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保鲜盒离开服装店,在走上大路之前,我连上网络叫了辆出租车,我得去火车站赶六点的空铁到长春,那里有人能帮我化验这脑子到底是人造脑还是真脑。我知道,这多半是在浪费时间,应该去抓更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想来,现在肯定有一大批警察和部队情报部门的人在找张翰,我可不想跟他们撞个满怀。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就在我刚刚开始想应该开那辆野马的时候,一辆老旧的丰田车顶着出租的牌子停在了路对面。出租车公司发来消息说车已经到了,但我指定的位置是路的这一边,看样子来的是个活人开的车,而不是无人驾驶的智能车。
我穿过马路,拉开后门上车。司机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他的嗓子已经被烟和酒完全摧毁了,听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听两块石头在磨。我看,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换个新的喉咙,或者装个发声器,不过依他这辆破车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从我上车开始,他就在问能不能补他点儿钱,租车公司抽成抽得太厉害,他有老婆要养,有儿子要养。我心想,还有烟要抽、酒要喝。我掏出张五十的纸币递过去,他塞进兜里并连声感谢,还表示车里可以抽烟。我想,我要是递张一百的,他大概会请我抽根烟。
车子上路以后,他又开始抱怨无人驾驶出租车和无人驾驶货运车打着安全的旗号,实则事故不断,他的第一任老婆就是去年出车祸死的。我没仔细听,只是在他讲到情绪激动的时候表示认同。我把战车攻进房间和人偶送花的视频在右眼里重放,想从中找出一些线索,但看来看去也只得到了一脑袋的问号。
这次刺杀事件的疑点实在是太多。
如果遥控人偶只是用来定位曹向成,那为何在战车来之前打草惊蛇呢?封死战车的舱门还用上广域干扰器,算是打算同归于尽了,但为何能从外部获取控制权的两个接口没有被封死?
我试着告诉自己,只要找到张翰,搞清楚所谓的新型防火墙就好,但是没用,思路已经开始往所有可能性上发展。我只好把右眼关闭,然后看向车窗外,想办法把脑袋放空。车窗上隐约映出了我的脸,我的义眼看起来像一个白色的空洞。义眼关闭以后,视野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似的,朦胧不清,我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去做视力矫正了。这时,车子路过了一个放着建设智能城市标语的全息广告牌,我还没看清楚广告牌上的人是谁,司机突然破口大骂,同时车速飙升,但没等车子快起来,前挡风玻璃上的HUD(Head UP Display,平视显示器)面板就闪出了红色警示标识。接着,车速猛地慢了下来。我开始想念那辆雷克萨斯的司机,还有那真皮打孔座椅。
“老子要是连车都开不了了,早晚有一天要去把曹向成那狗日的弄死。”
“他怎么着你了?”
“你不知道吗?”他语气惊讶得好像我不是地球人,“那狗日的要拿无人机器砸掉我们所有人的饭碗。”
“大势所趋嘛。”
“大势个屁。要我说,就该降低义体的价格,反正义体配上控制软件跟机器人差不多,成本还比机器人低,全搞成机器人不就是方便他把财路都攥在自己手里。”
“是这么个道理。”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搞政治的人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把工业搞烂了不说,还要搞保险。去年他搞了个什么无人机械责任认定法规,弄得保险一分钱都没赔。我老婆开车比我开得都好,出事还能是她的责任?真他娘的,逮到机会,老子就要一脚油门撞死那狗日的。”
“嗯。”
真不错,我现在有个嫌疑人了。
车子到达火车站时刚好五点半,司机走了几条没有纳入地图系统的小路,所以快了不少。
下车时,他发了最后一句牢骚,说要把车卖了换只手臂去打工。我告诉他我认识一个二手义体商,可以省不少钱。他讪笑了两声,说再考虑考虑。
我夹着保鲜盒在终端机前买了票。候车大厅里,机器人和人都没几个,随处可见的金属色装饰条像是与暖气作对似的散发着冰冷的光。排队进站台时,有个装着工程义体的小个子没有通过安检扫描,尖锐的蜂鸣声引得几个穿制服的空铁警察围上来,他只好卸掉左手跟他们走向了运输储存柜。
安检扫描没有从我身上扫出什么。我的右手还不至于对列车造成威胁,我的义眼也不会发射激光。至于盒子里的东西,我想应该是被电脑定义为了生鲜食材。
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在我当上刑警的前两年,出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子,一个外科医生把自己老婆的脑子取出来封进了一个改造过的储存器里,然后他就带着这个脑子若无其事地过了两年。后来抓到那个医生也不是因为有人发现了他老婆失踪,而是有个精神失常的黑客跑到公安局说他听到了地狱的声音,之后有人顺着他的电子脑链接记录定位到了医生家里。最后,警方搜查了三次才从床头柜里找到了那个装着脑子的储存器。
据说那脑子一直是活的,医生建立了一个加密的电子脑通信频道。那两年,他每天带着老婆的脑子上班、下班、旅游、聚会。他老婆的父母被合成的全息影像骗了过去,而那个精神失常的黑客则是在广域扫描的时候扫到了那个加密频道,一时无聊,破解窃听了他们的通信。
案件曝光以后,我也被派去搜查那个医生的家。他的家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一厨两卫,还有一个采光超棒的阳台。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十点,阳光清冷明媚,还能听到鸟叫。而一屋子警察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个个把脑内通信关得死死的,生怕从哪里再翻出个小盒子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腋下的保鲜盒开始发凉,我用右手把盒子抓住,但那股凉意还是顺着合成皮肤一直爬到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这真是张翰的脑子,如果他还活着,他会想些什么?会想那个担心他走上歪路的姐姐吗?
我走到站台上,冷风吹来,乳白色的真空管道里有微弱的电流声。报站员用甜腻的声音说列车还有五分钟进站。报站声的余音刚刚消退,一声大锣的清响便将人们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站台中部的全息广告牌上——画着红色十字门脸的樊於期大叫道:
谁要刺秦王?
太子丹望向红色三块瓦脸的荆轲,大锣一击,旁白叫道:
这儿!
大锣五击,荆轲唱道:
是某欲报太子深仇,刺杀那秦王,只恨无有近身之物。可否借得将军头颅一用?
大锣再一击,樊於期仰天长叹一声:
荆卿啊!
然后道:
某与秦国深仇,不共戴天,虽不能生食其肉,死后能见其身首异处,亦可含笑九泉。俺今便借这头颅与你,祝你成功也!
大锣再猛然一击,樊於期拔剑自刎,荆轲割下头颅,众人将其围住。
在太子丹的哭声中,镜头逐渐拉远,展现出气势非凡的沈市大剧院。这是《荆轲传》的第四幕,站台上的几个人都看得很入神。
机器戏曲是什么时候流行开的,还真没人知道,好像一夜之间,那些大舞台和戏班子就都复活了。在这个追求影像真实化的时代,古老的戏曲突然复兴了。如今看客们有两种选择,既可以用高清投影看用软件合成的虚拟特效电影,还可以去剧场看实打实的机器人和人偶唱戏。
五点五十五分,真空管道像是压缩机一样嗡嗡响了起来。管道门与列车门同一时间打开,我把装着脑子的保鲜盒换到左手,再把电子脑的所有网络关闭,然后关掉自己的右手和右眼,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五分钟后舱门封闭,列车启动,真空磁悬浮列车一向准时。随着列车一起启动的还有车窗上的环境模拟影像,原本黑暗压抑的车厢立刻变得通透明亮。影像中,列车在海南的环岛铁路上缓缓前行,高拟真的影像似乎能让人闻到海风的味道,偶尔还有模拟汽笛的声音。这多少能让人忘记自己正以时速九百公里的速度北上。
环境模拟影像的初衷是为了改善真空磁悬浮列车内部压抑的气氛,让人爱上旅行。但是说实话,如今人们更喜欢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