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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尘泥渗漉

没进门,他就听见楼上传来了朔祺的声音,那种听的人都觉得喉咙疼的公鸭嗓。陈寰简直想掉头走人,然后打个电话告诉爱祺,说外头有饭局。只是也不能总躲,久了,他们郎舅之间难做,于是仍旧笑着上楼:“大哥来啦。”

朔祺在灯下抽烟,烟雾缭绕,面目可憎。爱祺不敢说他,她那副口才仅限在陈寰身上施展。有一次他没洗澡,她竟然都可以扯到孩子身上,说对胎儿不好。

朔祺掐了烟,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今天下班晚啊。”应该是来了好一阵子。

“稍微有点事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喊大嫂子和小大一起来吃饭啊。”

爱祺把菜端上了桌,远远地责备他:“管琥都多大了啊,你还小大小大的。”

朔祺打圆场:“欢喜他才这么喊的。”

吃饭时,陈寰陪着喝了二两小酒。朔祺问:“这一个才几天啊,两三个星期吧?”

“我说还可以。”陈寰碰了碰朔祺的杯子,“爱祺说她做事不利索。”

“中介刚才又打电话来,说有人,我直接回掉了。搞得家里跟厕所一样,什么人都能来来往往。”爱祺讲话酸,手脚并不懒。有保姆的时候,她也没闲着,一半以上的家务还是她亲力亲为。

“你这么想,旁人还以为是陈寰小气。那么大的老板,倒不把福给太太享。”

陈寰估计他在半分钟之内就要点题,果然朔祺装作好像是自然而然引到接下来的话题上的样子,慢悠悠地问道:“大老板哪,爱祺跟你说了没?小大的事?”

“说了,你不来,这几天我也要去找你。”陈寰放下筷子,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也是严肃对待般的。

“是管琥自己的意思吗?我问了做这行的几个朋友,说现在苏城的仪表并不好做啊。市场被台湾还有国外进口货夹起来,紧得很。线上的渠道也差,还是要靠销售自己去跑。僧多粥少,客户自然就挑,价钱比前两年差了两三成……”

“哦?是吗?”朔祺听得出他是精心准备的,“他小子心血来潮,谁知道脑子里装了什么糨糊。只是我跟你嫂子也没大本事,要是能找到好差事,早让他滚蛋了。”

“要光光是解决工作的话,倒不难。他要真是对这一行感兴趣,倒也不是不可以。先让他去我朋友的公司看看,了解了解,熟悉熟悉。我介绍过去的,薪水总不至于太低。”

朔祺走后,爱祺说:“不借就不借,我也没说一定要你借给他。只是你这样,未免太戏弄他。只是介绍一份工作的话,什么人不能介绍,用得着来求你?”

古话虽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是现在的人懒,不稀罕那个三点水,直观更显交情。陈寰换了睡袍,拖鞋在木地板上沉重迟缓地荡过,听得出很疲惫。

“一拳打不出一口井,一口吃不下一个饼。小大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一上来就开公司?凭什么?凭他退学后在那个红灯会所里不到一年的拉皮条经验?”

“你讲话还能不能好听点?”爱祺把叠好的衣服重重地朝床上一摔。

“乳臭未干,心倒是很野。”陈寰想了想,说,“未必不是管朔祺的点子。”

“他又碍着你什么了?”

“到人家的公司,左右还是打工。父债子偿,指望那点工资,哪一天能把钱还上。所以就想自立门户,可他也要看看他儿子是不是那块料。上梁不正下梁歪,爷儿俩一个德行。”

“陈寰,我给你脸了是吗?你今天怎么回事啊!”

刚才的一点酒意忽然飞散无踪,陈寰醒过神来,说:“睡觉。”

过了三两日,爱祺母亲来了,倒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说过几日是老爷子的祭日,提醒他们小夫妻扫墓上香。末了哭了几句,也是并不高明的做戏。

老人的三观里,没有谁能真的手无寸铁白手起家。陈寰与爱祺相逢之初,手里虽有一点闲钱,算不得微时,可也只能算温饱无忧罢了。没有爱祺父亲的那四十来万,难说能发迹直至今日辉煌。老爷子如果在世,大概想着,还不如全都给了女婿,本大利宽,赚足了,分点股份给儿子也不是难事,谁知道儿子这样不争气。富不过三代,该到他管氏这一脉塌陷了。

爱祺母亲抽泣着,莹莹的老泪提醒着女婿,别忘了先翁的恩德。

晚间,陈寰填了一张支票给爱祺,说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朔祺之前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这只是个零头,爱祺不好意思去送。陈寰说不送就算了,说完就把支票撕碎了扔进纸篓。隔日晨起,爱祺想明白了,又让他填了一张,另拿私房壮了壮,唤她哥哥来取。

又过了一阵子,陈寰听到了消息,说管琥被扣在了澳门几天,朔祺带着钱去赎人了。爱祺当时在整理妆台,听见了,只是从镜子里扫了他一眼,并不震动,许是早就听闻,只是没有告诉他。

陈寰问:“怎么没有来找我们?”

爱祺说:“也不是全苏城就你一门亲戚,大嫂子娘家也不缺有头脸的人。”

陈寰信以为真。到月底,给爱祺还信用卡时,才真相大白。顾念她有身孕,陈寰没有发作,只是好几天与她没有话说。一天吃早餐,爱祺忽然说:“就帮他这最后一回了,下不为例。”陈寰慢慢地卷着培根,点点头。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的最后一回已经有太多回。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姐姐有时用钱要看丈夫脸色,他也时常私下支援,只是他姐姐接受慰问就能安于本分,从没有像朔祺一家这样作践,一味拿自己作舅太爷,鼻孔朝天,等着属国进贡一样。

爱祺说:“我们家不是没有过钱,我哥哥不是没硬过腰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虽然今天没钱了,可知道常常来看我,和我说话。你是有钱,可你活得累,整天奔着钱去,家里也不顾,没了感情,又有什么趣。”

陈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这天,爱祺让他到阁楼里找她母亲以前送来的一沓子棉布。陈寰问是什么棉布,什么颜色的。爱祺说:“唉,你都不留心。我烧完饭自己上去找吧。”陈寰追问是什么颜色,爱祺说有三种颜色,水绿的、宝蓝的,还有粉红的。她打算拿来做尿布。

阁楼的灯似乎比往常要亮,“啪”一声打开,小小的世界看起来明晃晃的。

他朝楼下喊:“你换了灯泡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啊。”

爱祺的话音在蔬菜下锅的那一声乍响中听不太清楚:“指望你到什么时候呢……”

陈寰在一个老床头柜最下面的那层抽屉里找到了她说的棉布。一沓三种,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是爱祺请她母亲挑选来做枕套用的。

爱祺遗传了她母亲的一手好针线功夫,她母亲也是一直这么教导她的:“科技再先进,女人针黹功夫好总是不坏的。”所以客厅的角落里到现在还停放着她母亲赠予她的古董陪嫁——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是当年她外婆给她母亲的。

不过年终抽奖,爱祺抽到了床品,枕套也就没做。

临下楼前,陈寰看到角落的衣架上挂着几个他们以前用过的包。他不大上阁楼里来,不清楚这些陈年八代的东西爱祺怎么还收着。里面有一个人造革的单肩包是他的,皮都脆得翻卷了起来,假得很。他忽然拿了块抹布聊有兴致地把它上面的灰掸了掸。只是年深日久,拉链很钝涩,拉了半天才打开。里头有他以前的笔记本子,翻了翻,竟然有不少重要的内容。

他把包彻查了一遍,最后在暗袋里翻到了一张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公交卡。卡套上有一张大头贴,具体拍摄于哪一年他记不清楚了,但的确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需要用“年轻的时候”来形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

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一个成家的男人,一个即将做父亲的男人。让“年轻”来审判这些条件的话,几乎每一条都是死刑。

大头贴上的女孩子也是年轻的。是的,是女孩子,假如说成“女人”,对大好年华简直是种冒犯。她扎着马尾,头发梳笼得很整齐。这个发型的讨巧之处在于永不过时,和男人的圆寸是一个道理。大头贴太小太模糊,于是在这张照片上,对于她和他来说,凭轮廓能还原的信息只有发型这一样了。他想,那个年代真落伍,拍点东西要在机器后面排那么久的队,拍出来的东西还这么不堪,花花绿绿的边框,大吹大擂的背景,以及他们自身的丑态——像是剪刀手之类的手势。

但他又感激这笔意外的财富。毕竟,追忆往事的心情里,这些资料再笼统,再庸俗,总还是聊胜于无。

爱祺在喊他。他关了灯匆匆下了楼。

在暗沉的楼道里,他的手劲差点把公交卡握断。只是换作任何人也都会握得很紧,那是人一生里最好的十年时光,若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应该把每一刻都握着过,每分每秒都掂量着过,让光阴从指缝里筛着过,过成那种所谓的细水长流。

大头贴上的女孩子叫周玺芝。写在纸上,很漂亮,也很大方,还带着一点从容不迫的古意。念出声也是美好的,平平仄仄,仿佛在推敲着宋人的词牌。

陈寰也没有拖她的后腿。个头、貌相、才华,各样也都是配套等称的。

女的也好,男的也好,学校这个地点也好。人和地利占尽,唯独时间不好,是毕业的那年夏天。好像冥冥之中,相识就意味着告别。

当时,物流的车停在宿舍楼前的广场上,车头的大喇叭里发出的也是苏城口音:“还有没得发货的啊,还有没得发货的啊,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陈寰看钟涛还在纠结,劝道:“扔硬币吧。正面留下,反面回家。”

钟涛照做,最后是正面,便又磨叽上了:“三局两胜好了。”

陈寰笑了笑,说:“回家吧。”

他很清楚钟涛的性格,大四最后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都不愿意出去实习,每天盼着家里头汇钱,收到钱如数奉献给后街的网吧。他要是不想回家,就不会提前把包裹整理得那么俏正。

陈寰说:“我下去买饭,帮你寄了吧。”

钟涛有不舍之意,陈寰说:“少跟我煽情啦,猴头和老陶马上回来,你哭给他们看吧。”

烈日当头,陈寰问物流师傅怎么不选个阴凉的地方停车,非要在广场中心蒸桑拿。“这块地方你们四面宿舍楼都能看到啊。”师傅又说,“小年轻,你马上出了校门就晓得钱难挣咯。”

陈寰刚要走,却听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是个女孩子装被褥的包裹撑炸了线。

“你这个袋子容量有限哎,我的乖乖,装上三床被子啊,怪不到的。”师傅说,“你搞两个袋子扎在一起没得事啊,我算你一个首重好。”

陈寰说:“军训的时候学校不是发过一种专门装被子的迷彩滑雪布袋子吗?”

她说找不着了。

陈寰说:“那你在这等等吧,我拿我的给你。”

陈寰走后,师傅问她:“你们是同学啊?”她说不认识,第一次见。

“那你不要搭他腔哎。”

“啊?”

“哎呦,你们还学生呢!老师没教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笑笑,用手扇风,说:“我看他不像。”

陈寰回来了,帮她理好了堆上车。

她问他吃饭了没有。陈寰笑着说:“你回家的人还怕欠我人情吗?”

她问:“你留苏城啊?”

陈寰点点头。

“男生,留下蛮好的。”她坚持请他到食堂吃个饭,“饭卡里还有几十块钱余额,赶紧用掉算了。你卡里留点钱无所谓的,以后路过学校可以进来吃个便饭,外面的饭比学校贵多。”

他们在小食堂点了几个菜。等菜的过程中,她自我介绍了一下。

陈寰问:“什么喜?喜欢的喜吗?”

“玉玺的玺。”

陈寰先是迷迷糊糊点点头,后来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玉玺的玺怎么写来着?现在真是提笔忘字。”

周玺芝也笑他,说你真是文学院的吗,太可怕了。

她说“尔”,就是“你”去掉单人旁的那个“尔”,下面加一个玉石的“玉”。

“哦哦,你的宝玉。”陈寰这样解释。

菜来了。水芹炒香干、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外加一个排骨汤。周玺芝问服务员:“海带呢?我让排骨汤加海带的。”服务员说后厨可能忙忘记了。周玺芝说:“那你端回去,让他们加了海带再送过来。”陈寰说算了吧。周玺芝不听劝:“他们就是看你是毕业生,处处打马虎眼。好在我也是这个态度,反正要毕业的人了,也不怕得罪谁。”

陈寰问:“怎么都要回老家呢。你老家是哪里的?”

“河婴,听说过吗?”

“怎么没听说过,我有个姑姑,家就在河婴。”

“女生跟男生还是有所不同吧。女生嘛,工作大差不差就行了,以后结婚生小孩,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求的是个安稳日子。男生在外头打拼打拼还是有必要的,不单单指赚钱哦,各方面都会有好处的。”周玺芝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低头夹菜,可又不夹走,筷子在盘子里拈来拈去。就像她这个看起来有点矛盾的人一样,有时锐利,有时柔软,有时前卫激进,有时落伍退缩。但是这些矛盾又能阴错阳差地达成和解,在她身上得以共生。

吃完了饭,他们走到楼下,脚步都变得迟缓。

陈寰知道,他们的缘分就止于这顿饭了,他恐怕连个回请的机会都没有。他在想,是不是该要她的电话,但是“要电话”这件事向来是有着公认的深层含义的,尤其是初相识的陌生男女之间。他不清楚周玺芝心中所想,他不了解她,不排除她就是这种性格,别人稍有恩典,赶紧想法还回去,彼此不拖欠。吃饭是最省时省事的办法。他要是张嘴要电话,她会表示奇怪吗——什么?电话?或者,就是要到又如何,她是要回家的人了,她说她要回家结婚生小孩。她的未来规划得有条不紊,他何必搅乱她的秩序。

结果就什么都没讲,各自回了宿舍。这个结尾真的显得非常仓促,因而失去了美感,他们的这场际遇也就担不起“邂逅”这样华丽的词。

三天之后,陈寰不再为这个潦草的收梢感到怅惘。世上真正完美的人生初见又有多少呢,即使初见完美又能如何,还不如把好感省着点花,用来打点日后的岁月,能处处都保有一些惊喜。

宿管在喇叭里喊:“二〇八陈寰有人找。二〇八陈寰有人找。”

他下了楼,见周玺芝坐在大厅长椅上。她梳着非常整齐的马尾,漆黑光亮犹如一条鱼。穿着白色圆领的波点短袖衬衫和藏青色绸质阔脚裤。脚上是旧的夹趾凉鞋,反衬出一种闲适的不羁之意。

“唉哟,找你费了大事了。”她走过来,笑盈盈的。

她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不知道他的宿舍号。徘徊了半天,宿管急中生智,说你不是来送袋子的吗,袋子里面有统一的编号,你报给我。

陈寰很吃惊,说:“不是吧,你又让家里人把袋子寄回来啦。”

周玺芝先是不作声,后来又笑着说:“让他们连着寄回去的被子一起寄回来的。有个朋友在这边介绍了份现成工作给我,就先不回去了。”

“这一通折腾啊。”

他们去餐厅的老位置吃饭,吃到半路,一个浓妆的女生自顾自地在周玺芝身边坐了下来。周玺芝无意看了她一眼之后,“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大腿。

是她舍友殷璎。

殷璎涂着非常浓的睫毛膏,以至于不太看得清眼白的部分。她只要了一份凉拌黄瓜,所以嘴上发亮的应该不是油而是唇彩一类的东西。她里面穿着一件吊带宝塔裙,外面不相宜地罩了件男款的白衬衫,是用来遮阳的。但这保护层似乎没什么作用,她并不白皙,最起码和周玺芝坐在一起是不显白。当然,她上周和她的佟先生去夏威夷度假,天天沙滩日光浴,也免不了要晒黑的。因为没有及时赶回来参加答辩,所以院里不打算给她毕业。殷璎倒一点不担心,她是以我行我素在院里闻名遐迩的。这件事到最后免不了又是佟先生出面,她走上层路线解决麻烦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殷璎的声音很糯软,陈寰想她应该来自江南。

“男朋友哇?”

“你瞎讲什么哦。”周玺芝抬起胳膊杵了杵她。

陈寰笑了笑,说他们刚认识。

“不可能,光我看见就是第二次了吧。”殷璎说。

周玺芝和陈寰对视之下都笑了,说巧了呗,都叫你看见了。

殷璎问:“四年守身如玉,临了晚节不保,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抓个壮丁好帮你搬家。”

周玺芝毫不示弱,当即揶揄她:“是的呀,哪里人人像你这么好命,专车接送,足不沾尘。”

殷璎不说话了。在干净的男孩子面前,再佻挞的女孩子也有握瑾怀瑜的心,那些乌糟事万万讲不得。

陈寰对周玺芝说:“没问题啊,我帮你搬好了。”

周玺芝问:“你呢,你自己不要搬吗?”

陈寰就解释给她听,说姐姐家在苏城,他零零散散差不多已经把大件儿都拾掇过去了。

周玺芝说有亲人在身边真好。

殷璎劝她:“没谈就谈,谈了就好好谈,处理好姑嫂关系,以后隔三差五还能上门蹭顿饭。”周玺芝只有捶她。

这次分别前,周玺芝主动给他留了电话。殷璎诧异,说:“你们原来真的刚认识啊,怎么好像结交了八辈子一样那么健谈?”

周玺芝第一条短信发来时,陈寰正在他姐姐家。

陈缘和黄骥文可能刚刚吵完架,一个在卧室叠衣服,一个在客厅抽烟,一直不讲话。六十平方米的小户型,两个人一里一外倒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似的。陈寰来了,陈缘觉得自己不再势单力薄,吼了一声:“滚出去抽。”

黄骥文摁熄了烟看电视,又对陈寰说:“毕业照拍了没有?下次带来我看看。”

“人多,头缩得一点点大,也看不清楚。”

“有帽子吧?”

“有,照相的还让大家一起扔飞帽子来了张轻松的。”

“蛮好的。”

陈缘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你也想上个大学镀个金吗?现在多的是这种人。演艺明星啦,本来是野鸡艺校出来的,成了名之后履历上清一色只填电影学院研究生,那些戏校也乐意,反正彼此借名声,属于互惠工程。还有暴发户啦,土大款啦,都是商学院MBA。翻翻老底,恐怕字都认不全的。我有朋友有这个路子,黄骥文你想念啊?花个两三万块钱就能搞定了。”

陈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摁到了他的死穴,得意地说:“两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的人,还做什么白日梦呢!”

黄骥文不理她,对陈寰说:“你坐,我去接青蓝下学。”

黄骥文走后,陈缘慢悠悠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又慢慢躺下,躺得没了正形,像是害大病。陈寰问:“你们又怎么了?怎么就没见你们过过几天清净日子,你们也为青蓝想想啊。”

陈缘没答他,倒问他:“妈说什么时候来?”

“下周二吧。”

陈缘叹气,翻了个身朝里,说:“你把冷冻室里的蹄子拿出来解冻。”陈寰刚要开冰箱门,她又说,“算了,那个等妈妈来了吃吧,今晚我们将就点好了。”

陈缘强撑着站起来,到厨房里去择菜。陈寰说要来打下手,陈缘不让:“都念过大学的人了,还来淘米洗菜的,那跟我有什么区别。”

陈寰不跟她争,乖乖听她的话在客厅看电视,姐弟两个有一搭没一茬地说话。陈寰渐渐地才听明白,是姐夫黄骥文投资失败了,才要听她念紧箍咒。

“我跟他说了那个人不靠谱,以前江东港口没撤的时候,他在那里搞船只生意的,也是名声很臭。说起来是同乡,可是同乡有什么用?在外头,哪个眼里不是只有钱,况且也只有熟人的钱好骗罢了。黄骥文偏生把他当个菩萨一样地供起来,说得他多神似的,又说他在湖光大街有好几间门面,跑不了的。结果呢?也怪我,一时昏了头,又贴了他一点,现在全打了水漂了。九月青蓝要开学,我们又要还贷,唉唏,大夏天的,连个西北风都喝不到。”

陈缘说完开始切菜,笃笃笃笃,陈寰劝她慢点。

“殷璎她人就那样,你不介意的吧?”短信把微微有倦意的陈寰震清醒了。

周玺芝这个短信来的时间有待推敲。照道理,她要有心解释,应该是他们吃完饭之后就发的,拖到这会儿是什么意思呢?是她从吃完饭开始就一直和殷璎在一起,所以不方便吗?讲不通的,短信又不是电话,不用出声的。还是说,她一直在等他的短信,左等右等等不到,只有主动?

其实这件事压根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不过就是个无用的开场白罢了。开场白都是无用的,都是“女士们先生们”一类没话找话的东西,但是开场白可以开启一场盛大的晚会,又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人与人的交流里,那些有内容的、具象的,是信息传达,它们有价值,像是“明天下午开会”“四点记得发传真”等等,不过这些你只要记得就行。而那些没内容的、抽象的,就是款曲暗通了,它们更有价值。像是周玺芝的这条短信,看似光明磊落,堂而皇之,实际又语焉不详,突来乍到的,那就需要揣摩了。“揣摩”比“记得”的技术含量要高得多,“记得”只是一根筋,“揣摩”就要拐好多道弯儿方才能阡陌交汇的。

陈寰回了个“这有什么的,没事”。

周玺芝回:“那你是不是喜欢她?男生都喜欢这一款。”

陈寰赶紧解释。这一聊就一直聊到了陈缘把饭菜摆上桌。

“谁?”陈缘问。

“同学。”

“女同学?”

陈寰不作声。

陈缘说:“那裴宝玲怎么说嘛!你答应我要跟她吃饭的,她妈妈也晓得了。她妈妈那个人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那天倒细细地问了一遍你的情况。照片也看了,应该是中意的……”

“你以后不要把我照片随便给人看好吧。”陈寰有些生气,倒也不全是生他姐姐的气,看他照片的陌生人更让人生气,凭什么这样单方面地受检阅。

“哎哟,你懂点事好吧。人家真要看上你了,你就赶紧出门朝天磕响头去吧。”陈缘说裴家刚刚又在开发区买了几万平方米的地,打算做木材加工厂。

“提醒他们,注意点甲醛。”陈寰听到了黄骥文的开门声,就走了过去,准备给外甥女一个大大的拥抱。

猴头说学校后街的餐馆这几天夜夜爆满,再这样拖下去,散伙之前就吃不成散伙饭了。老陶说女生都在杏林路那边吃的,或者也可以去试试。

钟涛皱着眉问:“杏林路在哪边啊?”

陈寰不想说他。四十二路坐两站就到了的地方他居然也不知道,他荒废掉的这四年如果用来记记站台也是好的,碰上外乡人也算行善积德。

算来算去,大家后面都有事,就订了当晚。老陶问他们的意思,看是不是把隔壁和对门两个宿舍的也叫上,猴头不同意,说不一定都有时间,凑不齐倒不如不凑。陈寰知道他心里是怕没法AA,最后变成他们宿舍请大家。不过他倒也不是很赞成,男生这边要是都喊上,必定女生那边会听到风声,一个来了,乌泱泱就都来了,一个哭了,齐刷刷就都哭了。闹得不可收拾,一定又和之前吃学校的官方散伙饭一样。

哭倒不可怕,怕就怕有的人借着点眼泪谋算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多眼泪,很难一滴滴鉴别真伪。

猴头和钟涛举瓶对吹时,老陶问陈寰是不是定下来了要去那家广告公司。陈寰说:“形势这么艰难,哪有挑拣的余地,能有人收留就不错的啦。”

其实陈寰自己并不确定,但他怕如果口风不坚定的话,老陶又会怂恿他一起创业。老陶家里条件那样子,合伙的话,必然是他这边拿大头。老陶虽然是做事的料子,但毕竟是初出茅庐,他岂敢下这么大的赌注。

老陶说:“系里要失望死了,那么多学生,真正做中文的没几个。”

陈寰说:“话不能这么讲,应该是——如果当初不是必须服从调剂分配的话,那么多学生,真正愿意到中文系来的没几个。”

“你一说调剂分配,感觉填专业还是昨天的事呢,真快哦。”

“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嘛。”

夏夜晚八点的杏林路波光粼粼的,黄昏时的一场雨把路面泼得极为匀净湿润。梧桐树窠里藏着橙色的灯火,光线温柔如手,抚摩着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铺。很多情侣相携着往地下通道那边走,脚步匆匆地从落地窗外织梭般过去了,大约是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陈寰蓦然想起了周玺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看是否错过了她的短信。

近日的短信会话,都是她起的头,他最后收尾。这样,每个人接到的、发出的数量都是一致的,收支相当,力道均衡。但相比之下,还是周玺芝供应得更为丰富。

起头是件很难的事,“干吗呢”这种话用一次两次还好,多了,自己都会觉得没趣。好在他每次的回答都让人颇有兴致,比如“在缝纽扣”,那周玺芝就会接着说“不会吧,你还有这个本事”,对话不会陷入僵局。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招式是自然而然还是有意为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陈寰微醺,在这种状态下,不太会喝酒的人往往得寸进尺地求一场酩酊大醉。其实微醺是一种很抓人的感受,和感情上的事殊途同归——肤浅时懵懂不觉,快乐来得容易,可一旦深爱,总是千百倍地叫人伤心伤神。

豪饮之下,又开了一箱,到最后,除了老陶以外,都喝得不省人事。

老陶说回宿舍,陈寰说去姐姐家。老陶把陈寰电话掏出来拨号,打算等他姐姐来领走他之后再护送另外两个回宿舍。

过了半晌,老陶也没打电话,陈寰醉眼惺忪地问他怎么了。

“你认识周玺芝?”他在陈寰的通讯录里看到了这个加了星号置顶的名字。

陈寰如醍醐灌顶,在老陶说他也曾和周玺芝交往过之后。陈寰揉揉眼睛,想着这样的话,就更要去姐姐家了,不然这一夜,宿舍的气氛会非常诡异。

也许是老陶联系过她,连着两天,周玺芝没有消息。这两天里,陈寰也都待在陈缘家。

第三天回到宿舍时,老陶已经搬走,钟涛也回家去了,剩下猴头在扫尾。这时候周玺芝的电话也来了:“你有空吗?我租的房子有钥匙了,来帮我搭把手吧。”

她口气没有一点异样,陈寰倒觉得迷茫。他有了一种从当局者变成旁观者的感觉——看着她和老陶两个人姿态各异地处理着这件不大不小的罗生门。老陶避而不提,周玺芝云里雾里。

陈寰说:“那么你在楼下等我吧,防止女生楼宿管还是不让男生进。”

周玺芝笑了:“你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

陈寰说:“有吗?我不喜欢掩饰而已。”

周玺芝和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一起在老小区澜光公寓租了间套房,陈寰问殷璎怎么不一起。周玺芝说:“你倒关心她。”殷璎离群索居,自然是佟先生的意思,和她们住一起,来来往往不方便。殷璎自己也乐意独居,在她的想象之下,若是她与舍友同住,哪天她不在家,佟先生来了,指不定会发生些什么。

周玺芝的东西相比较于其他女生算是少得多了,又用规格统一的纸箱子打包得齐整,上下楼不过四趟就全部装上了车。

陈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直有意无意地朝后视镜里看。见周玺芝抱着双臂看窗外,陈寰说:“师傅,麻烦你冷气开小一点。”

周玺芝说:“我还行。”

陈寰说:“哦,我有点冷的。”

周玺芝低下头去不再讲话。

周玺芝她们的房子在三楼。老小区都还是门对门的楼型,在阳台上能看到一楼长满花的院子。房子不大,也旧,好在干净,东西也算齐全。周玺芝的房间是主卧,陈寰说:“看不出你还挺霸道的。”周玺芝说不是她要的,没有人要这一间,晾衣服来来回回要从这里过。

陈寰笑着敲了敲壁橱,听起来,木料的质地还不错,主家应该是讲究人。

周玺芝说这个公寓里住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地理位置太好,所以政府拆不起,老人一去世,房子就只有租出去,租金还不菲,专用来吸她们这些既不愿意每天来回倒公交,又想下楼就能逛商场的年轻姑娘的钱。

陈寰说:“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周玺芝点点头。

她有点累,她觉得今天和他说话不如往日轻松。她在空荡荡的木板床上谨慎地坐了下来,怕上面的钉子头钩破裙摆。

“殷璎讲你之前都没有交过男朋友?”陈寰问。

“什么?”周玺芝一时没听懂,陈寰倒没有接着发问,周玺芝自己又想了想,说:“是。怎么?”空气突然变得很紧张,像是风口里一匹毛发倒竖的狮子。

“那陶明辉呢?”

“我就知道是他了。”周玺芝迅速接口,几乎是卡着“陶”这个字的节点说的,“他说什么了?你们是同班?舍友?”

陈寰点点头,倚着墙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跟他那不叫交往,我从来也没答应他什么。”周玺芝慢慢地坐起来,手里的一柄檀香扇子坏了一片,像是失修的栅栏,留给外人一个入侵的缺口。

“他说你们相处过。”

“选择相信谁是你自己的事。”周玺芝突然变得很愤怒,“你有什么权利来追问我的过去?”半晌,终于没忍住,又补充,“你是我什么人呢?”

他们其实都很清楚,即便没有这一出,也到了问这一句话的时候了。

门开了,周玺芝的舍友们到了。

“来来来,吃冷饮。”崔蔚希的男朋友宁伟抱了一箱冷饮上来,“先吃个冷饮歇一气再做事。”陈寰拿了一瓶,说了句谢谢,下楼去了。

周玺芝关上了房门。崔蔚希见状,让宁伟先去隔壁坐,她和涂悦两个进去陪周玺芝说话。

“这才谈几天啊,就吵上了。”涂悦说。

周玺芝想,他们这哪里就叫“谈”了,他是同样的,从来也没答应过她什么。

陈寰母亲许佩珍到苏城来了。

进了陈缘家的门,她一直不言语,脸色也不大好。陈缘问怎么了,说是在车站弄丢了钱包。陈缘叹了口气,说祸不单行啊,一家里头,一个破财就都要破财,随后又嘱咐陈寰小心点。

许佩珍问他们怎么了。陈寰朝黄骥文看了两眼,说先吃饭吧。青蓝吃完了,陈缘对她说:“你先和舅舅去房里玩。”

许佩珍问到底怎么了。陈缘朝黄骥文努努嘴:“你问他好了呀。”黄骥文只有如实说了。许佩珍幽幽叹了口气,说:“能怎么样呢,碰上这种人,只当买个教训好了。”

这样的宽慰倒不如劈头盖脸骂一顿来得舒服,黄骥文无地自容,说班上还有事急等着做,先走了。他前脚刚走,许佩珍后脚就骂上了:“我又要说你瞎了眼找这么个败家的瘟神爷了。我把你爸爸的话告诉你,以后想要我们的钱,一个子儿没有。什么贷款啦,这样那样的,统统问他家老太婆要去。我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些话陈缘早听腻了,只自顾自地收碗,当是耳旁风。过一会儿,入了厨房,陈缘嘀咕一句:“那也行啊,让青蓝改姓黄好了呀,改叫黄青蓝,颜色大全。”

“我怕你呢。陈寰以后找个媳妇难不成也像你这么难缠?老陈家还怕绝后?还得靠你传宗接代了?”

陈寰静静地走出来:“别什么都扯上我,我早着呢。”

“嗯,你早呢!马上再过几年,我六十岁了,还能给你哄孩子呢!”他母亲见他不省事,调转枪头也说了他一顿。

“你儿子眼界高呢,裴家姑娘都不要,以后我倒看看娶的是哪一国的公主。”陈缘一面洗碗,一面说道。

许佩珍想了想,说:“裴家?裴宝玲啊?那个孩子我也不是十分看得惯。”

“人家银行一个月的利息比你一辈子的存款都多,要你看得惯呢。”陈缘说。

“你也别两眼只盯着钱。”许佩珍劝道。

“也不看看是和谁学的。”陈缘轻松驳斥。

许佩珍又来了火,说:“你做了这么大个错事,我还没说你呢哦,少插嘴插舌的。”又说,“婚嫁的事,还是要看缘分,两个人愿意好才行。我不干预,尊重你们年轻人自己的看法。”

陈缘在心里头冷笑。当初她和黄骥文在一起,不知是谁伙同父亲以及两头亲戚连成一线地阻挠,放话要“断绝母女关系”,逼得她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要不是她搞大了肚子,许佩珍能投降吗?但这也是有条件的,青蓝就是条件,非要跟着姓陈,结果生下来又只是女孩。黄骥文母亲不买账,一样也不操心,该在孩子身上花的钱全是他们这一头拿。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她母亲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没有一样落到好。

她和黄骥文谈一场恋爱真是受死了罪。现在因果报应,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景气,也多是她母亲来收拾残局。

可不管是她母亲施压也好,还是黄骥文无用也好,她自己总是跟着受苦的一个。亲情的也好,爱情的也好,她从头到尾没有尝到过什么甜头。不公,所以不甘。她难过得要死,便趁机到里间陪青蓝了。孩子也跟着她一起苦命,听完父亲跟母亲吵,再听母亲跟外婆吵。

外间,许佩珍只有逮着儿子一通唠叨,无非还是以后工作的事,结婚的事。陈寰想起了周玺芝,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也不是过分,只是没有表现出男人的气量。他不清楚,在老陶和周玺芝之间到底是谁说了谎,但他清楚自己潜意识里是倾向于周玺芝的。他们相识的时间虽不及他与老陶的十分之一,可信任有时候与时间无关,更多的是靠感觉。理性角度上,他同样应该信任周玺芝。她若与老陶谈过恋爱,为什么他和老陶一个寝室,未见他露出一丝马脚?她送被袋的那一天,知道他住在二〇八,难道不会觉得不妥吗?唯一的可能就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老陶追求她,她未予理睬,他们之间甚至都达不到知晓对方寝室号的程度。

事情也的确如此。老陶和周玺芝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周玺芝当时喝多了,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只是爱理不理,并非断然拒绝。老陶不懂女人心,以为她醉眼迷离,是将计就计放钩钓他,就死缠烂打过一阵子。最后好事没成,也就没在兄弟们面前提起半个字。

陈寰很后悔,幻想出了周玺芝哭泣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的,手伸到前面去揉眼睛,只有一条马尾滑落至雪白的后颈——他还从未见过周玺芝哭泣的样子。

陈寰一方面想打电话给周玺芝,一方面又劝自己再等等,或者她可能先有信息来。一筹莫展的某个下午,他在商场里偶遇殷璎。在提锣挂鼓大包小包的阵仗里,她显得纤细狭长。她换了新款的眼妆,那眼线细细地在眼梢飞成燕尾,是古话里“媚眼如丝”的意思。

她说:“怎么一个人,玺芝呢?”好像早就认定他们二人已是情侣。

陈寰答非所问:“逛街逛饿了,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点完菜,陈寰大致把他和周玺芝的情况告诉了她。殷璎笑了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谈恋爱嘛,谈到一定的功夫,男的受够了女人的脾气,冷她一冷,这还带一说。你们这才刚刚开始,你就给下马威,她就是原本想过和你好,也要再考虑考虑了。别等回马枪了,就是有,也是一枪把你钉死在墙上。”

陈寰其实并不想听这些道理,他想知道的是关于周玺芝和老陶的部分。他刚才故意把这一段说得含糊不清,潜意识里就是想引殷璎还原真实的情况。殷璎倒不说,一口一口地啜杯中的花茶。陈寰心急,问:“那他们是谈过?”

“我不清楚,我们宿舍怪得很,不大谈这些个人私事。蔚希和宁伟大一就谈了,我们也是大三下半学期才知道。一个个都是特高课里训练过的一样。”其实这种沉默和隐晦也是从殷璎这里起的头。她和佟先生,别人知道归知道,她自己如何能人前人后夸夸其谈。而女人之间,信息是有去有回的,你讳莫如深,我怎么好倾囊相诉。

殷璎觉得陈寰低估了她的操守,同时也高估了他自己的魅力。她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她与周玺芝同寝四年,何以见得她会背弃姐妹之情沦为那种在朋友背后扇阴风点鬼火的人呢。

“你还是给她去个电话吧,讲得清清白白的大家都好。”殷璎说话间微微望向落地窗外,神色随之微变,话锋也转了向,喃喃自语,“情史这个东西,是丰富,是贫瘠,当事人冷暖自知,外人哪里能通过个把句话就参透了呢。”

陈寰领会了她的意思,却不知道她当时隔窗看见的场景是嘻嘻笑笑的佟先生在电梯上搂着另一位妙龄女子的纤腰缓缓升入更高层。

周玺芝的电话终于在他上完第一天班之后到来。聊完了,陈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想她这个电话来得是如此恰到好处,简直卡着节点,若不来,他下一秒就会忍不住打给她。

情场如战场,也许从来就是这个道理,两兵相持不会长久,总有一方要偃旗息鼓败下阵来。不过输者虽溃不成军,但赢家也未必有获胜的快感,就像这一席漫长的对话结束后,他总觉得,如果是自己率先打出了这个电话,或许能痛痛快快地丢掉近日以来沉重的包袱,无债一身轻。尽管周玺芝的委曲求全成全了他伟岸的高度,让他彻彻底底地享用了俯就的姿态,可恍惚之间,却是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的。

周玺芝说:“你今天上班吧?”

上班的事陈寰告诉过她,想来这也是她觉得唯一可用的话题,一直挨到这天。

“唉,原来以为业务没熟悉,能歇几天的,谁想到第一天就忙得一塌糊涂。”

“四年了还没歇够啊。”

“人就是这样,勤快最好一直勤快,要是能懒一天,就想懒一辈子。”

絮絮聊了一会儿,气氛松缓了下来,便约了到新世界看电影。陈寰当时正在公车上,挂了电话就下车,一时等不到反向的公车就打了出租,上了车开出去好远又不知周玺芝怎么走,便又让师傅绕去接她,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跑了小半个苏城。

周玺芝在她公司写字楼附近的广场上等他,她穿了一条洁白的裙子,衬着橘色的晚照仍旧像个学生。她上了车,坐进后厢,陈寰才觉得自己失策——一前一后讲话不便,电话里才热络起来,这样乍相见,又隔着,还是显得生分。

后视镜里,周玺芝微笑着,眼睛很清亮。大概是小别前他们曾这样一前一后地坐在车里,小别后又是如此,所以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总是跟着他飞驰在道路上,去往无名的国度,杳渺的远方。

在影院,陈寰熟练地买好大桶的爆米花和可乐交到周玺芝手上,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买票,十分钟之后正好有一场,但是要到十点才结束,如果看不下去我们就提前走。”

周玺芝仍是微笑着看他。陈寰问怎么了,她说:“你这个人还是蛮强势的。”

陈寰说这怎么讲。周玺芝说他大多数情况下是交代结果,而不是征求意见,事情在他手里都处理完了。陈寰想了想,也禁不住笑了,说好吧。

周玺芝说:“谍战片不看到最后怎么能走,怎么知道谁是地下党。”

陈寰说:“怪不得殷璎讲你们是特高课的人。”

周玺芝的微笑收去了一些,如暮色微散,说:“你最近见过她?”

陈寰顾左右而言他:“人好多,我去排队了。”

那场电影他们后来真的没有看完就提前离场了,并非内容枯燥,实在是各自怀着心事坐在黑暗中苦思冥想无暇顾及片中的谍影纷繁。大银幕上自然四面边声,两人心里也很难不紧锣密鼓。他们压根不用再看这场电影,电影里演的是乱世,是风云年代,瞬息万变,沧海桑田的。他们也一样,坠入了爱情,就是坠入了乱世,坠入了风云年代,无形之中就置身在瞬息万变的沧海桑田。他们就这么想啊想,想的东西不全一样,但有一点思绪是异曲同工的——昨日还以为老死不相往来,今天又并肩坐在了一处,可见际遇叵测,实非人力可为。

陈寰的手从暗处轻轻地游来,是月下攀附在橡树上的夕颜,是黛瓦粉垣外窥伺佳人的书生眼。周玺芝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他的秽亵她愿升华,提炼成不忍卒读的美好。这就是喜欢了。

他触到她掌心里涔涔的汗,探过身来,在她耳边呼出湿漉漉的气声:“还看吗?要不我们走吧?”一连两个问句,都是征求意见的形式。周玺芝撇过头去笑了笑。

陈寰选择在新世界看,是它离澜光公寓近的缘故,看完电影他们可以步行回去。

出了影院,他们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过一场雨,连日的干燥闷热得到了轻微的缓解。陈寰刚刚注意到周玺芝脚上穿的是细高跟,便问她走路疼不疼。周玺芝说:“讲实话,有点。你要像电视剧里那样跟我换鞋穿吗?”

“我穿不上,穿得上我真穿。”

“不会啊。”周玺芝当即脱下一只鞋子,“你后脚跟塞不进去就踩着好了,正好这鞋子我不想要了。”陈寰左右看了看,登时满脸通红。他远眺了一下前方的夜市小摊点,说你等一下。不一会儿带着一双泡沫底的赭石色拖鞋回来了。周玺芝说:“你能挑个好看一点的颜色吗?”

回程经过一段无人的小路,他们牵着手,也不讲话,周玺芝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清凉的夜风里有晚香玉甘浓的芬芳,来自周玺芝她们公寓里的某个一楼小院。馥郁之中又传来主人低吟浅唱的戏曲腔,词句中说——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陈寰问周玺芝是什么人在唱。

周玺芝听得出神,没作声。等回过头来,陈寰才发现她满眼都是泪水,是桃花瓣上浓酽的白露。陈寰走过去,抱住她。周玺芝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把手握成拳头,打夯一样地锤他。陈寰搂她紧了些,她脱掉鞋子,站在他的脚面上去够他的嘴唇。陈寰在迷蒙中吻吸到她的眼泪,和常人一样,是咸涩的。她不是夜来的花妖狐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悲欢亦是普通的悲欢。她自己也说:“你心太狠,而我不是对谁都能屈能伸,我做不了伟人。”

印象中,裴宝玲也说过他心狠的。

那是暮春,莫黛头一回领着她到陈缘家做客。莫黛讲话软软的,像刚刚下到滚水里的芝麻馅儿元宵。

“阿缘,黄骥文呢?”

陈缘给她们端咖啡,说加班呢。

“真忙。”

“穷忙。”

陈缘抬起头打量裴宝玲,她穿了一件艾绿色的雪纺裙子,外罩黑色线衫,和她表姐的粉色装扮搭配起来,显得桃红柳绿,十分明媚。裴宝玲小姐相太足,可能任何女孩子走在她身边都显得丫鬟气,莫黛算是美人了,一样不能例外。可是场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黛,你爸爸和你姑姑长得像吧?”

“像的。”

“怪不得,你们表姐妹也像。”

裴宝玲抿唇笑了笑,应该不是发自内心。莫黛倒傻里傻气地说:“我们小的时候,我妈给我们织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毛衣,去看电影,都说是双胞胎。”

说到衣服,陈缘看了看她们购物归来的战果。其中有条丝巾,做工很讲究,再看看纸袋上的标志,显然价格不菲。莫黛为她戴上,说:“你戴也合适啊,送你了。”

“找话说呢你!我就看看。”陈缘沿着丝绸上原先的折痕叠好了,放进去。

“你总是拘礼。”莫黛说。

“你还不是一样。都要走了才告诉我,我这边小是小,青蓝跟黄骥文睡,挪个地方我们说说话还是可以的吧?给你烧一桌饭还是可以的吧?”以前在邱城念高中的时候,陈缘和莫黛好得很,后来陈缘嫁到苏城来,就少了联系。来苏城前,虽然还未正式转户口,陈缘也没少在她面前翘尾巴。谁想到,今时今日莫黛嫁了邱城的地头蛇,开一辆车,带一辆车,浩浩荡荡地来苏城扫货。她不过生了青蓝,脊背都已轻微佝偻如大雪压枝,莫黛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神清气爽,粉面含春,纤腰柳摆。

“唉,想想以前上高中一起睡,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呢。下次来一定先找你,这次姑姑提前十几天就替我把房间收拾出来了,不去,拂了她的一片心。”

陈缘再看裴宝玲,更生出一种绝望。这个世界上,财富被富人和富人的亲戚们联合在一起垄断了,里里外外富得拉帮结伙。莫黛这表妹不用她细细介绍,她们上学时,陈缘就听说过她父亲的名号。莫黛一开口就是“姑伯伯怎样怎样”“姑伯伯又给买了什么什么”。陈缘想,锦上添花如此热闹,雪中送炭怎么就这么难,自己再不济,有个像样的父母丈夫子女,也是好的呀,好歹仗仗腰子。她这就想起了陈寰,一个年年拿奖学金的高材生弟弟,他是她最后的寄望。

陈缘说:“我喊陈寰来,你也好久没见他了。”

陈寰不喜欢莫黛,说她说话有气无力像要死了一样,又说她的名字很奇怪,让他想到胸罩或卫生巾。这话是他上高中时说的,陈缘记忆犹新,所以到阳台上打电话,她也没提起莫黛,只说让他来吃饭。

路上堵车,陈寰来时已近中午,还没顾得及坐下喝口茶叙旧,陈缘就挎上包说出去吃饭。陈寰在她耳边小声低语:“那你让我跑这一趟,还不如直接去饭店。”陈缘瞪了他一眼。

后来陈缘想起这个细节,才觉得,恐怕她弟弟对裴宝玲真的没什么兴趣,见到倾心的人,来路再颠簸也是不会觉得累的。不过裴宝玲这样阅人无数的千金,在她家正襟危坐了半天,一见他,倒流出了那样的话音,也就由不得他了。

“你姐说你念中文。”裴宝玲说。

陈寰说:“命苦,没办法。”

陈缘听见他们说话,便更加靠近莫黛,热聊起来,好做出无暇顾及他们二人的样子,隔离出一个单独的空间给他们。

到了饭店,陈缘问有没有小一点的包厢,就四个人。莫黛说小房间闷得慌,大一点也好,大家坐得宽敞,不用挤挤夹夹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陈缘做东,最后埋单推让一番,也只是做做样子了。

上菜前,裴宝玲打开笔记本电脑放最新的一部电视剧给大家看。陈缘说:“你这个看起来好轻啊,黄骥文单位配的那个跟板砖一样。”

识货的人自然看得出,不识货解释了也没用。裴宝玲没说话,倒是陈寰说:“一个美国货,一个国产货,当然不一样。”

电视剧里演到了女主人公寻死觅活要跳江的片段,众人在底下拦着护着。陈寰说:“她还没死啊,不是得脑癌了吗?”

“误诊。”裴宝玲说。

“那现在就让她死去吧,太平日子不过,也让别人不安生。”陈寰说得淡淡的,好像死就如同给女士们的杯中斟满饮料一样简单随便。

陈缘轻轻踢了踢他的椅腿。

裴宝玲笑着说:“你心蛮狠的。”

说起来像是贬义,实际倒成了吸引人的优点了一般。此后裴宝玲和陈缘也成了朋友,路过她家,上楼喝一杯茶,间或问起:“陈寰呢?”

陈缘说他忙毕业论文呢,嘴上是惋惜的口气,心里却窃喜。求之不得最教人悬心。

机缘巧合,陈缘后来又在饭桌上认识了裴太太,先是从莫黛说起,而后落到了陈寰头上点明主题。到了裴太太这个年纪和经历,女儿就算不主动交代,她也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如手指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事情基本上已经过了朦胧的境地,大家俱已明了。陈缘催促她弟弟:“什么意思嘛你?人家是稀罕吃你的一顿饭还是怎样。你也讲她长得不错的,其余的,家世学历也没有一样要挑拣的。”

陈寰说姐夫的家世学历也一般啊,你不也跟了他。

陈缘火了:“知道就好,你还没看到我的下场啊。”

在八点半拥挤的公交上,陈寰的T恤被一个女人怀中的小孩蹬上了脚印。在对方的连连道歉声中他想,若是没有周玺芝的出现,也许裴宝玲真的是他一条光明的出路。优裕的生活对他来说不是没有诱惑,他亦是凡人,尤其是初入职场的人,碰一鼻子灰之后,要么是发愤图强,要么想守株待兔,悲观之中他知道自己更容易成为后者。

可他和周玺芝赶上了末班车,那么,其他未说的就不必再说,说过的也只有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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