林德市，一个多月前才刚接手这艘503英尺长、10448吨重的油轮巨无霸，但他对这片水域了如指掌，也深知北大西洋海上航行的险恶。菲茨杰拉德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区，他的父亲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一名船长。菲茨杰拉德曾与他父亲一起在商业船队里工作，也曾作为一名油轮船长服务“二战”。战后，他们父子俩都在位于纽约的国家散运公司工作。
彭德尔顿号于1952年2月12日从路易斯安那的巴吞鲁日启航驶往波士顿，当时船上载有从得克萨斯州运来的122000桶煤油和家用燃油，九个油舱都已被注满。跟其他油轮一样，彭德尔顿的船员也来自三教九流，好的时候称兄道弟，但转首就可能变成路人。这里也是典型的大熔炉，不论民族、信仰、肤色都已被熔铸在一起。一些人空闲时间打扑克玩儿增进友谊，还有一些人不太喜欢融入这个大染缸就会选择加班，希望下船时能尽量多挣点儿钱。
对菲茨杰拉德和他的船员来说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平静。彭德尔顿号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哈特拉斯角外撞上特大暴风雨，坏天气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们，就像是黑暗的预兆一样。在启航五天后，船员们要面对他们最大的挑战：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波士顿地区的积雪已达9英寸厚，500人的除雪大军用了200辆卡车和35辆除雪机清理城区还有笔架山的狭窄道路上的积雪。南岸也受到暴风雪的影响，巨大的海浪将海滨小城斯基尤特的海塘冲毁30英尺。在科德角往南，超过4000部电话因冰雪压断电话线而受影响。缅因州的情况更糟糕，新英格兰北部大部分地区都被埋在两英尺厚的大雪中，这是近年以来最为严重的冬季暴风雪。缅因州有超过1000名司机被冰雪围困在路上，有些司机在救援到达前已被围困超过36小时，预定于缅因州刘易斯顿城举办的一场雪地鞋竞走比赛也因大雪而取消。
彭德尔顿号在2月17日星期天晚上到达波士顿港外围区域，船长菲茨杰拉德今年已经41岁，此时心里正在想着家人团聚的温馨画面，他的妻子玛格丽特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其他一些家在新英格兰的船员也渴望能马上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注定要好事多磨，因为能见度太低，船长菲茨杰拉德无法在漫天风雪中看见波士顿灯塔发出的指引灯光。如果没有灯塔引导，菲茨杰拉德绝不会拿所有船员的生命开玩笑驶进波士顿港，这片水域岛屿星罗棋布，有34个小岛。菲茨杰拉德没有进港，反而当机立断命令彭德尔顿号向外驶去，寻找一个能够躲避暴风雪的地方，等待能见度提升到可以进港为止。
时近午夜，海上突然狂风大作，从北极圈吹来的寒风将彭德尔顿号裹挟其中。船员奥利弗·金德伦当时刚跟发动机组船员玩完一局牌，金德伦今年47岁，来自宾夕法尼亚的切斯特市，他收好自己玩牌赢的钱打算回船首的住处，但是跟他一起玩牌的伙计都劝他留下来。海浪已经非常高了，这时出去很容易被卷进冰冷的海洋中。为了回到船首，金德伦必须通过甲板上的人行道才可以，但在这样风浪交加的晚上很容易掉进海里。仔细权衡之后，金德伦也认为这样太危险，最后他找了一个空铺躺下打算睡觉。
但在凌晨4点时，尽管船员拼命将船固定在科德角海湾内，彭德尔顿号还是被大风刮出来，进入科德角以东的海域。巨大的海浪拍打着船尾，此时彭德尔顿号航行状况良好，船长菲茨杰拉德也不担心会出现安全问题。但情况在之后两个小时发生巨大变化。大概凌晨5点30分，弗吉尼亚人、轮机长雷蒙德·赛伯特下令不允许任何一个船员到甲板上去。他还把航速降到7节。
大约20分钟后，5点50分左右，一声巨响震动整艘船只，船员们感觉巨大的油轮似乎离开了波涛汹涌的海面。随后又是一声巨响还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彭德尔顿号似乎又回到了海面。
佛罗里达棕榈滩人查尔斯·布里奇斯只有18岁，当时他正在睡觉，震耳欲聋的响声吓得他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我慌忙中抓起裤子、鞋子还有救生衣就冲到甲板上了，”布里奇斯回忆当时的情景，“甲板上聚满了人，场景混乱不堪，电力已经中断，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我就抓起一只手电跑到甲板的人行道上，想要看看船首的人在干什么，我打开手电照着狭窄的道路，然后突然就照到了船体内。风浪非常大，喷溅的水滴击打着夹板，混杂着冰雹一起砸下来。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因为脚下的路突然消失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只要再走两步我就会掉进海里了。”
布里奇斯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小步快跑回混乱的甲板上，大声喊：“这下糟了，船裂成两半了！”
听完这话马上有人提议放救生船逃生，但布里奇斯觉得他们八成是疯了，留在船上说不定还有活路，这种天气下坐救生船在海上必死无疑。
没人知道在船舱最底层的锅炉房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来自马萨诸塞州阿特尔伯勒市的锅炉工弗兰克·福特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福特身材高大，下巴方正，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就像亚哈船长[1]一样，他已经是有九年船龄的老水手了，见识过无数风风雨雨。“二战”时他所在的驱逐舰曾在地中海被德军潜艇鱼雷击中，他侥幸逃过一劫。1947年德克萨斯城格朗姆舰爆炸时他再次幸免于难，当时爆炸激起的水浪高达15英尺，数百人遇难。
福特感受到了彭德尔顿号的倾斜，也听到了随后的巨大爆炸声。脑海中迅速浮现过往种种死里逃生的经历，他觉得自己的好运终于要用完了。过了一会儿，轮机长赛伯特跑进锅炉房大喊：“船裂成两半了！”
第一轮机助理大卫·布朗当时正在船尾的警卫室里值班，油轮破裂成两半后，他将发动力调成微速前进。过了一会儿，轮机长赛伯特让大卫把发动机关掉。现在所有的船员都被巨大的嘈杂声惊醒，他们惊慌跑出船舱，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能听到船体破裂发出的“咔嚓、咔嚓”声，有些人还看见火球。来自新奥尔良的亨利·安德森是一名维修工，当船体破裂发出震天巨响时他正躺在床铺上。安德森当时抓起救生衣就冲向混乱的大厅，在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灾难发生时的情景。“我跟另一个家伙一起拿着锤子把门钉死了，因为水开始涌进来。”他回忆道。
35岁的韦珀·弗雷德·布朗也是一名维修工，在睡梦中被吵醒。在成为彭德尔顿号油轮的一员前，他在缅因州险峻的卡斯柯湾的一家渔业公司工作多年。缅因州海岸非常险峻，已经有超过40艘船只在那个地方遇难，而他在波特兰还有妻子和四个孩子要抚养，他认为在油轮上工作比当渔民要安全得多，所以他成了彭德尔顿号的一员。当他刚听见那滔天巨响时以为彭德尔顿号触礁了。“我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他随后说，“就像你在撕裂一个巨大的铁罐头一样。”弗雷德拿起衣服冲上甲板，跟其他人挤在一起组成人墙以防被风浪卷入海中。海浪拍打在甲板上，冰冷的水珠四溅在弗雷德身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甲板上的人们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眼睁睁看着船首部分漂浮而去，消失在风雪中。黎明时分菲茨杰拉德船长还有其他几位管理人员都在前面的驾驶台里，现在他们都随风而去。
46岁的约瑟夫·赞普塔斯克是罗德岛人，1926年就成了一名海员，此前他从没有过在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的经历。船体分裂时，他才完成食堂执勤的任务回到床上进入梦乡，巨大的惯性将他从床上直接抛出来摔在地板上，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挣扎着站起来抓起救生衣跑到甲板上。甲板上的巨浪是他此生仅见。
49岁的华莱士·奎厄里是船上的第三轮机长，25年的海员生涯里他已经见识过无数风风雨雨，但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恐怖。奎厄里惊慌地拿起救生衣和《圣经》向外冲去，《圣经》是八年前妈妈给他的，之后他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它，好似指引他生活的光明一般。船舱里的船员一窝蜂地争夺舷梯想要爬到甲板上去，推搡中奎厄里的《圣经》脱手掉到舷梯上，他想要回身捡书，但却被人流裹挟着向上爬。“在甲板上我看见海浪恐怕有55英尺那么高，”他回忆道，“浪潮不断冲击着甲板，最高时甚至都拍打到了桅杆。”其他在场船员事后回忆海浪至少有70英尺。
奎厄里在混乱的人群里找到了16岁的卡罗尔·基尔戈，他是船上年纪最小的船员，船员们平时都非常照顾这个来自波特兰的孩子。基尔戈四周前才签了自己的入伍合同，就像伯尼·韦伯12年前的离经叛道一样，这个一头乱发、齿间漏风的少年一开始只是想在这里寻找惊险刺激的生活，但没想到一个月后，他就蜷缩在船尾，被冰冷的海浪拍打着。这个16岁的孩子惊恐万分，人生的第一次海上之旅现在看来马上要变成最后一次。
风向稍变，船员们带着一丝希冀看着船首被风吹回来，两半船体发生碰撞，然后船首更加速朝外海漂去，最终如幽灵一般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带走菲茨杰拉德船长和其他七位船员：大副马丁·莫、二副约瑟夫·W.科尔根、三副哈罗德·班克斯、电报员詹姆士·G.格里尔、海员约瑟夫·L.兰德里、赫尔曼·G.加特林和比利·罗伊·摩根。
船上的管理层几乎被一网打尽，筋疲力尽的幸存者们默默地为船首的兄弟们祈福，然后都抬头看着他们的顶头上司，寻求命令和希望。
年仅33岁的轮机长雷蒙德·赛伯特现在成了彭德尔顿号船尾的指挥者，他清点人数，发现只剩32人。然后他下令关闭除了锅炉房通向发动机室以外其他所有的水密门。赛伯特开始给剩下的人分配任务，安排人在船体两侧瞭望执勤。他大体视察了一下彭德尔顿号的受损状况，发现船体油舱破裂，浓稠的黑色液体流到海面上，随着湍急的风浪越漂越远。七号和八号油舱的舱壁都已受损破裂。
彭德尔顿号属于T2-SE-A1型船只，简称T2型油轮，还有一些人将其戏称为“下沉号”和“凯撒棺”。T2油轮存在设计缺陷，毛病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1943年1月17日，当时的新船斯克内克塔迪号刚完成海上试航返回俄勒冈州斯旺岛码头，船只在码头解体，整艘船裂成三部分，中间部分还在河上漂浮着，而船首和船尾却沉到河底。彭德尔顿号跟斯克内克塔迪号一样都是为了战争而粗制滥造出来的，1944年凯撒公司在俄勒冈州制造彭德尔顿号，现在该船在特拉华州的威明顿市服役。见过彭德尔顿号的人都说这船看起来很结实，503英尺长的船身，68英尺的型宽和39英尺的型深，66000匹马力的涡轮电力发动机并配有一个11英尺宽的水下螺旋桨，彭德尔顿号看起来性能强大、外形威武。但强悍的外表掩盖不了制造时使用的低下焊接方法。那个时期大部分T2型油轮的船体都是用“轮箍钢”拼装而成的，彭德尔顿号也不例外，这种钢材因为含有过多的硫而容易裂开。平时还好，一旦遇到大风巨浪或者极寒水域船体就会裂开。设计者努力想弥补这个缺陷，所以他们在船上装了止裂器，即用优质钢片对船体进行全覆盖。这种止裂器的初衷是封住焊接处的小裂口，防止裂缝向船体其他区域延展。但所谓的止裂器效果并不怎么好，一年多前的右舷四号舱和中间舱的舱壁就发生过严重破裂，一直没有得到彻底修复。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是这样彭德尔顿号最近却在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市通过了海岸警卫队的年检，认定这艘船没有问题。
现在船体分裂成两半，风浪不断吹打着船尾，顺着普罗温斯顿往南向科德角那里漂去。船首差不多也是沿着这条线路被吹走的，只是速度更快，离岸更远。电报房在船首，但菲茨杰拉德船长却没法打电报求助，因为船体分裂时，断路器已经切断了所有电路，船首这时既没电也没光。
船尾这里倒是有电，但却没有电报设备发出救援信号。人们手里只有那种小型便携收音机，天已大亮，船员们聚在一起听电台广播，他们听到另一艘T2型油轮SS福特·梅塞号在科德角外的某片水域同样遇险，海岸警卫队员已经前往事发海域救援梅塞堡垒号，广播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彭德尔顿号。船员们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谁会来救我们呢？
注释
[1]亚哈船长：赫尔曼·麦尔维尔所著《白鲸》中的主要角色，身材高大，脸上有疤，气宇非凡，具有美国式“硬汉性格”，是体现美国民族精神的非典型英雄，一个矛盾的悲剧性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