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前,我在做什么?
三个小时前,我人在自己家,而意识在长城网络信息安全学院的资料中心。
我的脚踩着木地板,触感却如大理石般冷硬。那里没有空气,呼吸中只有从记忆深处蔓延出来的腐败霉味。
在现实中,资料中心是座两层的图书馆,老旧、破败,里面的藏书只有一些古典文学和哲学名著,根本没有半点儿所谓的资料。我在那里上学时,馆里藏有不少二十世纪的小说。如果你的女朋友是个好读书的文艺女青年,那里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约会地点——人少、幽静,地上虽然不干净,但是书架结实、不会倒。
而在虚拟的网络环境中,资料中心是一座十层高的图书大厦。不过它内部的虚拟景象还是跟那座两层的旧图书馆一样,多出来的那八层跟镜像一样往上叠了四次。过去,我觉得这儿的环境设计师要么特别怀旧,要么想象力特别匮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最早的迷宫型防火墙,一模一样的装饰就是为了让闯入者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第几层。
在虚拟的资料中心,看不到任何安保措施,没有管理员,没有摄像头。但要往上走,每走一级楼梯就得破解一道防火墙。这里的安全协议逐级往上增加,一层和二层只有屏障型防火墙和镜像型防火墙。这两层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资料,“破解神经信号传递”“电子脑与电子化社会”“虚拟现实与现实虚拟”“信息战与电子战的融合”,都是些十年前的东西。
经过前两层,我跨上第三层的楼梯。从这里开始,防火墙都是复合嵌套型的。局中局、套中套,一个判断不准,意识就会被困在防火墙里。相对地,这层的资料多半和电子脑攻击与防护、义体控制相关,拿出一些来就能让一个有脑子的程序员少吃好几年苦头。不过,我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我走上第五层。这是我的警用权限能到达的最高层。所幸,警队在把我踢出来以后,权限一直都没有收回,否则我就得跟那些防火墙苦斗好几个小时。五层是个很尴尬的存在,因为这里的资料所勾画的实验性技术大多超前于时代,又或者是一些概念型的理论,以现代的科技完成不了但又有实现的可能性。总之,这里的东西有可能往上挪到机密那几层,也有可能往下落到实用技术层。当然,也有可能直接消失,变成别人科幻小说里的一条设定。幸运一些的资料会印成精贵的实体书,很多年以后再重新变成图书馆里的一员。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一层。
我走进书架间,开始筛选委托人给的关键字和论文编号,面前的一排书脊上的文字随着搜索不停变换。两分钟后,我找到了那篇关于情感逆向转化成电子脑信号的论文。我正对着的那本书的书脊上显示出了《情感与知觉的平移》。
情感和知觉转化一直是电子脑技术的大难题。十四年来,科学家和软件工程师们做了无数次试验,基本上知觉已经攻破了,但在知觉与情感之间还有一道大难关,那就是真实。“真实”到底是一种感觉,还是一种感情,至今没有定论。不过时至今日,心理学俨然已成严谨科学,相信攻克这个难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大概看了一下论文,都是些关于记忆和脑刺激的纯理论。考虑到最近出来的一项加密技术,我估计这篇论文很快就要上升到第六层了。
将论文拷贝下来以后,我回到了一楼大门处的衣冠镜旁,那是退出的地方。我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获得权限时我二十九岁,所以我在资料中心的虚拟形象一直都是二十九岁时的样子。那时我刚转岗到刑警队,自豪地穿着黑色警服,胸口别着自己的名牌——陈海瑞,容光焕发,一副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白痴模样。那时,我的妻子刚有两个月的身孕;那时,我的右眼和右臂都还好好地在我自己身上。
从资料中心退出以后,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然后到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现在,我三十四岁了,被刑警队开除五年了,也离婚五年了。
现在,我的右眼是一只没有瞳孔的义眼,它比我的左眼看得更清楚——六十五倍变焦,还有扫描功能。而我的右臂是一只披着假皮的机械臂,它比我的左臂更灵巧也更有力量,而且拿东西时不会抖。现在,我靠干一些违法勾当过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怀念以前的日子。至少就赚钱来说,我赚钱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
偷一篇研究论文用不了半个小时,但却有五千块的收入,紧着点儿花够我过两个月。我不知道这篇论文会不会带来什么世界性的冲击,我也不在乎,反正这个世界变化得已经够快了。真要说哪天机器人有了感情,或者我们开始往别的星球移民,我都不会奇怪。
十四年前,德国和瑞士的科学家合作把纳米机械电脑注射进植物人的脑子,试图唤醒植物人,没想到打破了人与网络和机械的界限。那年被称作人类变革的一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即将迈入新纪元的大门,结果被层出不穷的后遗症绊了个大跟头。
我也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大事就让办大事的人去操心,一介小市民操心也是白操心。
回到客厅,我向委托人发了东西到手的信息。只要他通过转账付款,我这边就立刻发送文件。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说要当面交易,接着又发来交易地址——观泉路西侧的第一座天桥。这让我很不快,我不排斥当面交易,问题在于他说的这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很近,这代表他知道我住在哪儿,而且明确地想要告诉我他知道这个信息。
我想了想,回复半小时后见,然后把论文拷入数据芯片。看到客厅角落里的那台针式打印机时,我又改了主意。既然他要那么老派,那我不如更老派一点儿。我把芯片和纸都装了进去,让那台老古董嘎吱嘎吱地开始工作。
现在是下午一点,走到天桥需要二十分钟,时间足够。论文打了十五张纸,我穿上大衣,把纸卷成筒装进兜里便出了门。我住的地方在主路旁的一条小道里,是租的一栋三层商住两用楼。很早以前,开发商打算把这里打造成一条美食街。我的前妻曾是一家餐饮连锁店的调味主管,她美滋滋地租下了这里,计划生了孩子就辞职,在这儿卖小吃顺便带孩子。然而,现在这里成了我的据点。我们离婚以后,她带着女儿跟新任丈夫去了南方,我索性卖了房子分掉钱就长住在了这里。
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美食街没搞成,大部分楼不是空着就是被当了仓库。要是有人来堵门,我可以从三楼跳到隔壁逃跑。另外有一点,就是不用坐电梯,要是有人跟装着重型义体的家伙挤在一个铁匣子里,难免会担心掉下去,他们总是没有机器人的自觉——去走楼梯。
我走出小道上了大路,时值十月二十二日,明天就是霜降,气温下降得很快。凉意渗进我的脑子,又催生出了个想法——也许我该让那家伙直接到我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