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三十五分,委托人还没来。
天桥的视野不错,我闭上左眼,用右边的义眼观察街道上的情况。路上的车和人比前些年少了不少,每个人都窝在家里上网,“节能减排”总算不再是一个空口号。机器人专用道上倒是挺热闹,头戴黄帽的送餐机器人和头戴蓝帽的快递机器人走起来好像是在竞速。
我又等了十分钟。目前机器人竞速比分是六比一,快递机器人领先。也许是为了保证菜汤不洒出来,送餐机器人得保持相对的平衡,转弯时还得预先减速。相比之下,快递机器人就比较放得开了,有个别做了改造的还装了俩轮子。
等比分上升到八比一时,有人在拐角处进入了我的视野。他穿着一件墨绿的连帽风衣,义眼测出他身高一米七九,但我觉得他鞋里应该是垫了增高垫。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儿怪,右边肩膀微微偏高,迈步也不齐,可以看出来他的四肢没有义体化。风衣帽的绒边把他的脸挡得很严实,但他还戴了面具,而且是那种能把虹膜扫描也遮住的高级品。
说实话,就凭他这身打扮,要是周围有警察早就被拦下来盘问了。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心想:要不是为了五千块钱,我肯定转头就走。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他话语间没有任何惊喜,更糟的是,他还用变声器模拟出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我们到底在干吗?二十世纪的犯罪交易情景演练?
“我要的你带来了吗?”我瞪着那只义眼回道。他的身子立刻绷直了。我以为我会马上收到五千块的转账,他却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这倒是让我有点儿意外,通常那些复古犯罪爱好者还不会这么做。
“形式不错。”不过,白色信封是减分项。他应该用牛皮纸文件袋的。我把卷成筒的论文递了过去交换信封。或许是诧异我没给数据芯片,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没有太久。
在他翻阅论文确认内容的时候,我问:“我就住在这儿附近,要不要去坐坐?”
“呃?”男低音开始走调,“不,不用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或者说,我觉得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的面具让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你不点一下钱吗?”
“我相信你。”我把信封收进兜里,如果数量不够或者是假钞,那倒是个大惊喜。
他像个老旧识别机一样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从面具里挤出一句“谢了”。
我目送他离开,他总共回了三次头。第一次是在下天桥之前,第二次是在下天桥之后,第三次是走入拐角之前。我预想可能还会有第四次或者第五次,但那无所谓了。
在这个城市觉得全世界都在迫害自己的年轻黑客少说也有一百个,这家伙只是出手比较阔绰,比较重形式,没什么特别的。
完成这次交易以后,我走到街角的煎饼摊要了个双份加料的煎饼。在这儿摊了十五年煎饼的老头儿告诉我,市里马上就要用固定的机器人小摊来代替他们这些无证商贩,他就要失业了。我安慰他不用担心。“智能化城市”这个口号已经喊了很多年,但我们连扫大街都没完全实现智能化。
解决午饭时,我顺便四处转了一下,前些天我发现附近的两栋烂尾楼突然变成了两栋二十层、带空中走廊的大厦。我一直想实际体验一下走在空中走廊上是什么感觉,当然,我不指望能在那儿体验到。那两栋楼只是个投影,街道办在烂尾楼的外墙上装了投影锚点,提前把两栋楼的未来展现了出来。至于那个未来会不会实现,就另当别论了。
我走到楼下的警戒线边上,想体验空中走廊的想法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然后我越过警戒线走向大门,自动门没有为我敞开,我直接穿了过去。大楼里面还是老样子,垃圾四散,裸露的钢筋上挂着蜘蛛网,唯一有变化的就是灰白的墙面上有人用喷漆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我们的未来只是个谎言。
下午两点半,我回到家没什么事情可做。一楼的客厅里除了一张大办公桌、几把椅子、两个旧沙发之外,就剩下那台老式打印机。我缩进沙发里登录网络去看一些电子脑软件的破解信息,大约四十分钟后,有人捶响了我住处的大门。
这个时代还保留着捶门习惯的人并不多,门外那人就是其中一个。我的门铃做得跟核弹按钮差不多,大红色,还没有玻璃罩,要是有小孩路过肯定会忍不住按一下。而门外那个家伙至少有五种方法让我知道他来了,但他依旧选择了捶门。
“文明执法哪里去了?”我隔着门喊。
“有人举报你扰民。”
“哦,那肯定是你敲门敲的。”
我打开锁,身着便装的侯业伟大剌剌地推开门走了进来。这个身形高大的内蒙古人今年三十五岁,长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脸看起来像块国字形的风干橘子皮。六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巡警,现在他还是,连个副队长的职位都没有捞到。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垫子下的弹簧发出了让我牙根痒痒的悲鸣。他有两条机械腿,外加一条机械右臂,脊椎还是加固过的,虽然上身都是轻量型的义体,但起码也有两百五十斤重。
“你最近有没有犯什么事?”他问。
“不少。”我坐到了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他刚敲门的时候,我觉得是偷那篇论文被发现了,不过想想,时间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他们的效率不可能有那么高。
“说几件来听听。”说完,他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电子烟打着。
“嗯,在二楼有个全身义体的家伙,”我说,“不过我已经把他拆散了,拆掉了四肢和喉咙,现在在我的床头柜上当摆件。”
“还有呢?”
“我的冰箱里有三颗脑子,我做了处理,他们还能思考、能说话,加热一下可以来段相声。”
“别扯了,你这儿根本就没有冰箱。”
“好吧,我从部队实验室偷出来了最新的装甲服,就放在三楼,马上我就要去跟美国间谍接头了。”
“说点儿靠谱的行不行?”
我双手一摊,表示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然后靠上椅背等他说话。我知道,每次他一有事要帮忙就会先磨叽半天,等别人开口问他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如果他不好意思开口就走人是再好不过的。
“没别的了?”
他挤眉弄眼地问着。我耸耸肩。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垂下头叹了口气。
“我有点儿事找你。”
“下次有事来你就按门铃。”
“少来了,我按门铃你肯定装不在。”
会吗?别说,他还真猜对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带我去趟蓝雪会所。”
“呦,这是彗星要撞地球啊!”我把眼睛瞪到最大,“咱清正廉洁的侯大警官居然要去逛会所?”
“逛个毛,去那儿有事。”
“你该不会是想查那里吧?”
“我哪儿敢啊。那可是林慧的地盘,局长要查都得掂量掂量。”
“那你去干吗?”我心想,局长才不会掂量,他根本就不会去查。
他厌烦地摆摆手,又叹了口气。
“别提了,我管的那片儿有个做生意的姑娘找到我,说她弟弟在会所里找了活儿。你也知道那是啥地方,对吧!”
“那可难说,不少人可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那里钻呢。”
“哎,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去找他谈谈,让他回去跟他姐老老实实做生意。”
谈谈?打电话不行吗?电子脑通信不行吗?我可以想象得到,待会儿我们两个大叔得像社区大妈一样,跟一个觉得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的小年轻讲人生大道理。
“要谈你就去谈呗,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跟那会所的老板熟嘛,要是咱们说不动那小子,你就跟老板谈谈,让他走人。”
“你这算盘打的,你又不是人家爹……”也罢,有点儿事做总比闲着好,“走吧。”
我们一起出了门,他把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路边的车位上。他的那辆老别克都快散架了,最高只能跑八十迈,副驾驶的门我关了三次才关上。电子脑和义体的进步并没有让代步工具先进多少,只不过以前跑油现在跑电,而且有了智能系统以后,交警部门随时能把车刹停。他本人跟他的车一样,都是经过了很多次改装才勉强跟得上时代。
“现在的年轻人要卖肉都是走网络,其实在会所干,说不定还干净些。”我说,“再说,他还是一男的,说不定就陪陪酒、唱唱歌、聊聊天、给阔太太捏捏脚。”
“说得跟很光荣似的。”他嘴角吐着烟把车启动开上路,“年轻人干点儿正经的事不行吗?在那种地方,早晚要出事。”
“放心,出不了什么事的。”
当时,我抱着敷衍的态度说了这句话。
要是我知道一小时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会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