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该来的。
我深吸了口气,让酸臭的空气填满肺腔,然后好好体会这股味道。后厨垃圾道的臭味总是能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你知道有人在附近吃饭,美食会上桌,垃圾会运走,你知道他们会一直这样活着。我想,这也正是很多人喜欢在后厨抛尸的原因——活着的臭味总是能盖住死亡的臭味。
我面前的那具尸体,从正面看没有任何问题,它穿着深蓝色的小西装,脑袋垂向胸口,活像个帅小伙儿喝多了坐那儿睡觉,但他后颈上的一片焦煳表明,他的脑子已经百分之百完蛋了。
“脸匹配上了吗?”
“等会儿。”
侯业伟烦躁地回了我一句,他正拿平板电脑查数据库、匹配面部信息。二十分钟前,我们到了蓝雪商务会所。门口的男接待认识我,在知道我们来找的是谁后,他就带着一脸僵硬的微笑把我们引到了后厨的垃圾道。
“匹配上了,是他。”
侯业伟把平板递了过来。
张翰,二十四岁,没有前科,毕业于长城网络信息安全学院。他二十一岁时,在车祸中脊柱和右腿受重伤而义体化。义体脊柱是所有义体里维护成本最高的。这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活儿干,但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被人烧掉脑子。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出不了什么事?”侯业伟又从怀里掏出电子烟打了火,然后狠狠抽了一口。我想,这口烟进到肺里起码会让他少活一年。
“别急,也许只是个遥控人偶。”我查看了一下被烧焦的接入器,然后解开他衬衣的扣子,用右眼分析露在外面的皮肤——太干净了,没有痣,没有伤疤,毛孔分布均匀。如果说是因工作需要而换了一身皮肤,那这成本未免太高了。而且资料显示,他只义体化了脊柱和一条腿,这具尸体却全身是高仿生义体。要把脑子拿去实验室化验的话,我估计多半会是人造脑。
现在,除非我把里面拆开,不然没法确定这个穿着小西服的牛郎到底是真人还是人偶。
“咱们进去看看怎么回事。”我把平板电脑还回去。侯业伟接在手里,面露迟疑之色。他波浪般的抬头纹里挤满了无能为力的焦虑与厌恶,像是到拘留所里接关押到期的儿子的老父亲。
“进会所里头,你想进去找事吗?”
“找什么事,我跟老板熟嘛。她要杀人是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的。”真要说的话,她应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蓝雪商务会所的老板林慧是个在黑白军政界都吃得开的女人,战争之前,她就已经是团级的军官,虽然战争结束后她因为一些事被军队革职,不过人脉还在,会所开得顺风顺水。五年前,我丢了工作的同时还丢了自己的右眼和右臂,是她出钱帮我装了义体,还给了我不少活儿干,多亏了她,我才没有变成一摊酗酒和沉迷于电子毒品的烂泥。当初我问过她为什么要救我。她告诉我,她就是喜欢捡落水狗。
当然,这都是往事。如今她在浑河边上的会所已是远近闻名。别人都把会所搞成法国宫殿、俄罗斯城堡风格,只有她把会所搞成个宾馆的样子。
离开垃圾道之前,我嘱咐侯业伟禁用义体格斗软件。
我们绕回正门进了会所的大堂,这一次是穿着燕尾服的大堂经理亲自招待了我们。
“呦,老陈,是来玩还是来办事啊?”
“也许边玩边办事。”
大堂经理秦辉挂着诡异的微笑过来跟我握了下手,他通常招待熟客和不受欢迎的客人,而我经常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那先洗个脚,还是……”他看了一眼侯业伟的两条腿,“还是先泡个澡然后按摩好了。”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先谈谈后头那具尸体吧。”
“那个啊,不着急,不着急……”
话音落下,秦辉手指中闪出一道银光猛戳向我的脖子。这时,一条粗壮的手臂横过来,想要拦住那只要戳穿我脖子的手,但它不可能拦得住,因为秦辉的那只手臂是高出力的重型义体,两根手指能直接戳穿薄钢板。然而,银光还是在我的下巴前停了下来,那是从他手指中伸出来的一把钥匙。
“你俩能不能别搞得像在演武侠电影!”我打了个哈欠把钥匙取走。
“你朋友身手不错嘛,就是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姑娘们见到太严肃的人会紧张。”秦辉望着怒目圆睁的大汉,笑容不变。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侯业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脸就这样。”侯业伟脸色铁青地松开手。
“也许你可以学我,改一改,笑口常开对心情有好处。”秦辉用喉咙干笑了一声说,“兄弟做哪一行的啊?”
我说:“他跟你一样——是看大门的。先带路吧。”
秦辉也没再继续纠缠,他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往包房区走了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这时侯业伟发来了脑内通信:“那家伙一直都是那个鬼样子吗?”
“他以前全身重度烧伤,脸是重新做过的,没有装面部表情控制软件,所以一直都是那张笑脸。”
我回头看了一眼,侯业伟的鼻子和眉头一起皱着。那种感觉我明白,一个老警察习惯了腐臭、血腥和尾气的味道,突然有一天被精油、洗浴液、香水味包围,那么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觉得有毒。
我们走了一会儿,秦辉也发来了脑内通信,内容跟侯业伟的一样,无非就是“那家伙脸那么欠,到底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其实要说起来,秦辉与侯业伟这俩人挺像。他们都三十多岁,都当过兵,战争结束以后也都不得不转业。当初秦辉进了消防局,还被评上过消防英雄,他为救一个女孩冲进着火的化工厂而被烧成了一级伤残。虽然新的义体技术和人造皮肤很快就让他恢复了过来,但高昂的维护费还是让消防局捉襟见肘。之后,机器人逐渐替代高危行业的人类,秦辉也只得下岗另谋出路。
至于侯业伟,他转业后到了交警部门。他的两条腿是执勤时被车碾断的,后来全市智能摄像头以及智能汽车系统逐渐普及,需要执勤的交警也越来越少。为了让那两条腿发挥作用,他主动申请调岗到了巡警队。
如果当初秦辉调到巡警队,搞不好俩人会认识,甚至一起巡逻。
他们俩的脸都是很欠揍的样子。
当我们到达包房区的走廊时,我一眼就看到了两个穿夹克的保镖。我正推测是谁来逛会所还搞那么大阵势,秦辉就把我们带到了那俩保镖对面的房间。等他打开门,已经有一个穿着紧身职业西装的按摩小姐等在那里了。
秦辉坐下来问:“来实的,还是虚的?”
正奔向真皮沙发的侯业伟听到这话,用脑内通信问我这是啥意思。我告诉他实的就是让那小姐给他服务,虚的就是接外置软件模拟。人还是一样,只不过是全知觉模拟。虚的更便宜。
“我们又不是来玩的,赶紧谈事情吧。”
“难得来一趟,别客气,我请客。”
“滚蛋。”
虽然侯业伟这么说,但是按摩小姐已经熟练地脱掉了他的外套,他没来得及反抗,刚才对付秦辉的敏捷行动一点儿都没用上。这家伙能对付穷凶极恶的罪犯,但是拿女人永远没有办法。
“来虚的吧,估计也待不了太久。”
我用眼神向秦辉示意,他点点头。然后估计他用脑内通信对按摩小姐说了点儿什么,按摩小姐直接把外置软件的接入器接到了侯业伟后颈上。一瞬间,高大的他就像是睡死了一般瘫在了沙发上。而按摩小姐还贴心地把他拉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才给自己连上接入器。
“好了,来说说对面那包房里来‘微服私访’的是谁吧。”我也坐了下来。
“你肯定猜得到。”
“别像个小姑娘似的让我猜你是不是做了头发,猜谜你得有题。”
“这么说吧,”秦辉的话里流出一丝笑意,“咱们这儿的劳动人民都想杀他。想想。”
“好吧。”我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