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萨斯在一排蒙着灰的门面房前停了下来,那五间平房看起来像是用建大楼时剩的边角料盖的,跟后面的几栋大楼一样被漆成了米白色。开发商在做规划的时候肯定喝多了,否则不会在偏离主路、远离小区入口的侧面修这么五间矮房。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试过,忽悠商家说这里早晚会成为黄金商业地段,如果有的话,显然是不太成功。
五间门面房原本配套的全息广告牌都已经被拆掉,现在只有一块塑料广告牌挂在最右侧的那一间,上面写着“精品服装”,不是什么美琪、什么秀衣之类的廉价艺术字体,就是四个红色塑料字。五家门面就那一家开着。我让司机等我一下,然后下车,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美貌的售货机器人在收银台后低头甜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我没管她,迅速扫视了一遍这间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店。里面当然没有人。
这行为有些多此一举,自从网络实名制得到正式实行,各大网络电商就相继推出了自己的虚拟购物街,你可以在虚拟环境中试穿、购买,再让快递送上门。在现实中,逛街也只是逛个形式,没人会来这种偏僻的无名小店。还有人说,再过不久,人们就不会在乎自己有没有真的买到衣服,只要买一行代码让自己能在网络社交平台穿就行了,根本不需要真买。
确认服装店里没人,我回到车上把尸体拖了下来。这里偏也有偏的好处,没有太多监控摄像头,能看到小店方向的只有拐角的一个交通探头。那个探头我早做了标记,发一个小信号,它就会重放一分钟之前的画面。我把尸体扛在右肩上再次来到店里,售货机器人重复了一遍“欢迎光临”。我对她说,我要买D罩杯的紫色蕾丝文胸,还有L号的黑色蕾丝内裤。
机器人顿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打开了去往另外一间房的小门。
我想,那如果是个真人的话,她心里应该跟我的想法一样——早晚要让老板换了这狗屎暗号。
服装店只是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做的是义体改装和买卖的生意,当然,都是非法的。老板把五间房都低价包了下来,右边的第二间有一小半是服装的库存,另外一大半则是各种型号的义体。我穿过货架到达第三间房,那是老板的工作室。打开门的一瞬间,浓重的机油味便扑面而来。
这间房的中间有一台双联义体车床,坐在旁边圆凳上的小个子男人听到了开门声,他把接入线从车床上拔下来收回后颈中,然后转过身,看到是我,便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打起了招呼。
“哎哟,陈哥啊,来也不说一声。”
“说了你管饭吗?”
闫小兴是我以前的线人,他从小就不干正经事,几年前他还只干点儿私改义体功率的黑活儿,现在已经成功当上了老板。他今年二十九岁,一米六出头的小个子让他显得年纪很小,贼眉鼠眼的相貌,让人一看就知道很会耍心眼。但他没什么恶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清瘦得能让人看到颊骨,如今他的脸鼓得像个打过激素的橙子。
“有吃的啊。”
他抬起手,指了下门边的小方桌,上面放着三个大纸袋,里面分别是两种口味的炸鸡排和烤地瓜干,桌子下面有一提还没开封的胶瓶可乐。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我猜这既是他的早餐,也是中餐,还是晚餐。半夜他肯定会要两个汉堡和一堆薯条。再这么吃下去,他肯定要换一个胃,然后身材就会像气球一样胀起来。
“算了,我的胃也吃不了这些了。你现在忙不忙?”
我越过食物走到车床边,把尸体放到空着的台位上。
“没啥事,就是还没吃饭。这是哪家公司的人偶啊?”
“还不清楚。不过从外面的皮肤来看应该是智远科技的。”
“我看看。”
他用脚在车床下找了会儿拖鞋,然后走到了另外一边来,对人偶的脸赞不绝口。要是告诉他这有可能是一具人的尸体不知他会做何反应。我暂时还不打算说。
“哇靠,这可是智远科技最新的红参2型仿生人偶啊。”
他的声音总给人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激动的时候尤其严重,这跟他每天站着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有关。
“你确定?”
“当然确定,看这皮肤,触觉分辨率肯定已经到毫米级别了,四肢还是人机两用的。肚子里的能源内循环系统可以保证四十八小时正常运动不用充能,这一套怎么也得十五万吧。”
十五万?要是按他说的,这一套至少也得三十万起。
“二十万,这身衣服也送你,进口博柏利,你扫描下编码,改改尺寸就可以去哪个虚拟街泡妞了。”
“哎,衣服又没啥意思,”他提了下自己的抓绒裤说,“泡妞就算了吧,太麻烦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天天指着外面那个机器人过啊。”
“没,没有啦。只是摆在那儿装装样子。”他的脸开始发红了。
“我就没见过哪家店给自己的售货机器人用高级触感皮肤的。”
“哎,反正有,放着不用不是浪费嘛。”他窘迫地挠起油乎乎的头发说,“二十万太贵了。这毕竟是高级的东西,买的人少。”
“十八万,不是人机两用嘛,你可以拆散了卖。”
“这种高拟真的二手货不好卖啊,调尺寸又麻烦。出得起这钱的都找正规厂家定做了。”
“哎,你看,这个是最新的,”我半开玩笑地说,“关节、皮肤都这么好,肯定不僵硬,你可以跟外面那个换一下头,调一调手脚,再把几个部位整一整,玩点儿高级的,对不?”
听完,他没有说话,好像认真思考了起来。
闫小兴有个小毛病,就是喜欢自己遥控女性人偶来服侍自己的身体。很多男人都有这个小毛病,自己扮演女人来服侍自己的男性身体。在他们的意识里,自己脑子里的女人才是最完美的女人。
我对这个爱好没什么看法,但这么做违法。
最早出台关于遥控人偶的法律规定,人偶与遥控者的体形相貌相似程度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这个标准也在逐年降低,不知道什么时候性别这个死规定也会更改。很多年前,男人争男权,女人争女权,变性人争人权,现在人们正在争既当男人又当女人的权利。
想起来,林慧私下里也喜欢玩人偶,但她不玩男人偶。我猜,对于她来说,一个男人要独立、心甘情愿地服侍她才比较有趣。
“十六万,”他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说,“我最近手头有点儿紧。”
“行,十六万。不过你得把脑袋里的东西拆给我。”我说。
这时,闫小兴才翻过脖子看到接入器上的焦痕。
“哟,这是咋搞的?”
“大概是有人玩得太过火了。你自己玩的时候也注意点儿。”
他撇了撇嘴没回我这话,这会儿怕是在后悔没早看到这点,好再砍点儿价。
“陈哥,你要这烧坏的电子脑干吗?”
“看看能不能恢复出来一点儿数据。”
“烧成这样估计救不出来啥了。”
“查点儿事情难啊,待会儿拆的时候小心点。”
“好嘞。”
他撸起袖子把圆凳搬过来,然后接上车床的控制面板小心翼翼地拆解。而我一边想待会儿他看到里面的东西会做什么反应,一边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房间里很乱,到处都是拆散的零件,眼珠、手指,遍地都是。我不得不暂时关掉义眼的扫描功能,以防卡死。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在这种环境下把东西拆散还能完整拼回去的本事。
我转到车床的另一边,那上面放着一只没有蒙皮的粗壮机械臂。通常来说,机械臂都集成手的功能,但这只却只有一个蟹爪型的万用钳在前端。我扫了一眼,突然发现机械臂的肩膀部分有一些红色的污迹,不用义眼扫描也能知道那肯定不是番茄酱。
“这手怎么回事?”
“一个打黑工的,摔死了,没保险,他家里人把能卖的器官都卖了,手就卖到我这儿来了呗。”
我想,这大概是真话,因为他连头都没抬,说得很顺畅。
“有这手还用打黑工?”
“是啊,谁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
那通体铁胚灰的机械臂看起来粗糙,却是尖端的工程义体,有了这手,工作都好找很多。我记得刚推出的时候,有个很响亮的名号叫鲁班手,这手臂集成万用表和万用钳,还有一整套工具,上臂有小型电机提供强动力。尽管整只手臂看起来像是个有肿块的蟹钳,可工程型的谁管外形?他们的广告也做得很好——有了鲁班手,你可以改造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电子产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只是你碰不到而已。
那辆战车是怎么改造的?工程型的战车要弄到不是特别难,但战车炮和弹药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在哪儿改装的?在这些问题把脑子占满之前我先把思绪压了下去。
“你不是说你不做死人生意吗?”
“他老婆把手臂拆了送过来的。再说,义体脱离身体就只是机械而已。”
我挺想说即使装在人身上也只是机械而已:“多少钱买下来的?”
“花了我一万多呢。”
鲁班手的市场价是三万,他说一万,估计到手最多只花了五千。我开启扫描功能看了一下,除了一点儿血迹和连接处一点儿小变形之外,没什么特别大的损坏。这手的维护费用相当高,要是有人买了又没法弄到正品识别码,那闫小兴就等于种下了一棵摇钱树。
“哦,对了,我看你外面没多少存货了啊,不打算在义体管制条令发布之前狠捞一笔吗?”
“哎,风险太大,”他喘了口气说,“二手义体现在越来越不好卖了,工程型的换代快,仿生型的不好卖,那几家大公司也回收得更勤了,我随时都会破产啊。”
说是这么说,这不还是有这么大的店面,还买了个机器小妞吗?我心想。
“还是改装和做控制软件赚钱吧?”我问。
他嘿嘿笑了一声算是默认。见他已经把后颈上烧焦的面板拆了下来,我走到他后面等着。我看到带着切割刀的小机械臂在人偶头顶画下一个十字,接着,四只钳形机械臂从车床中探出来把头皮掀开,露出覆着一层生物薄膜的金属头骨。
“啧啧,不愧是智远科技的高端产品,人偶的电子脑还搞得这么细致。”
闫小兴忍不住称赞着,然后一点点清除烧焦的部分。我没有说话,看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膜,然后把螺丝一颗一颗拧开。头骨形的脑容器被打开的一刹那,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恐之物似的尖叫一声向后倒去,而我的手早等在他背后,免得他摔倒扯到连接线。
“哎!我说,陈哥,我不是说过不做死人生意的吗。”他一把拔下连接线,脸一阵白一阵红地向我责问了起来。
“是人造脑,放心。”
“你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你自己查嘛,这种人偶是可以选装人造脑的。”
其实是百分之九十九,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张翰本人的脑子。不过没必要徒增困扰。人造脑看起来跟人脑一模一样,构成物质也一模一样,吓到他也不足为奇。不过对于遥控人偶而言,真正有作用的是被注射在人造脑里面的电子脑。
闫小兴闭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不知道该说这是迷信还是遵从原则,他从不亲手从尸体上拆东西,早些年甚至都不拆高仿生义体。虽然现在标准也逐渐降低,但不碰死人这个底线他一直都坚持着。看到一颗脑子,第一反应这是个真人,应该算是好事。
“把脑子拆出来吧,顺便借我个盒子,我装去化验。”
“冰箱里有。第四间房里。”
他捂住眼睛叹了口气,然后重新看向面前的脑子。因为电子脑被烧坏,脑皮质上布满了小黑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然后走到第四间房,那是他的杂货间,我打开铁门,一个大玩具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一辆崭新的第九代混动型野马,大红色的,停在房间的中央闪闪发亮,杂货间已经被他改成了车库,怪不得手头紧。
他卖掉了不少东西,按摩椅和浴缸都不见了,不过好歹冰箱还在,我扒开一堆速食罐头,找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保鲜盒。
“你那车不错呀。”
我回到车床边,把保鲜盒放到了人偶的脑袋旁。
“嗨,这不马上就三十了嘛,算买给自己的礼物吧。”
“挺会享受嘛。”
我看着他操纵机械臂把脑子夹出来放进保鲜盒,突然觉得浑身一阵乏力。这脑子其实也没什么用,要恢复电子脑数据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去做化验,看会不会是张翰的真脑。百分之一,以前查案的时候就这样,追着这种看似完全不可能的线索跑,直到撞进死角,然后回头等着另外一个百分之一出现。
“正好我要去趟长春,车就借我开下吧。”
“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有人拿枪指着他的后脑勺,“我,我那车改装过,还没去备案,开上街会被系统识别出来的。”
“没事,交警队有我朋友,直接联网给你备案就是了。”
“呃……现在油价挺贵的。”
“回来之前我给你加满。别担心。”
我笑着把保鲜盒扣好,夹在腋下。过了一小会儿,他露出一副破产房地产商的忧伤样子,然后发来车子的使用权限。我接受了权限,然后告诉他我就开个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