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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似水过石

殷璎过生日,周玺芝问陈寰去不去。陈寰说:“她没请我啊。”周玺芝说她请我了呀。

入筵席还要以裙带关系,陈寰不习惯,当时就没同意。周玺芝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做要求。当晚回家,屋里黑漆漆的,陈缘之前给他打了电话问是否回去吃饭,当时他以为要和周玺芝一起吃晚饭就让他们自己先吃,这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出去吃了。厨房锅凉灶冷,冰箱里也没什么现成食物,他下楼买了方便面回来泡上。

他来姐姐家以后,布局变了样子——青蓝搬进了父母的房间,大床小床之间拉上了一道隔帘,而他就住进了青蓝的房间。二室一厅的户型,房间其实并无大小之分,又都朝南。陈寰觉得如果其中一个小一点,或者朝北,他还踏实一些。这下,同等条件,一边住三个人,一边只住他一个人。他和姐夫关系好,黄骥文也是不计较的人,嘴里心里,都是没有什么叽歪的,姐姐自然更没有,青蓝无所谓,有他陪着玩,怎样都行。他又想,要是他们略嘀咕两句,他也踏实一些。他们越热忱,不分你我,他脚下越虚飘飘地如在云端。

黄骥文说只要早上洗漱错开时间,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怎么会方便。陈缘好几天晚上说腰疼不想走路,写了清单让他带着青蓝去超市采买,他买完东西,又带青蓝去吃圣代,玩了好一会儿充气城堡才回家。

水不开,泡面嚼在嘴里像半成形的石灰,同时寄居带来的懊恼和微凉之感也让他食不知味。他忽然很想周玺芝,便打电话问她聚会上人多不多。周玺芝太懂他,说:“你来呀,都是熟人。”恰巧殷璎也听见了,走过来听电话,嗔道:“要我下帖请吗?你真是的。”

陈寰到了饭店,周玺芝向他招手,从身边的座位上拎走手袋放在身后。

“给我买礼物买到现在啊,你这人太客气了。”殷璎也走过来打个圆场,又对宁伟说,“你先替我罚他一杯,用白的,玺芝少来护。”

周玺芝托腮看侍应生上菜,说:“我不护,我护他干什么?”

殷璎走过去与她耳语了一句,周玺芝立刻捶了她一把。

大家都笑。

殷璎去别桌招呼了,陈寰扫了一眼最前头的那一桌,上首坐着的应该是传闻中的佟先生。后来散了席,听涂悦她们议论,说殷璎剪了刘海是为了遮掩额头上的伤。她和美院那个研究生来往的事叫佟先生知道了,给了好果子吃。

“伴君如伴虎,从来都是这样。她外头看着光鲜,其实很难做的。现在,她想走也走不掉,佟先生不会让她走的,她也没法走,那种一梯一户的房子她住惯了,你现在让她像我们这样,往这种陈年八代的老房子里一蜷,她也蜷不了。”周玺芝说殷璎和研究生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想气气佟先生。陈寰想,这便是殷璎自己犯糊涂了——在那种境地里,他哪怕养一屋子人,你也得忠心耿耿,没资格以牙还牙的。

“他露面办这么个聚会,是敲山震虎吧?”陈寰问。

周玺芝点点头:“两个人都有点孩子气,真以为是老两口儿一样。”

崔蔚希在前面回过身来喊:“玺芝,带钥匙了没?”

“带了。”

得到回答后她就和宁伟上了的士远去。崔蔚希今晚也喝多了,大概没架得住宁伟的死缠烂打。她一向严谨,很少当着众人面手舞足蹈的。

涂悦弟弟从国外回来了,吃完了饭她就上了火车回家探亲。回到公寓,就只剩下陈寰和周玺芝二人。周玺芝洗了毛巾给陈寰擦脸,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吹风。月亮色泽陈旧,有点往事知多少的意思,让他们这样缔约不久的新人也有了置身亘古的感慨,好像时间的进制比外人扩大了一两位。

周玺芝说:“他们要是嚷着再开一箱,你是不是还陪他们?酒量可以的嘛,我看你现在也不糊涂。”

这么一说,陈寰的眼角倒晕染出了一点胭脂色的温存醉意,说:“你记住,台面上叫得最凶的,一定不是最能喝的。”

“怎么锻炼的酒量?”

“没锻炼啊,遗传我爸。”陈寰望向远处,那里,串烧生意至凌晨一两点都红火异常。他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周玺芝脸色幽暗,托着腮,看玻璃门上那个更幽暗的自己的倒影。

“怎么啦?”

周玺芝还没跟他说过她家里的事。她想,到了他们这样的地步,到了这样一个无人的夜晚,有些话大概可以告诉他了。她说她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异,父亲去了北方,每年给她们母女汇钱,汇到她上大学为止,就没了消息。他们离婚次年,母亲再婚,继父比母亲小了几岁,是工程师,人很好,对她母亲,对她,也都好。继父有一子一女,儿子刚去了旧金山念书,女儿还小,还在念初中,住她母亲那边,但有时也来家中看他。

陈寰问她怎么说起了这些。

周玺芝说:“没什么啊,突然想到了而已。”

“你们相处得都还好吧?”

周玺芝点点头,说:“之前准备回家,就是他帮忙找的一份工作。”

“也难得了,很多情况类似的家庭,哪个不是鸡飞狗跳的。”

周玺芝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述她心里的感觉。她宁可鸡飞狗跳一点,那种兵戎相见是通俗的流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这样的礼尚往来倒让她不适,你屈膝请和,我完璧归赵,高风亮节之下,假意真心难以分辨,免不了就诚惶诚恐。

陈寰说他太了解这种感觉,又问:“你妈呢,觉得他如何?”

“我妈像是个孩子,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是好人。当年我爸跟她离婚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发现自己娶了一个孩子。他以前没怎么发现,有了孩子也就是我之后,他发现了这点。”

陈寰说是不是她不能胜任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周玺芝说:“也不能这样说,就是太单纯。小时候我们去花市买花,她挑了满满一把,跟一个花农说你帮我看一下孩子,我去叫一辆三轮车。然后我就丢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换作我是我爸,也会崩溃的。”

“现在的这个呢,介意她这种性格吗?”

“介意的话也不会领证办手续吧。他先来家里住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大家互相适应了才走了程序。之前我妈吓得不轻,给我婶婶打电话,说他提出要同居,怎么办怎么办。我那个时候不过小学生一个,都觉得他对方做得合理,不知道她怎么会那样慌张。”

周玺芝忽然又说:“换点别的话讲啦,不说这个了。”

陈寰很冤枉,说:“这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嘛。”

周玺芝想,是啊,这些从没对人提起过的话,好像就是一直攒在那里,等着他来,沉甸甸地拿给他。分享的内容不见得教人舒坦,可和他分享算是一个舒坦的途径。她从来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不容小觑的倾诉欲。

陈寰问:“桌上殷璎跟你说什么悄悄话?”

周玺芝乍听还没反应过来,等想起来才低下头去。

“什么?”陈寰追问。

又沉默了半晌,周玺芝说:“你真的要听啊?”陈寰点点头。

“她说——你不护他是不是因为酒后乱性更好。”说完了,周玺芝倒不像先前一样害羞了,开诚布公,坦荡如砥,静静地看着他。

陈寰愣了愣,微笑起来。周玺芝看他,在夜色里,他像是半卧在灌木丛中的一只原麝,一下子惊醒,散发着林莽的浑香。

他伸过手来,她搭了上去,好像路修通了,桥造好了,电缆线架成功了,可陈缘的电话也来了。因为安静,周玺芝也能听见那头在说什么。

“吃到现在啊……哪是我催你,妈刚刚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她才打给我了……我哪里晓得,她有多少话是只愿意告诉你的……我晓得了……放心吧,不过,这样的话,你要不要答应我跟宝玲吃饭……好好好,你快点啊,路上看着点儿,夜里头路上全是醉汉……”

说到“宝玲”的时候,周玺芝明显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一下。

“宝玲是谁?”

“我姐夫的哥哥。”他就这样斩钉截铁地撒了个谎,只有避却性别,才能彻底阻挡所有的可能和疑问。这一瞬,他简直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撒谎的材料,甚至为了谎言而活。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然还想到,如果周玺芝问为何像女人名,他可以接着往下编——保卫的保,莅临的临。

他失算了,周玺芝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地把并拢成荷花瓣一般的手从他汗涔涔的掌中抽了出来,说:“很晚了,你得回去了吧,我陪你下楼。”

陈寰一直在说不用,可她还是固执地送他下楼,送他上了车。

许佩珍打电话给他是说考电视台的事。

“你工作安定了,我们就能考虑在苏城给你买房子了。”陈寰疑惑地问她目前自己的工作哪里不稳定了。

“你那个叫什么工作,给老板打工,说把你开掉就把你开掉,许晔前车可鉴,你还看不见吗?”许晔是她的侄儿,陈寰的表哥,在顾城念的书,在私企里犬马一般效力了六七年。一朝楼塌,不仅安身立命成了问题,大鼻子洋老板跑了之后,股东债主倒全部都赖上了他,吃了好几门官司,算得上是无妄之灾。

“进了体制,不说你自己旱涝保收,后面谈对象也方便得多。老秦家的姑娘,麻团一样又癞又胖的人,考上公务员,谁敢说不是香饽饽。”许佩珍听他这边没声音,问道:“你在听没有?你爸托了以前的战友,疏通了关系,只要笔试能通过,后面都没有问题的,这事儿我还没有跟陈缘通气,她要晓得有这个门路,指不定也要让我们把黄骥文送进去。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所以你就先别吱声了,好好把书拿出来温习,事成了再告诉她好了。”

“这样不好吧,自家的姐姐。再说了,住在她那里,瞒早不瞒晚的。”陈寰想了想又说,“不过不说也好,假如提前透风,事后不成,倒丢人。”

许佩珍急了:“什么叫事后不成?必须成!你老子替你铺好了路你还走不好,还喊崴了脚,那就是你无能。至于住不住在她那里倒无所谓的,你找个由头搬出来也好,她和黄骥文整天鸡飞狗跳的,你哪还能看得进去书。”

如此,中秋后,陈寰便从陈缘那里搬出来,说是离公司太远。陈缘在楼下拦住他,说:“这会儿没别人,你说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陈寰心中一颤,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陈缘阴着脸又问:“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见并非考试的事露馅儿,陈寰放了些心,又想着不如趁这会儿向她说明了,省得她再苦心拉拢裴宝玲,便说了他和周玺芝的事。陈缘听了倒也没有怨声载道,静静地叹了口气,说强扭的瓜不甜,又让他有时间带那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陈寰不由得就有些可怜他姐姐,觉得她太累。他同她说:“妈还不知道,你别跟她说。”

陈缘翻了他一眼,说:“当年我跟黄骥文谈的时候,是谁按时按点地给他们转播?也该让我报一回仇了。”

陈寰知道她是玩笑,打躬作揖地走了。

租住的地方在凤凰巷,离澜光公寓还算近,另一间里住的是一对准备结婚的小夫妻,听口音是北方人。虽是同一屋檐下,可也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直到周玺芝上门来玩,陈寰才想起到隔壁叮嘱了一声,若是他母亲过来,不要提有女孩来的事。

女的不在家,男的笑了笑,说知道了。

周玺芝踢了踢他床肚里的纸箱子,说:“就堆在这儿?我帮你收拾收拾好了。”又说他的窗帘太脏,要摘下来洗。又说他吸顶灯里蚊虫太多,要取下来擦。陈寰一边誊录材料,一边说她话多,让她躺下休息休息。

周玺芝坐在床沿,单手支颐,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自己的鞋面,说:“你以后要自己做饭咯,没有现成饭吃了。”

“在外面吃啊。”

“钱多得很呢!”

次日周玺芝又来了,给他买了一台小容积的电饭煲,一人用正好,又带了油盐酱醋和两大包食材,进了厨房卷起袖子乒乒乓乓做起饭来。陈寰想她自己平日里都不做饭的人,必然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可没过一会儿,排骨浓郁的香气飘进了卧室,他才大步走向厨房。

周玺芝穿了一件鹅黄色和奶白色相间的格子围裙,护袖与它是一套的,下身翠绿的裙摆微微比围裙长出一截,形成了好看的色系。头上戴的是一次性的浴帽,遮油用的,也是很老练的样子。

她一面做事一面吩咐他:“晚上自己去买一个调味盒,把糖盐味精倒出来。蔬菜顶多再吃明天中午一顿,再回锅就没营养了。肉多放一两天倒没关系,热一热也一样吃。”

陈寰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是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周玺芝并不慌张,似乎之前就在等候着他的这个拥抱。她嗓子腻腻的,像是做菜时顺带着也在喉咙里撒了一把糖,问:“他们在房里吗?”

“出去了。看见又怎么样,平时都是我看他们,也该让他们看看我了。”

周玺芝看他像个得意又好胜的孩子,觉得好笑。

傍晚,两个人在房间里并排坐着吃饭,西天暮霭沉沉,楼下的道路传来各种向晚的声音。陈寰吃着吃着转过头来看着周玺芝,一时间有种恍惚,好像二人已经是结了婚的人,而且结婚很久了,是老夫老妻,一直在过这种居家的日子似的。

周玺芝像是也懂他,盈盈地笑着。

此后,周玺芝隔三差五来给他做一顿饭,遇见隔壁的小夫妻就点个头。女人叫万芳,有时与周玺芝二人在厨房开着左右灶头一起做饭。万芳说:“你就别做了,大家一起吃咯,小陈也是一样,拘礼得很。”

周玺芝翻了两铲子,说:“烧饭也算乐趣,当我技痒好了。”

万芳说:“我看你切菜就知道是老手。”

周玺芝笑了笑:“小时候家里人上班顾不上,就学着自己随便搞点吃吃。”

万芳见搭上了话儿,就问:“我听杨业荣说,小陈跟他打了招呼,怎么?你们家里人还不晓得?”

周玺芝关了小火,盖上锅盖,说:“跟这火候似的,还没到说的功夫呢。”

万芳说:“话是这样讲的,不过男女可不大一样。”她趁着文火慢炖,细细分析给周玺芝听,说到了这个年纪,既与他谈,必然不是学校里过家家的玩意儿。你像模像样,兢兢业业的,两三年时间白驹过隙不费力气。他若一朝翻盘,必然全身而退,你就不同了,虽然看起来也毫发无损,可好年纪就是女人的资本,买定离手,付诸东流,就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他作为男人风华正茂,可同年的岁数,女人就是明日黄花了。

“两头家里人知道,对他也是掣肘,不敢胡来的。”万芳取了调羹舀了一勺子汤尝了尝。

周玺芝说:“结婚也有离婚的,谈个恋爱哪还能指望买个什么保险。”

万芳想了想,说这倒也是。

话不投机,周玺芝盛了饭菜回房等陈寰回家。吃了饭,又说了一会儿话,到了晚上靠九点钟的光景,陈寰送她回去。万芳正蹲在卫生间洗衣服,听见开门声,够过脖子瞧了一眼,说:“还送她回去啊。”重音若是落在“送”上怕是还好听点,顶多就是女生娇气些。她这腔调倒真让周玺芝难受,像是耳朵里飞进了蠓虫子。

明月洒满夜路,陈寰说:“女人年纪稍微大一些就嘴碎了,我记得我姐姐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是很文静的,后来渐渐地就啰嗦了起来,嫁了人更不得了。”

“还是分人的。”她说骨子里若是耐不住寡言寂寞,沉默也只是因为没碰上能让她絮叨的人。她把手抄进口袋,夜风明显开始凉了。

周玺芝又说:“我看了你的资料书,都还是看到上次那一页,既然准备考,就好好考啦,又不看书,时间都耗掉了。”

陈寰说:“看来我是一个能让你絮叨的人。”

周玺芝拿包摔了他的腿一下。

走过城中湖,见远山如眉,月在湖心,秋风吹着秋水,有一种寥落的清旷。树林里有手机屏寂寂的荧光,大约是和情人在通话。

他们在石凳上坐下来。周玺芝想起包里还有一个苹果,便拿了出来,问他吃不吃,陈寰摇了摇头,她自己就吃了起来。吃了两口,他又要吃,周玺芝说你这个人真夹生,陈寰咔嚓咔嚓咀嚼着不说话。

如此这般的小事,说起来还是很美好的。这很难讲,是因为秋天就那么淡淡地过去了,还是因为时节的流转中幸而有爱人在场。

初雪的这一天,陈缘打了电话来,让他带着女孩子到家里吃自制火锅。陈寰左右推不掉,只好给周玺芝打电话,周玺芝倒答应得轻松。陈寰以为她性格如此,不怯见生人。实际上,周玺芝那天回家后细想了想万芳的话,也觉不无道理。而且他姐姐既然早已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迟迟不登门造访已显得小气,正式邀请再不去,未免不近人情。

第一次上门,空手大摇的不好看,给陈缘两口子买东西又显得巴巴献殷勤,周玺芝就给青蓝买了儿童奶和冬季三件套。陈缘笑着接了进去,说太客气了。

青蓝在她母亲身后咯咯地笑。陈缘问:“你知道这是谁吗?”

青蓝点头,可仍是笑着不说。

“是谁啊?”周玺芝弯下腰来亲自问。

她更加朝她母亲后面躲,半晌,说:“是舅舅的女朋友。”

陈缘弓起手指轻敲她的脑袋,说:“你知道得多呢!”

黄骥文招呼他们围着坐下。周玺芝坚持要坐在下首,黄骥文说:“这哪还分什么上下席啊,不要拘礼了。”陈缘端着酒精炉来了,叫黄骥文也别硬拉她:“你随他们年轻人自己去,你这样倒弄得紧张兮兮的。”

大家吃了一会儿,陈缘电话铃响,她低头看了号码,说是他们的母亲,大家不作声了。

“唉,吃火锅呢……在呢,谁还敢背着你儿子吃东西,电话给他吗……”

陈寰接过来和母亲说话,虽也专注,可还是分神看着周玺芝。她抿着唇,抿得很深,鼻子都被抿得有些往下坠了,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待她其实也算不得好。

许佩珍本想说抓紧看书考试的事,顾及陈缘在场,只略说了两句便挂了。这一头,陈寰也只是支吾嗯啊地应答着而已。陈缘说:“娘儿俩说什么呢,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陈寰用筷子挑着粉丝不说话。黄骥文说:“要是问恋爱的事,你也不必再瞒她,男大女大的,还怕什么?”

陈缘说:“都像你呢,十六岁就抓着女同学的手钻小树林久经沙场的。”

黄骥文觉得没意思,便不再说话。周玺芝的神色也不如先前好,陈寰见了,更加讪讪的。他也想过同母亲说的,只是一来他清楚他母亲是富贵眼,嘴上说不喜欢裴宝玲,心里一定是欲拒还迎的,若没有裴宝玲的出现,他把周玺芝领到她跟前,她接受起来也容易点,只是上过一趟制高点,再下来看周遭,未免会不尽兴。二来,周玺芝的家庭也复杂了一些,必然也会惹出一些啰嗦话来说。在没有想好怎么避重就轻地汇报周玺芝的情况之前,轻举妄动的下场很有可能是被一口回绝。他想趁着这些日子探听出他母亲的喜好,摸清她的脾胃,把周玺芝包装成理想儿媳,再隆重地推到台前。

正想着,门铃响了,陈缘走过去一开门,竟是裴宝玲。

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貂绒大衣,老成的颜色衬得她的脸越发小了。她也确实比他和周玺芝小,还在念书。裴宝玲一眼还没看出大概,周玺芝倒瞧出了些什么似的,眼睛里含着许多意思。

陈缘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宝玲啊,来来来,吃火锅,黄骥文你进去再搬张凳子。”

“不了,你这有客人,家里也催我回去吃饭呢。是我姐姐给你寄了一套面膜,不知道你的地址,就寄到我这儿托我转交,收到有一阵子了,只是放后备箱给忙忘了,今天去湖光大街办事,回来正好走到你这儿,就想起来了。”裴宝玲交过东西给陈缘,又朝陈寰看了看,说:“有一阵子没见你了,忙什么呢?”

“瞎忙忙。坐下一块儿吃点吧。”真说上话,陈寰倒也不大慌张了。

“你姐叫我吃我还能相信,你这借花献佛的,肯定是假客气了。”裴宝玲对着门口的镜子整理了头上那顶驼色的呢子画家帽,说,“你们吃吧,我走了,有空上我们那里玩。我妈说人以群分,说缘姐你连性格都和我表姐很像,她很喜欢,让你多走动大家说说话呢。”

“她瞧得起我,没空也要挤时间去玩的。那我就不留你了。”陈缘送走裴宝玲,桌上的气压又低沉了一分。青蓝大概具备一种孩子独有的敏锐,察觉出了大人之间的微妙,吃了几颗牛丸就回房里去了。陈缘帮周玺芝夹菜,说下午就到楼下茶餐厅喝点东西,四个人正好可以打牌。周玺芝说下午要回公司加班,就不多留了。这理由一出口,正儿八经的,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这叫陈寰一下子就想起那天晚上他骗她说裴宝玲是黄骥文的哥哥,周玺芝这话也一样,是个堵死的方案。

她先前根本没有和他说到加班的事,明摆着是出了问题。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陈寰几次说打车,周玺芝都说不用,说想走走。她像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一直走在他前面,走着走着又像想起了他,停下来等,等到他快走到她身边,她又加急了脚步朝前走。

如此反复了几次,陈寰失去了耐心,驻足停了下来。

周玺芝也停了下来。场面僵持了一分钟左右,她回过身朝他走来。她的睫毛上落了一片雪花,陈寰想帮她摘掉,手却迟迟抬不起来。

“我不是为她难过,她又不是我什么人。你先前何必要瞒我,我又不会怎么样,我看起来气量那么小吗?”周玺芝的目光落在了灰蒙蒙的远处,“你总是用你自己的想法来揣测我,但其实我们并不像。”陈寰哑口无言。

“喏,就到现在,一句道歉也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

陈寰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周玺芝的眉头微微缓和了一点,说:“算了,和我先前的那次扯平了。”

陈寰惊讶不已:“你是说老陶的事?那你还是和他交往过?”

周玺芝啪地在他胸膛上拍了一掌:“给你找个台阶下,你还狗咬吕洞宾了。”

隔天傍晚,陈寰去周玺芝公司接她下班,走着走着塞了一个小盒子到她口袋里。周玺芝问是什么,他不作声,她就自己拿出来看。是一枚银戒,细细的,也没镶什么,说朴素说寒酸都可以。周玺芝戴上了它,看了看,又拿了下来。

陈寰问:“怎么了,不喜欢?”

“你帮我戴。”周玺芝停下脚步,郑重地把手和戒指送了过来。

暮色四合,街灯渐亮,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种匆忙,这种动,衬得他们愈发安静和庄严。他们觉得,只要心意有了,身在市井,身在教堂,也没有什么分别。

周玺芝温柔低眉,看着他谨慎地把戒指推送过来,她知道这是他因为昨天的事对她的补偿。其实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就像别人问他吃过早饭了吗,他却说刚刚买了一件新衣服。但她是心软的人,他稍微诚恳这么一些些,她的气就全消了。他虽是文不对题,但她领了这情,也就不医而愈。

陈寰说:“就这么戴着玩儿的,算不上个东西。”

周玺芝说:“挺好的啊,银戒拔毒,细细的,显得手长。”

陈寰牵着她的手继续走,戒指静静地扣在那里。这类东西是个记号,也是证据,即便信步过了若干年,故人心易变,沧海成桑田,有它在,情史就很难被否决。

周末的上午,周玺芝买了菜到陈寰这里做饭,一直到中午也没见万芳出来。他们吃到半路,万芳才神情憔悴地扶着墙出来上了一趟洗手间,听她说话的声音是得了重感冒。周玺芝透过她半掩的房门朝里看了看,杨业荣似乎不在家。

“一起来吃点东西吧。”周玺芝叫她。

万芳摇了摇头,说吃不下,仍旧回去睡觉。

“老母鸡汤治感冒最灵了。”周玺芝硬是盛了一碗汤送到她房里去,“你爱人呢?”

万芳支支吾吾了半响,说出差去了。自然是假话,看情形是两个人闹矛盾了。万芳强势,有的没的爱唠叨,杨业荣估计是出去躲个清静。周玺芝和她都是女人,难免疼惜她这时候生病却没有人服侍照料,可这对万芳来说未尝不是个教训。往日里说说笑笑,杨业荣唯她马首是瞻,关怀无微不至,冷不丁要不在身边,尤其是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突然就觉得可怜无助了。

万芳嗫嚅,生怕她细问。周玺芝却不是啰嗦的人,大而化之地安慰一番就出去了。回到房里问陈寰,他却说没听见过隔壁有什么大动静,但杨业荣已经有两三日不在家了。

下午二人出去逛街,逛累了吃了一顿自助烧烤。送周玺芝回公寓后,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陈寰也早早地回去,打算拿些换洗衣服去澡堂泡个澡祛祛寒气。衣服都晾在主卧的阳台上,万芳的门又关着,大概依然卧病在床。陈寰几次想敲门,怕打扰她休息,都没好意思。最后万芳听见了他徘徊的脚步声,说:“小陈?拿东西啊?你进来吧,门没锁。”

窗帘拉着,房间里暗沉无比。病因子如同沼泽边的植物,散发着腐烂的味道,空气迂回胶着。万芳躺着,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一旁的床头柜上搁着中午的汤碗,一丝未动。

“你得吃点东西啊,不然病难好,难复原呢。”

万芳还是不作声。

陈寰走到阳台上收衣服,收好了,听见万芳捂着被子呜呜地哭。等陈寰走过去,她忍不住说了实情:“杨业荣不是人,他在外面有人了。”这事让陈寰难以置信,杨业荣那副骨头,看起来早已经被万芳熨得服服帖帖了。

“我亲眼看见的,他还抵赖。”

“说不定是朋友。”

“你们男人都一条声口,换个新鲜点的说法也教人心里好受些。”

陈寰端起汤,说要到厨房帮她热一热。万芳说你坐下陪我聊会儿天吧。

“五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你要说短吧,我读的五年一贯制,眨眼工夫就从入学到毕业。你要说长吧,对谈恋爱的人来说,五年里说了多少话啊,一生一世也说不了这么多话吧。”万芳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一旦回忆往昔,眼神就涣散起来。

“你别吓唬我们这些才谈恋爱的人啊,你这么一说都让人不敢谈了。”陈寰说。

万芳笑了笑,说男女之情不外乎两种。一类是谈的时候电光石火心惊肉跳,隔三差五闹出点小玩意儿,这种小玩意儿虽也给人添堵,可也因祸得福,反而保得了大太平,一辈子吵吵闹闹也就过去了。一类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表面上和风细雨风平浪静,这放在古代,那是夫妻生活的典范楷模,放到今天,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指不定就潜伏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呢。

听她这么说,陈寰便问:“那你们这回是哪一种?”

万芳说:“要是在以前,我以为是第一种。”

话音没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杨业荣站在门口。他开门轻手轻脚,显然是想攻其不备。

陈寰从床沿上坐起来,说:“她生病了,你要不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你都坐那了,你就带她看去呗。”杨业荣说这话前沉默了几秒,大概是思考这话该不该说,估计即便已经撕破了脸,对万芳也还是有所忌惮。他也了解万芳——果然她听到了这话,立即抄起汤碗泼了他一身:“我看你妈的杨业荣!”

杨业荣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从一边的衣架上拿了条万芳的围巾擦了擦扔在了地上,接着就打开行李开始挑拣自己的衣服。

万芳蜷缩到被子里放声痛哭起来。

陈寰没有处理这种局面的经验,不会调停,更轮不到他来调停,也就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万芳号啕着挽留杨业荣。

他想起一些老式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尤其是和青楼、风尘有关的。那阁中的女子身在欢场,恩客络绎,见过各色人物,寻常后生千里而来求取一面之缘,她还薄妆慵懒不待见。等到战争来临,危机四伏,商女也无安生之处,再去找那昔日的人,苦苦牵扯他的衣袂,也未必能换得他顾念旧情怜香惜玉。

爱情里,常常占上风又能从头笑到最后的人,少之又少。相反,马失前蹄输得最惨的,往往就是这一类人。

薄暮微光里,陈寰感到一片清冷。

杨业荣走后,天迅速黑了。

此后的一两天,陈寰说起杨业荣,万芳立刻摇手,影射事已至此,没有转圜余地,为今之计,只有安分守己过好各自的生活。陈寰见她这个当事人都已走出阴霾,自己再说些苦情或是励志的话必然显得惺惺作态。倒是周玺芝来得更勤了,几乎每天都要来,不来的时候也是抱着电话打很久一通。陈寰隐约猜出她的想法,又担心自己这点多余的考虑过于猥琐,便在晚饭后下楼散步时探问了两句。

周玺芝直言不讳:“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寰说:“她大我五六岁,我没有姐弟恋的癖好。”

周玺芝说流水是无情,可难保落花有意。她让他好自为之,是因为她鞭长莫及。周玺芝蹲下身看了看路边摊上贩售的马桶套,讲价一番,买了一个给他,让他以后别嫌麻烦,不要再和万芳共用马桶套。

“你这也太夸张了。”

“不是我夸张,是女人夸张,女人太了解女人。”

周玺芝的话,在几日后得到了印证。那天晚上,周玺芝来做了饭,吃完后,陈寰送她回去。回来时,见卫生间门缝底下一片金黄,是万芳开了浴霸在洗澡。

陈寰整理了衣服和浴具,打算一会儿趁她洗完后,屋子里还有暖气,也进去冲一下。等了有半个小时,万芳才出来。陈寰侧耳听了一会儿,听见万芳在隔壁收拾停当上了床,他才进了卫生间。起初并没有什么,洗到半路觉得胸闷,就顺手去扳开一点窗户缝。那时候,他脸上有泡沫,双眼就只是微微眯着,开窗全凭手的感觉,他感觉摸到了瓷砖,摸到了窗台上的一个原来养宝石花的陶土盆,摸到了一个废弃的塑料肥皂盒,应该就离窗户把手不远了。

这时他摸到了它。

摸清了硅胶的质感从而缩回手的那一瞬,他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它逼真地横躺在那里。

本身就是一个人体零件,又是横截面的部分对着他,所以,它在水雾中看起来的的确确就是一具阉割物。至于它为什么没有血,当然是流干了,由水洗净了,被一墙之隔的那个女人以欢愉的方式消耗掉了。

他火烧眉毛一样地再次洗了手,洗了身体,可这一双抚摸过它的手再来洗自己的身体,让他感觉异常不适。他迅速结束了这场偶遇,擦干皮肤,换好衣服,准备回房。开门前,他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它是她用完后遗忘在这里,亦或是刻意留在这里供人窥伺,将成为一个永久的谜题。

这是一场披着春梦皮的噩梦。

这件事,其实是后来陈寰搬走的根本原因。但事情表面上看来,倒还像是万芳在厨房里的逾矩言行让他生了去意,下了决心。

“亲自下厨啊,小周今天怎么没来?”万芳在一边切青椒丝,陈寰则烧水煮面。

“朋友聚会去了。”

“你不一起去?”

“都是女孩子,不想去。”

万芳顿了顿,说:“换成别的男人大概巴不得去呢。”

陈寰笑了笑,说:“你把我说得像正人君子。”

万芳斜斜地飞来一眼,说:“你就是正人君子。”

“你没见过真正的君子。”

“还不是君子?坐怀不乱,要赶上柳下惠了。”如果补充一下的话,这句话的前缀应该是“同一屋檐下,这么多晚上,你也不越雷池”。

陈寰有些着急,灶头开这么大,水还没开。

“她不来,你何必自己做,一起吃一点就是咯。”言中有“她”,有“你”,没有“我”,说起来仍是心虚的。

“不用麻烦了。”

万芳一笑:“好像你觉得一起吃饭比单独下面麻烦。”

陈寰没有耐心再与她周旋,把锅端起来,打算回房用电磁炉煮。万芳叫住了他,绕到他面前,把锅端回原位,又慢慢地走回来,仰着脸看他。

“你觉得我老,是不是?”她的脸盘浮在厨房昏暗的灯光里,眼眸浑浊,细纹密布,脂粉乍看白里透红,近观却层次清晰,只余煞白干燥的画皮,这一切宛如漂在黑暗沟渠里的一张卫生纸。

“你不老,正是最好的年纪。”陈寰违心地说。

“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年纪都给了杨业荣了。”在她的眼里,女人都是容器,有的装着果汁,有的装着烈酒,有的装着清茶,各有各的滋味。唇干舌燥的男人喝了下去,解决燃眉之急,然后,就忘记了这个容器,忘记了,它才是女人的本体。他们图的是一时的痛快,哪怕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他们要的是女人的衍生物,而不是女人。

“你和小周现在是蜜恋,闭着眼睛恋爱,对这些都是选择性失明。不是我下恶毒的诅咒,将来的某一天,未必不是这样。”

陈寰说:“你突然变得像个哲学家,像个诗人。”

万芳的脸慢慢地往下低,往下坠落,说:“好的哲学家,好的诗人,都曾生活在底层,不是说没钱,而是尝试过一无所有的滋味。你煮面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回到位置上切菜,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在排演什么荒诞的话剧,卸了妆,那些魔障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陈寰当晚就决定搬走,但延迟了一个星期才和万芳说,不想过于明显,伤人伤得太狠。他说周玺芝决定和他一起住,方便彼此照顾。

万芳当时歪在床上看书,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这个决定根本与她无关,陈寰的缓和策略也就无足轻重了。

周玺芝倒也没有过问任何细节,陈寰所做的这个决定,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切实有据。只是,她坦言对同居这件事情暂时无法接受,她母亲上周刚刚过来了一趟,以后有空肯定还会再来。

“她也不是传统,只是单纯,我不想让她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现在年轻人的这种复杂。她这个年纪,让她转型太困难。”

陈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说:“即便你不赞成,我还是会找一个单身公寓。”他说不想每一次都是在酒店。

周玺芝没说话,只觉他的话声东击西,带着不轻的讽意。

搬到新住处的第一天晚上,许佩珍就来了电话,问他好好的怎么又换地方。陈寰心里嫌他姐姐啰嗦,就什么都告诉了她。屋子没有整理好,他也没心思和她细说,想随便讲几句就挂掉,许佩珍突然来了火,说:“你现在可以啊,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陈寰还以为自己连换个住处的权利都没有,又说了两句,许佩珍才质问起周玺芝的事来。

“你不要怪你姐姐,她是为你好。你们才认得几个月,我做家长的都才刚刚知道这个人,双方父母都还没见过,不知根不知底的,就住在一起,早晚要出纰漏的。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妖怪投的胎,你知道她才认得你几个月就和你睡一张床是为了什么?你既没有扬名立万,我们家里条件也是一般,她为了什么?讲不清楚的话,这里面就有蹊跷。”

这一通话说下来,陈寰想他姐姐应该是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他和周玺芝的事都已经向母亲交代过了。至于动机是不是怕他和周玺芝同居会捅出娄子所以率先向家里报备,请母亲来提个醒,暂时变得次要。母亲知道了周玺芝的存在,知道了他们感情的进度,这是最为关键的。

陈寰当时没有在电话里辩解什么,他母亲说一句,他就应一句。他是觉得好多事越描越黑,而且和长辈之间,有很多话当面都讲不清楚,更别提在电话里。许佩珍却又生出疑问,说:“你不方便讲话啊?她就在你旁边?”

陈寰看着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突然间想起了最近工作中的低谷,想起了工作之余还要抽空看书备考分身乏术,想起了和前一任房客之间的种种诡谲,想起了搬家的辛苦,想起了和周玺芝迷茫的未来,顿时就觉得很泄气。他说:“我明天打给你。”然后就不管不顾地躺到床上,想着睡上一觉,醒来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

次日清晨,周玺芝如约来帮陈寰收拾房间,见他情绪低落就说了些公司活动上发生的趣事调节气氛。过了半天,陈寰还是不大说话,周玺芝也就没了心思,只顾着做手上的事。房间里极为安静,只有书摞到桌上或者扎塑料袋之类的声音。

吃完了午饭,陈寰送她下楼,刚想开口解释,周玺芝倒先说:“别说了。你姐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陈寰当时就火了。送走了周玺芝,他立刻打了个电话给陈缘,说我的事以后再也不用你管,劈头盖脸数落了他姐姐一顿。事后又颇为得意地打了电话给周玺芝,意思好像是替她出了一口气。

周玺芝无奈地说:“你又错了。这事只有我和她知道,你知道了,必然是我说的,那她自然以为是我教唆的,是我要你去向她替我讨一个公道。她电话里没同你多计较,大概又会和你妈说,让她再来教导你,事情就成了死结,我也就彻彻底底背了黑锅,成了一个操纵傀儡的坏女人。”

陈寰蒙了。女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三言两语可以讲开的事情要绕无数个弯,织成经纬,打成千千结,最后再叹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一层层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可他面上不能服气,说:“我找她讲明了,是我的责任。我说清楚之后,你们要再有什么误会,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怎么不关你的事?她是你的姐姐,平白无故地,我怎么会和她有误会,还不是因为你!”周玺芝想了想,感叹说自己是难以翻身了。在她们眼里,她要么是放荡轻佻指手画脚,要么就是心怀城府欲有所图,和裴小姐那种标准的好女孩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她说到裴宝玲,陈寰最后的一点点城墙都瓦解了。女人不仅复杂,而且太不通情达理,关键时刻没说排忧解难,伤口撒盐倒是做得顺手。在他心目中,他放弃裴宝玲就是为了周玺芝,她如今却说这样的酸话,简直要和他母亲姐姐合起伙来逼他到死角。但他想到这里,立马停顿下来,开始检视这个命题,他隐隐约约有些疑惑,它是否真的成立——放弃裴宝玲是为了周玺芝吗?甚至,他真的完完全全放弃裴宝玲了吗?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雪。城市的颜色在消融,成了一色的黑白灰。缺少了颜色的辨识,只余下明暗,这个世界有些混沌不堪。陈寰掏出手机,里面有陈缘发来的彩信,是转发自裴宝玲的,里面有两张裴宝玲的照片。下面有陈缘补充的一句话——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发她的照片给我,还不是想我拿给你看。

在他姐姐眼里,他简直是中彩。这桥段放在古代,明明就是富家小姐自视甚高,看不中王孙权贵,只钟情清水秀才。但古代的故事里,一般都是老爷夫人不同意,关小姐的禁闭,接下来是相思难熬双双殉情还是重见天日喜结连理就看二人的造化。

他和裴宝玲不同。裴宝玲那一头,父亲尊重自由恋爱,母亲对陈寰也颇为期待,照外人看来,眼前一片坦途。他低人一等,非但没说感激对方的纡尊降贵,好好巴结一番,来个鲤跃龙门,倒自视甚高,端起架子,算得上是不识好歹。

他心里一通急鼓作响。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裴宝玲回死,他其实是给自己留着余地的。他觉得自己太缺乏冒险精神以及担当,在一条看似不通的道路前面,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放手一搏,而是另寻途径。他突然很后怕,为他自己是这样的人。

圣诞到来前,陈缘替裴宝玲邀请了陈寰:“他们平安夜要在家开酒会,让我叫你一起去。”陈缘大概以为他会回绝,又急忙补充道,“难得有个节日可以大家一起过,别不给面子,莫黛那么远都举家赶过来的。”

陈寰同意了,可他自己明白,他并不是因为他姐姐的补充而同意的。他跟周玺芝打了招呼,说当天晚上一起去。周玺芝在电话里顿了顿,问:“我怎么去?我既不是她的同学也不是她的朋友,拿什么身份去?你去我不介意,不要带上我。”

陈寰说:“你要是聪明人,你一定就跟我去了。”

周玺芝笑了笑:“我笨得很,理解力极差。”她嘴上谦虚,心里已领会了陈寰的意思,后来也就答应了。

到了那一天,陈寰没有找陈缘汇合,直接去了裴宝玲家。陈缘早到了,就在门口等他们,见陈寰和周玺芝二人一起下了出租车,当时就变了脸色。周玺芝还是极有礼貌地问好,陈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可看得出,她对她弟弟带着女朋友来参加这个活动的行为表示出了非常的不满。后来一进门,就听她对裴宝玲的母亲说:“周玺芝,我同事的女儿,父母去探亲了,我就带她一起来玩儿的,都忘了同你们打一声招呼,顺水人情做得也太失礼了点。”

裴宝玲走过来,不明朗地笑着,说:“上次在你们家见过的。姐姐你有人缘,几代人里都周旋得开。”

陈缘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哎哟,如果这都还没有人缘,名字里这一个缘字就白用了。”

裴太太和莫黛听了直发笑。

这是二十世纪的翻修洋房。他们这样大的家业,置地买屋根本就是小事,盘踞在这里应该是看中了这里绝佳的路段——附近是高干聚集地,官商之间,自然密切。此处闹中取静,虽然隔三条街就是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但那喧嚣噪音似乎已被道路两旁挤挤挨挨的梧桐树吸收得干干净净。植被的掩护使得这里具备了个人住宅最关键的私密感。

一楼大厅灯火通明,仿古的红木长案一路延伸,人间烟火,水陆八珍,不在话下。宾客们陈寰认得的不多,人以群分,毕竟不是一个梯队的。众宾的着装倒都很随意,还有一位太太穿着非常过时的高领毛衣,却听见女佣笑盈盈地称呼她“魏董”,应该是常客。相形之下,陈寰姐弟包括周玺芝在内,倒打扮得有些刻意。衣香鬓影里,陈寰比较好奇的是回旋楼梯通往的二楼,这一路都在扶手上盘绕了荧灯,有种要进天国的梦幻感。不过那里是裴宝玲的深闺,除了极厚密的几位女友与她相携着上去走了一遭以外,未见有别人冒失入内。

莫黛拉着陈缘到隔壁间去看一件瓷器,陈寰和周玺芝留在原地不大自在。黄骥文带青蓝上过一趟洗手间回来看到他们,搭了话,才显得没有那么拘谨。

黄骥文问他陈缘去了哪里,陈寰指了指隔壁。黄骥文说:“有什么好看的,看也是干看着。”青蓝嚷着也要去,黄骥文只好带她去。黄骥文走后,裴太太从他们身边经过,招呼道:“你们随意哦。”说完自上而下打量了周玺芝一通,但脸上仍然是笑。

又过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裴宝玲换了件衣服径直走来,边走边说:“我带你上去转转?”

因为是“你”,不是“你们”,周玺芝的双腿就有点抬不动,可是陈寰又看着她,这就有些模糊。裴宝玲这时也回过头来看了周玺芝一眼,说了声“走啊”,她才微微有些融入感。

裴宝玲大概是遗传了父母内敛不露富的性格,房间倒也素净简单,但看得出那些家什都用的上好的质料。裴宝玲说:“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但我总觉得你来过似的,不然你一来我就带你上来了,刚才在放电影。女孩子房间也就这样,看过就没有新鲜感了,是吧?”她最后的发问是对着周玺芝的,话语就进入了另一个层次。周玺芝此行秉持着言多必失沉默是金的态度,只是含笑点了点头而已。

“其实这边我也住得少,我自己在松俨塔南边有一套房子。”裴宝玲领着他们四处看了看,静悄悄半晌后又颇为郑重地说:“我一个人住在那儿。”周玺芝听得刺耳,但是想想,这一趟本来就是铆足了劲来的,再难堪,再不顺眼顺耳,以后也不会有比这一趟更甚的了。她能忍得了这一趟,陈寰能有这个本事两下无碍地化解了这一趟,小巫见大巫,或许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一些了。

回到客厅后,裴宝玲主动和周玺芝聊天,聊些什么,陈寰也不知道。他被黄骥文拉到一角谈工作的事,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

灯光之下,裴宝玲穿了一件翡翠色桃心领条纹针织衫,烫得极有致的头发梳拢成一把,歪过头倾听别人谈话时会露出软玉一样的后脖颈。这是女性非常吸引他的部分,容易让他产生十分冶艳的幻想。裴宝玲手腕上有一条藏式的银嵌绿松石镯子,下身是漆黑的裙子,整个人看起来亭亭玉立,像是夜色笼罩的湖面上冒出一束光芒幽微的新荷叶。

周玺芝的整体颜色是粉色。眼角泛着淡淡的粉,刚刚哭过一般;两颊也是淡粉,被室内的暖气烘出来的;指尖也是淡粉,仿佛触碰过花汁。除了粉,余下一条白色的曲边罩衫。人看起来有种依靠着水滨的风致,在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微微摇晃,柔波荡漾。裴宝玲常常在笑,周玺芝敛眉的时刻更多,就愈发衬托出了一层寂静。

他觉得这一小部分光阴是上天恩赐给他的一场加时赛。打成平手胜负未分的情况下,最后来一局仲裁。

他就细细地看,细细地看,最后眼前一片清虚,成了一个飘渺无垠花红柳绿的春天。目光再次收回时,他确定,自己还是喜欢周玺芝更多一些。虽然认识裴宝玲更早,但和周玺芝毕竟已经走过了这样一段路途,这种情谊,还是很难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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