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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的启示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声响轰然传来。

强烈的头晕目眩感。

伯恩惊醒过来,耳膜震动,只听到持续不断传来的“嘭嘭嘭……”敲门声。他听着,直到感觉浑身剧痛,肩膀和肩胛骨部位疼痛无比,忍不住让人痛呼出声。他仓皇四顾,赫然发现自己置身于浴室,躺在浴缸里。水已经凉了,冰凉浸体。

我在浴缸睡着了,怎么回事?伯恩愣住。

敲门声蓦然消失。“伯恩教授……”室外传来呼喊声。

谁?伯恩悚然心惊,只听那人喊:“你在屋里吧,教授?请开门!”

声音依稀熟悉,伯恩极力回忆,想起这人是安德森的下属——杜克军士。这并非幻听,可以确定是真实的声音。他挣扎着从浴缸里爬起来,感到臂膀麻木,肩背僵硬,疼痛难耐,差点跌倒在地。

“稍等……”他冲室外喊。

他失约了,竟然睡过了头。军士怎么知道他在兰迪的公寓?伯恩莫名惊慌,有一会儿他就这么赤身怔怔站着,见自己的衣裤浸在洗手盆里被漂洗过,一堆个人物品放在洗手台上,一旁搁着擦得锃亮的皮鞋。他冷得直打哆嗦,而后才想起扯一块浴巾披上。

“实在抱歉,我刚醒来,请等会儿。”他腿脚麻木,踉跄走出浴室。

“好吧,反正已经晚了。”隔着门,杜克的声音回应他。

伯恩匆忙从卧室拿了一套兰迪的衣服穿上。

手臂颤抖令他的穿衣动作变得艰难。难道躺在浴缸里的睡姿不对,导致肌肉严重拉伤?他疑惑地想着,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恐怖噩梦,不由得一阵心悸,他竟然梦见自己深陷德国纳粹集中营,梦境清晰,简直就像前世的记忆。

在梦里,他名叫马克斯,是个年仅11岁的小男孩。

他还记得那是1944年寒秋的深夜,可怜的马克斯一家被死亡列车送进集中营,他父母倒毙在毒气室,姐姐惨遭纳粹……伯恩打了个寒战,恶心欲呕,不敢再往下深想。

一幕幕场景实在恐怖,血腥残忍至极,如同人间地狱。

伯恩匆匆洗脸,收拾个人物品。他把钱夹、车钥匙、一个未拆的信封等物一股脑儿地全都塞进衣袋。戴上手表,他发现快上午10点了,秒针跳动,令他莫名地心惊。

无意间,他瞥眼看向镜子,陡然呆住。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受在他身体里蔓延,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脑海深处仿佛浮现出了点什么意象,却又模模糊糊,让他心惊,竟不敢再看镜中人。

打开房门,伯恩急促地喘息,浑身冒虚汗。

“怎么了,教授?”杜克惊讶地打量他,然后瞥眼室内。

伯恩慌忙锁上门,快步往前走去。

“你的脸色很糟。”杜克追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伯恩保持镇定,“杜克先生,你怎么来这儿?”

“在斯坦福没找到你,中校告诉我,你也许会在兰迪公寓。”

“中校?”

“安德森中校。”

“嗯!我看起来很糟?”

“脸色吓人,教授,你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伯恩莫名战栗,勉强笑着说:“居然被噩梦吓坏,太丢人了。”

“那梦一定非常可怕。教授,你见鬼了。”杜克笑起来。

“比见鬼还恐怖。”惶惑不安的情绪平复了些,伯恩说,“昨晚我几乎彻夜未眠,一个人守灵。兰迪是我好友,我想在死亡现场感应他的亡灵。”

“噢,幽灵出现了?”

“当然没有,快天亮时我睡着了,然后噩梦袭来。谢谢你及时赶到叫醒我,否则,我肯定被活活吓死。”

“哈!教授,你可真幽默……”

说话间,两人来到楼下,坐上那部黑色林肯车。

“说到噩梦,我深有体会。那年海湾战争‘沙漠风暴’行动结束,我和其他海军陆战队员乘机回国,从塔赫兰空军基地起飞后我做了个梦,至今难忘。我梦见自己成了罗马角斗士,身穿青铜铠甲,手持武器,被迫在竞技场里与对手疯狂决斗,遍体鳞伤……”

伯恩看过去,见杜克黝黑的脸上浮现惊恐之色。

“天哪!梦中的场景真实得就像刻在我脑袋里,我清晰记得我手举的盾牌,那是一块桦木制成的沉重盾牌,用毛毡衬里。我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在角斗场上拼命反击,杀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我把长剑插入他们的咽喉,血浆像发酵的葡萄那样膨胀四溅,那血腥味刺鼻,热辣辣地流淌在我手上。最后我筋疲力尽,被人用锁链勒住脖子拉倒在地,一柄大铁锤落下,砸碎了我的头颅。”

“你在梦中被杀死了?”

“很奇怪,是吧?”杜克吁口气,神情迷惘,“所有的绝望和痛苦突然消失了,我死后飘浮在竞技场,恍惚感到全场爆发的狂热的欢呼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的光亮。感觉太奇特了,很多梦醒来我都忘了,但永远忘不掉这个。”

伯恩想起自己的噩梦,昨夜之梦他也无法忘掉,深刻地烙印在记忆中。

“教授,这是什么心理现象?我讨厌历史书,印象中没看过关于角斗士的历史记载,怎么会产生那么真实的梦境?”

“你也许曾经在哪里看过,小说、影视、新闻报道之类的,但忘了。”

“我发誓,绝对没有。”

“你怎么知道梦境是真实的?人的想象力很丰富,想象超越所见。”

杜克奇怪地笑了笑,忽然说:“我是个喜欢较劲的人。这事让我迷惑不安,后来我到图书馆详细查阅了古罗马角斗士的资料……”吸了口气,杜克打住话头。这是引人追问的小花招。

伯恩顺着他问:“怎么样?”

“结论有两点:我在梦里所见是真实的,竞技场、武器、物件,包括决斗的所有细节都栩栩如生,我找到了对应梦境的史料。其次,梦中的我不存在。”

“你是说,没在史料中找到你梦见的那名角斗士?”

“不!我找到了,我记得梦中的自己的名字。只是……有些不对劲。”杜克拖长声音再次故弄玄虚地打住。

“角斗士叫什么?”伯恩只得追问。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巴尔干半岛东北部的色雷斯人,在反抗罗马征服希腊的战争中受伤被俘,沦为卡普亚城角斗士训练学校的角斗奴……”杜克神秘地一笑,“我的名字是,斯巴达克。”

伯恩愕然一怔,随后也笑起来。

斯巴达克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2000年前,这位英雄率领罗马角斗士起义,英勇战斗,沉重打击了残暴的奴隶主统治者。斯巴达克起义举世闻名,在为争取自由和尊严的人类斗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斯巴达克当然没死在角斗场上,也不是被对手用大锤砸碎头颅。

公元前72年秋,起义军在阿普里亚与罗马军决战,斯巴达克和六万名战士浴血奋战,直至壮烈牺牲。“不是胜利就是死亡”。最后,罗马军残忍地把起义军战士全都钉死在罗马至卡普阿沿途的十字架上。

杜克梦见自己是斯巴达克,如果不是玩笑话,那就是梦中虚构。

“怪诞的念头。”杜克感叹,“唉!我有时会突发奇想,也许真有轮回转世,只是每次投胎做人就遗忘了前世,只在梦里偶尔想起。”

伯恩说:“前世之言并不符合历史。”

杜克恍然一笑:“也许,这是神对我的启示。”

伯恩听到“神的启示”,陡然间,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意识深处冒出来,“梦境是灵魂穿越时空与人接触的唯一途径……”不知听谁说的这话,他惶惑不解,而后仿佛有一股顽固的意念力量阻止了他,让他没往下深思,转念去想另外一事:我出现超感,就像梦见了真实的前世,竟然感知到二战时期发生的事,太诡异了,是通灵术测试导致的吗?“神的启示”意味着什么?

伯恩心头一动,从衣袋里拿出帕顿夫人给他的信。信封皱巴巴的,有些污渍,看似被他随手揣在兜里给弄脏了。伯恩拆开信,见信封里并无信笺纸,只装了一张小卡片。他拿出卡片,见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帕顿夫人留给他的联系方式。心底若有所感,他翻过卡片,侧光打量,见卡片背面隐约划着细微痕迹,像没了墨水的笔尖写的字,看似两个单词:Yucca brevifolia。

伯恩辨识出词义:短叶丝兰。这生僻的词语表示什么?他怔怔思索着,不得其解。

四周笼罩的迷雾越来越浓重,隐隐透着诡秘。

帕顿夫人及暗藏幕后的灵学会组织对他有何意图?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忽然间,伯恩心惊肉跳,发现自己居然会冒出“更可怕”这种念头,之前发生的事还有什么可怕的?那些只不过是心理暗示的小花招,做了一个噩梦罢了。伯恩皱眉想,沉住气,我得深入追寻真相,为了兰迪,一定要追查灵学会到底。

一路上,他坐在车里思潮起伏,心绪难以平静。

林肯车没走多久,就驶离海湾101号高速公路,转入墨菲特大街,然后停在一道设有岗亭的门前。DIA驻地这么快就到了?伯恩看向车窗外,却见岗亭一侧的指示牌上写着:航天局埃姆斯研究中心。

附近一座椭圆形帐篷似的白色建筑,上面印着“NASA”标识。

伯恩以前来参观过,知道那是“埃姆斯探索中心”,一座科学博物馆,免费对游客开放,以科普形式展示航天技术、国家太空探索项目。

这片区域是世界一流的科研基地,以国家航空咨询委员会的创始主席约瑟夫·埃姆斯的名字命名。二战时期,埃姆斯承担军用飞机气动研究的重任,战后成为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下属的一个重要的研究机构,研发航天飞行和信息技术。除了航天局,这里还驻有加州空军国民警卫队、洛克希德·马丁空间系统部、多家高科技研发机构。在早期,这里还是海军航空港——奇特的混合体,囊括了人类科技发展的历史轨迹,孕育着未来的高新科技。

安保人员把守岗亭,检查入内车辆。

杜克出示证件,获准通行。车行到岔路口处,就看到展示着的一架航天飞机的原型机模型。

埃姆斯有许多别具特色的建筑物和新奇技术,见证了人类对宇宙探索的历史和在前沿技术上取得的卓越突破。园区里有全球顶级的研究设施,上千名科研人员从事着空气动力学、超高速飞行测试、天体生物学、月球探测机器人、搜索可居住行星的开普勒任务、超级计算系统、先进热保护、机载天文学、纳米学等研究项目。埃姆斯有足够的资格成为未来世界科技的发源地之一。

在这里,一座座博物馆、大型仓库堆满了过去几十年的军事和科研设备。车间里有庞然大物般的原始计算机;停车场放着退役的核导弹;国际空间站的原型露天放置,盖着防水布——人类对太空探索的见证物正遭到时间的侵蚀;月球研究办公室的旁边摆放着大力神1号火箭,在火箭的弹头部分露出一些零散的线缆。

“那是货真价实的洲际弹道导弹。”杜克说,“曾用来连接核弹头。”

往里走,伯恩见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风洞建筑。阿波罗飞船曾在这里做风力测试。在过去的40年中,几乎每一种美国军用飞机都在此通过风洞测试,还进行制导导弹、卫星、飞行器的组件研制与测试。

一些退役的战斗机、侦察机、攻击直升机停放在机场,旁边耸立着国家历史遗迹“一号机库”。伯恩探头看了看这座庞然大物。机库建于60年前,用于停靠“兴登堡”号飞艇。机库外壳由铅、多氯联苯和石棉制成,因材料老化散发出有毒物质,严重污染环境。几年前,它的外壳被拆除了,只剩下裸露的钢结构。残骸般的钢铁骨架屹立在地面上,占地8英亩,高约200英尺,看上去像一头凶猛的钢铁巨兽。

汽车经过岗亭检查,进入一道由铁丝网封锁的军事管理区。

这地方驻扎着军队,停着成排的悍马军车,四周设有雷达、瞭望塔、指挥台……杜克把车开到控制中心外停下。伯恩下车,随即看到了墨菲特联邦机场。他惊讶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DIA的洛杉矶分部。”杜克走向机场的待飞区,“这里安全可靠,总统每次来访旧金山湾区,‘空军一号’就在此起降。”

“那看着不像总统座机。”伯恩跟随杜克走近一架待飞的商务客机。为DIA工作竟然派专机为他飞一趟洛杉矶,过于奢侈了。

“我们顺道搭机。”杜克说,“一位大人物正好要去洛杉矶分部,参与国防安全会晤。喏,他的私人波音飞机。这东西挺贵,每年得支付上百万美元租用墨菲特机场……教授,请快点登机,别让他久等了。”

伯恩见这架飞机上果然没有航空公司的标识,只涂着三个鲜红色的字母:YHJ。估计是那位大人物的私人徽记。

客机舷梯处,机长、副机长和空乘人员鞠躬笑脸相迎。优雅的空乘身着标有“YHJ”徽记的定制裙装,领他们登机入内。伯恩见整架客机的座椅由银灰色的皮革包裹,配棕红色木质装饰,舱内铺着顶级地毯,往里走,只见橱柜、沙发、电视机、办公室和休息室等一应俱全。

两人来到特等舱。这地方宽阔舒适,堪比豪华酒店的总统套房。

一位老人安然坐在舱内。

伯恩看过去,见这位老先生须发霜白,衣着朴素,貌似普通,70余岁的模样,亚裔面孔,端坐在特等舱一隅的沙发上看书。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大人物。

“易先生,您好!”杜克上前对老人恭敬地微笑,说着流利的粤语,“抱歉,我们来晚了……”

伯恩听不懂他们的交谈,站在一旁看着有些惊诧。老人坐在那里,言谈从容不迫,专注倾听杜克说话,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令人感觉其内敛稳重而值得信赖。不容置疑,这是一位经历岁月长河洗礼而内蕴深厚的不凡人物。

杜克言谈间提及他的名字。老人对他看过来,微微颔首。伯恩点头回敬。老人目光温和,如祖父般亲切,让他觉得能与之同行甚是荣幸。

“请随意,教授。”杜克示意他入座,“我去休息室打个盹儿,昨晚我也熬夜了。我租了一堆录像带,《X档案》,还有《海岸救生队》,那些洛杉矶女救生员实在太有魅力了,火辣辣的让人欲罢不能。”杜克嘿嘿笑着,去了前舱的小型休息室。

美丽的空乘端来咖啡和果汁放在桌上,半跪着为伯恩脱掉皮鞋,换上一双舒适的软底拖鞋,轻柔地说:“先生,请问您还需要什么?”

“谢谢……”伯恩说,“有纸和笔吗?”

空乘拿来笔和一个记事本给他说:“用后您可以带走。”

记事本质地不错,柔软的皮革封套上烫印着“YHJ”字样的徽记。

舱门关闭。飞机滑行,随后仰起来飞向天空。

伯恩摊开记事本放在桌上,执笔思索。他打算在飞行途中把昨晚的事做一次梳理,充分分析,以决定调查灵学会的具体行动步骤。

飞机平稳地翱翔在云端,舱内安静。易先生并未打扰他,依旧安然地坐着看书。老人专注地阅读,与环境融为一体,仿佛扎根在山崖上的松树岿然不动。尽管同处一室,却丝毫没给他带来陌生人之间常有的那种局促感。两人隔着桌子和沙发各坐一方,距离几步远,不说话也感觉很自然。

伯恩回忆着,在记事本写下昨晚通灵术测试的经过。他用笔圈出一些重点词语:亡魂之画、引灵人、黑镜、灵魂、眼睛、灵性相认、精神异常、催眠……试图找出这些意象之间的关联。

下意识地,他写出一行字:马克斯,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

他蓦然一惊,想起就在被帕顿夫人催眠的一刻,他恍惚感到一个诡异的声音隐约传来,清醒以后他就忘了,而在昨晚的噩梦里又出现了这句话。犹如勾起前世的记忆,他终于知道,这句话源自梦中的纳粹医生霍尔曼。霍尔曼有一双令他胆寒的灰褐色眼珠,即使梦醒之后,记忆依然深刻无比——恐怖的纳粹人体实验。

帕顿夫人怎么做到的?不仅感应到了兰迪的亡魂之画,还提前预知他的噩梦?

以心理学任何一种理论都难以解释这种怪异现象。伯恩思索着,拿出那张卡片端详,“短叶丝兰”意味着什么?

各种错综复杂的线索让他找不到头绪,只好先暂时放下。他转念想:需要查阅相关资料,还得找专业的人来协助。这事不能依赖科学捍卫者,那不可靠,要另外找可信赖的合适人选。

他稍作休息,喝了杯咖啡,接着记录。

梦境时间:1944年深秋的某一天,黎明前。

场景:某个纳粹集中营。

他回忆着写下:劳动使人自由——梦里集中营铁门上的标语。

梦境人物:他,11岁的马克斯;丹尼尔,他的双胞胎弟弟(与兰迪同名);他的姐姐和父母;霍尔曼,纳粹医生。

他在纸页上勾勒出霍尔曼医生的模样,印象深刻,他感觉画出的人脸草图有七八分相似,那一双冷锐的眼睛在纸上注视着他。辨识了下,他确信在生活中从来没见过这人,此人形象竟然如此逼真。

人物有名,有肖像,查阅二战历史资料也许能找到梦中人。

毒气室、焚尸炉、处理尸体的车间——人体脂肪炼制的肥皂。写到这里,伯恩打了个寒战,赫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肥皂恐物症”。简直不可思议,难道噩梦很早就藏在他的意识深处,让他恐惧肥皂?他思索了会儿,记录下这个重要信息。

10号楼实验室——集中营里专门实施人体实验的地方。

凭着梦境的记忆,他清晰地知道那一间间可怕的实验场所,甚至能感知到那地方散发着的混合人体和药物的特殊气息,一件件器具、化学药剂、各类物理仪器……丹尼尔倒在放射室的水泥地上痛苦挣扎,又被抬到一间挂着蓝色帘布的手术室。钢制的解剖台上血迹斑斑,纳粹医生剖开丹尼尔皮肤焦黑溃烂的瘦弱躯体,切出新鲜的内脏器官,摘下眼球,浸泡在福尔马林瓶里……10号楼有间狭长如通道的陈列室,摆放着一排福尔马林瓶,全都浸泡着一颗颗不同颜色的眼球,眼球色彩鲜亮,呈现出暗黑色、淡黄色、淡蓝色、绿色、紫罗兰色……仿佛眼瞳被色素浸染。

恐惧和强烈的厌恶感袭来,伯恩不得不中止回忆那些血腥的细节,转念去想主要的线索:纳粹医生霍尔曼实施残忍的活体实验——研究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寻找意识超感——他飞快记录着,重重画上横线,惊觉这是整个噩梦的重点。

梦中所见的“心灵感应研究”与现实里的通灵术联系在了一起。一阵冥思苦想导致了头脑发晕,伯恩神思恍惚,不得不暂停回忆。他搁下笔,深吸口气,悚然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凭窗远眺,见机舱外云雾缭绕,天光耀眼。

突然间,云层远方浮动着异样的光芒。伯恩定睛看过去,见茫茫的天际间浮现一轮圆圈状的光晕环绕着太阳。只见那光晕左右上下还排列着四道强光,光芒呈弧线状,仿佛四个变形的“小太阳”,围绕着光晕中心的一个大太阳。“小太阳”的面积约为大太阳的三分之一,与光晕形成异常奇特的景观——五日凌空。

东方云海漫漫,那一轮神秘光晕耀眼夺目,无比壮观。

他心神巨震。太阳周围出现光晕并不奇特,但在光晕中竟然还同时出现具有对称态的四个虚幻的“太阳”,它们环绕着一个真实的太阳。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奇异天象。

光晕神秘莫测,如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人间。

一阵云雾飘过舷窗。光芒四射的“幻日”逐渐变暗,隐隐化为一道彩虹。片刻后,只见那道绚丽的光芒消失在云层深处。

伯恩怅然若失。凝视强光,他感到眼睛刺痛,便收回了目光。他缓过神来想,这也许是一种罕见的大气光学现象。阳光照射高空云雾,像无形的镜子,折射光在太阳周围产生了虚幻的光环。

易先生放下手中的书,望着舷窗外。老人应该也看到了那一幕奇景,但神情淡然依旧,未显惊奇。

伯恩心悸不止,不禁说:“神奇的幻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老人看向他,原本平静的神情闪现诧异之色,一闪即逝。

伯恩忍不住又说:“实际上那是太阳的虚像。对吧?”

老人说:“你以你的方式理解它,所以做出了选择。”

“什么选择?”

“你认为那是自然现象,阳光制造的幻象欺骗了你的视觉。”

“是啊!”伯恩不解地问,“可这和选择有什么关系?”

“人之选择各不同。”老人说,“1461年,英国玫瑰战争期间,在莫提梅路口战役的前夕,爱德华·约克伯爵和他的士兵们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天象。伯爵相信,那是命运的征兆,神助的力量将让他取得英国王位,因此他把幻日当作神圣的象征。这就是人们的差异所在,面对同样的天象,伯爵以他的信仰,做出了与你不同的选择。”

“确实如此。”伯恩笑了笑说,“500年前的人们更相信神话。”

老人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块老式怀表,擦拭了下黄铜色的表盖,打开看了看,然后收起怀表,淡然地说:“在这世界上,万物适得其所,一切皆有它存在的意义,包括虚无的时间。”

伯恩的笑容僵住。老人的话隐有深意,却又让他琢磨不透。沉默了一会儿,他陡然意识到不对劲,转头看向舷窗外,看着机翼上闪烁的金属反射光,一时间震撼至极。

他赫然抬起手,看表:10:54:54。

一瞬间,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表盘上重叠成一条直线,指向虚无之处。

时近正午,太阳此刻应该高悬天顶,从舷窗看出去根本看不到。

他真的看到了天象?光晕中那一个真实的太阳——他认为的真实,实际上也是虚幻的?

幻觉……命运征兆……神的启示……伯恩死死盯着表盘上的秒针一格格跳动,只觉灵魂仿佛被神秘力量撕扯着,一丝丝抽离了躯体。

恍惚了好一阵,伯恩回过神来,见老人神态自如地看着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外界一切与他无关。伯恩惶惑不安,走过去说:“恕我冒昧……能和您聊会儿吗?”

“伯恩教授,请坐!”老人合上书放在茶几上。那是一本美籍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散文诗集《沙与沫》。

伯恩在老人对面坐下,踌躇着不知从何说起。他心乱如麻,无所适从,心底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想找人说话,以排遣内心的压抑。老人给他的感觉亲近随和,是合适的倾诉对象。他困惑地问:“您怎么看刚才的幻日现象,不觉得奇怪吗?”

“为何奇怪?”

“我觉得……那也许是幻觉。”

“也许,你还认为那是一种神迹。”老人似乎看透了他内心激荡的惊悸,直言不讳地说,“神的启示,震撼了你。”

“确实如此!”伯恩承认,“我感到迷惑。”

“上帝的呼气。”老人微笑着说,“希腊语原文‘上帝用圣灵启示’的那个词的字面意思是‘上帝的呼气’,意味着神以一种超然的力量将启示传达给人们,引导人们的思想……”老人抬手指了指头,“正如当你躺在床上做梦时看见的异象,上帝也会让人目睹超自然的异象,并让这个人把异象记录下来。教授,你要为此做笔记吗,以待将来某一天顿悟神的启示?”

伯恩惘然摇头:“您不认为真的是这样吧?”

“人之选择各不同。”老人说,“东方哲学认为天象莫测,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描述。对我们头顶深邃的天空,凡超出我们认知局限的,不必惊异,怀有敬畏之心即可。”沉吟了一下,老人抬眼注视着他,“要说它的奇怪之处,是为什么使你和我产生了同样的幻觉。”

伯恩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是啊!假如那是幻觉,怎么可能导致两个人同时看到同一个幻象?除非两人的意识是彼此相连的。这样一想,伯恩释然了。

“谢谢您解惑……”他踌躇着转而问,“我想,像您这样的年纪必定通达世事,冒昧地请问,您是否信仰神?”

“祈求神灵护佑,就如风中燃灯。”老人坦然告知,“我们讲究明心见性,心明,油灯自亮。个人拙见,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只做自己内心的主人。”

“您是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老人笑起来,“教授,你用了相对文明一点的表达方式。其实不妨直接说,我没有信仰。”

“非常抱歉!”伯恩立刻说,“我对此没有偏见,亦无轻视之意。”

“教授,这是对你的由衷的赞赏。”老人不介怀地笑着,但看得出来,老人明朗的笑容之中有着难掩的苦涩之意,微笑褪去,老人叹喟,“毕竟社会每天都在进步,要知道,在《排华法案》时期,我可不敢这样说。那时候,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往往意味着没有道德底线,会被你们视为异类。”

1882年颁布的《排华法案》针对华人移民做出了最为严厉的限制,禁止那些被雇用为矿工的华人劳工进入美国,否则将遭到监禁或者驱逐。

那是美国历史上唯一的一部针对特定族群制定的歧视性法律。如同打开巨大的潘多拉盒子,在美华人被视为低等种族和下贱人。法案生效后,反华暴力事件增多,许多华人仅仅因为他们的种族身份而遭到残酷殴打,甚至惨遭杀害。艰难幸存下来的在美华人,因此失去了回祖国与家人重聚的机会,被迫割裂亲缘纽带,陷入长久孤立的困境。《排华法案》于1943年废除,但在美国民间,排华风潮在之后依然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场人为的政治灾难。”伯恩歉然说,“那《法案》严重违背了我们自由平等的立国原则。所幸过去了,黑暗的那一页终究成为历史记录。信仰自由、有无信仰,这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一切生命不仅有价值,而且是神圣的,我们得相互尊重包容。”

“这话不错。”老人微微一笑,“但说到信仰,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人没有信仰是不可能生存的。”

“噢?愿闻其详。”伯恩有些诧异。

“信仰能够拯救陷于困境中的人,使其心灵宁静,免于堕落,使其复生,使其坚定,使其无惧痛苦彷徨、恐怖邪恶的侵蚀。”

“那您信仰什么?”

“我的信仰来自我的祖先。”老人声如晨钟暮鼓,娓娓道来。

“我的曾祖父是广东新宁县人,清朝同治元年来到美利坚,落脚旧金山。那时淘金热兴盛伊始,他作为苦力‘猪仔’被贩卖至此挖金矿,修铁路,以超乎常人的勤劳和忍耐在这里安家落户,劳碌一辈子。我曾祖父生前饱尝艰辛而一无所有,死后,尸骨埋在太平洋铁路的枕木下。我作为移民家庭的后代,还算不错,上过学,有机会学习英文。我们的信仰就是遵从祖训,勤俭守礼,耕读传家。信仰的是家国天下,祈望天下太平,家宅平安。这是一种对世俗生活的信仰,比起任何虔诚的教徒都毫不逊色,甚至比那坚韧百倍。

“信仰是生存的力量。我们活着,心灵总要有所寄托,面对世间万般苦难时才不会毁灭自己。这种信仰的力量不一定源于神灵,也可以是一种信念、一个处世准则、一件物品。是我们的亲人、家园……那种使我们心怀希望、想要去守护的精神寄托,让自己由内而外变得强大起来,为此可以承受痛苦,忘记悲伤。勇敢地去努力,去前进,去奋斗。这种精神力量足以让一代代人在险恶之地存活,生生不息地延续。”

“谢谢指点,受教了!”伯恩致敬老人。这也是一种人为自身立法的朴素信仰。很久以后,他总会不时想起老人的这番话,想到老人说这话时的那种坚韧非凡的气度。

飞机舷窗外,云雾散去,蓝天如明镜倒映着大海。

两人一见如故,无所不谈。

老人见识多广,饱览群书而博闻强记,洞悉世事,对万事万物莫不有独到的真知灼见,语言风趣,谈笑间让伯恩心生遐想,暗暗敬佩。

压抑的心情放松了,噩梦的暗影悄然褪去。

一小时的飞行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棕榈谷机场。

临行前,伯恩收好记事本,与老人握手告别。老人的手掌布满老茧,粗糙,手指骨节粗大,那是从小从事苦力劳动导致的指骨变形。“送给你了,闲来不妨一看。”老人把散文诗集《沙与沫》给他,微笑着说,“相比政治、哲学和宗教,文学是更好的心灵沟通的桥梁。”

DIA洛杉矶分部已派专车等候在机场,老人乘车离开。

伯恩和杜克坐上另外一部车,不禁问:“那老人是谁?”

“瑞斯塔尔医疗公司的创始人,集团大股东。老先生为人低调,平日里深居简出。”杜克说,“他的中文名为易鸿钧。”

伯恩不由得吃惊。瑞斯塔尔公司赫赫有名,那是全美最大的以研发为基础的生物制药企业之一,位居全球百强企业之列,其卓越的医药研发和生产能力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此外,瑞斯塔尔在全美各州还拥有连锁的医疗机构。他想不到这家著名公司的创始人居然是一位华裔巨商。

“我从小在中国城长大,易先生是我的精神教父。”杜克神色颇为自豪地说,“那地方当年是一个多种族混居的社区,我就是你们认为的那种贫民窟‘素质低下的黑小子’。易先生教我读书识字,资助我上学。我考进了国防大学。在我们那地儿,易先生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他经历非凡,年轻时曾应征加入陆军,开赴欧洲战场,隶属美军第28步兵师,那是1944年登陆诺曼底的先遣部队。战争结束后,易先生在医院打杂,做过医药产品推销员,后来创办瑞斯塔尔,奋斗至今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确实不简单。”伯恩又问,“易先生是企业家,怎么参与国防会晤?”

“瑞斯塔尔的研究机构与军方有战略合作,国防高层和易先生的关系自然密切。”杜克答了一句话,看似不想过多透露军事机密。

DIA洛杉矶分部位于棕榈谷地区。门口可见DIA的蓝地圆形标识,中央是一个火炬穿过地球的图案。

这片军事区域占地颇广,绿化很好,不像外面的荒漠那样裸露着黄褐色土层。内里开阔,坐落着几栋厚实的建筑。杜克带伯恩进入一栋楼房,楼层上下随处可见身穿制服的军事人员,佩戴的军衔都不低。

“往后我都在这里工作吗?”伯恩打量四周环境问。

“评估组的人全都集中在这儿。”杜克说,“准备好吧,教授,就当来体验一次部队集训,大约两个礼拜的时间。其间,工作生活住宿都安排在一块儿,挺方便的,事后的报酬还不低。”

“评估需要全封闭?”

“对你们专家组的限制没那么严格,工作之余请自便,周末休息。”杜克转向一处标有“技术服务”指示牌的办公区,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们就不那么自在了。这儿的工作大部分都是技术支持、分析和支援性岗位,管理刻板。感觉糟透了,必须闷在自己的隔间里,小学生一样乖乖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处理各种沉闷的分配工作、参加无聊的这会议那会议。上司总喜欢唠叨,我们所面临的国家安全威胁是复杂的、多重的和不可预知的,各种危机处理、军事活动、科技情报,包括共产主义国家的战略力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胁……噢!无休止的威胁。我宁愿干点真刀真枪的活儿,所以选择到特别行动小组。”

“安德森中校就是你的上司吧?”伯恩问。

“他可不一样,他是个真正有魄力的军人。”杜克说,“只不过无论多么锋利的刀离开战场也没用。我觉得吧,中校先生比我还郁闷。”

进入办公室,杜克招呼一位女士:“伊芙琳少尉,伯恩教授到了。”

“午安,教授!”伊芙琳放下手中的文件,迎过来。

伊芙琳一头棕红色的卷发,紧身衣束腰,丰腴的身体快要撑开尺码看似小了些的制服。握手时,伯恩明显察觉到她眼眸中闪烁好奇的光泽——像是枯燥烦闷的工作忽然得到了释放,不觉流露出欣喜。

“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女少尉笑容明媚,也在打量着他,“31岁就成为斯坦福的教授,真不赖!”

“谢谢赞赏,美丽的女士。”伯恩松开她的手,有节制地保持礼仪。

“我去忙别的事了。”杜克告辞说,“教授,以后的工作就交给她安排。祝你们合作愉快!”

伊芙琳拿来表格给伯恩签到,让他签署了DIA临时聘用合同和一份限制涉密信息外泄的相关法律文件。随后,给了他工作证件、住宿房间钥匙、一份工作和入住须知。资料详细注明工作的日程安排、注意事项、办公内部联系电话,还有宿舍、会议室、餐厅、咖啡吧、健身房等活动场所的示意图。

“除了一些办公、技术、档案和管理区域,你在这里可以畅通无阻地活动。”伊芙琳提醒他,“记得佩戴证件,出入岗亭要接受哨兵检查。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请随时通知我。”

“你也住在这里?”伯恩戴上工作牌问。

“评估期间是的,我为你们服务,提供一切技术支持。”伊芙琳眼眸含笑地看着他,“顶楼有网球场,你工作累了,想打球,我可以陪你。”

“我不擅长运动,安静地看书听音乐还可以。”伯恩阻断了这位女士对他释放的暧昧信号。伊芙琳属于阳光开朗型的女人,有魅力,但不是吸引他的那种类型,且有些过分热情主动了,难道没看见他手上戴着的订婚戒指?要不就是明知他有婚约也无所顾忌……伯恩这样想着,手下意识去摸戒指。忽然,他发现指尖没有摸到任何东西,抬手一看,左手指上空荡荡的,并无那一枚自从戴上就没脱下过的订婚戒指。

心头一凉,伯恩瞪着光溜溜的手指,惘然不知戒指是何时不见的,掉在哪里了……难道遗落在兰迪的公寓,搁在洗手台上了?他转念否定了,他没有丝毫取下戒指的印象,早上收拾物品时也没发现当中有戒指。

“怎么了?”伊芙琳见他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便问。

伯恩皱眉说:“突然想起来,我掉了一样东西……不是在这里丢失的,只等回头有空儿再去找了。”

“要不要紧?”伊芙琳关切地问。

“没事,身外之物而已。”伯恩摇头。

这个订婚信物当然至关重要,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纪念意义,他只是不想跟这位才见面的女士说起这事。更关键的是,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惶恐不安,潜意识里仿佛知道戒指遗落在哪里,却又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阻碍着他深入去想,仿佛大脑某个角落横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再往前一步,他就要失足坠入裂缝下的恐怖深渊。一种无法抗拒的遍体发寒的感觉袭来,硬生生阻止他想下去。

“接下来做什么?”伯恩压住心悸,找话问。

“午饭时间到了,我们先去餐厅。”伊芙琳领着他离开办公室,婀娜多姿地往前走去,“今天没具体工作,饭后休息,下午有个会议……”

伯恩失魂落魄地走着,两耳嗡鸣,几乎没留意伊芙琳说的话。他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竟然记不清戒指遗落在何处,我昨晚还做过些什么事?

诡异的是,他仅仅是在不停地自问,而非真正深入思考问题的答案。意识深处那一层坚韧的隔膜束缚着他,仿佛被玻璃瓶罩住的苍蝇,他隔着玻璃看见光明,但被困住,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脑神经隐隐作痛,他一阵阵难受。

餐厅环境整洁,不锈钢餐台擦得闪亮,秩序井然地来往着DIA的军职人员。食物由制式陆军厨房烹调,自助服务,大家领取铝制托盘到服务台点取自己喜欢的饭菜。有烤牛排、蘑菇牛肉、烤鸡胸、无骨猪肉,还有沙拉、水果、甜点和热饮等。两人取了食物,坐下就餐。

“教授,我请教个心理学问题。”伊芙琳大口吃着牛肉,凑近他说。

“嗯?”伯恩往后靠,拉开一点距离。

“我有止不住的购买欲。”伊芙琳说,“买了一件好看的衣服就想要配上一条裤子,买了裤子就要买腰带,然后还想买挎包、鞋子、首饰……明知浪费,可就是忍不住疯狂购买,不买就难受,真要命,可怕的缺失感。”

“鸟笼效应——当人们看到空的鸟笼,总会联想到笼子里缺少鸟儿。大家看见笼子,心里却想着笼子里的缺失之物。”

“那怎么才能改变?”

“没办法,缺失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更令人深刻。这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心理困境之一,你不必过于烦恼。购物让你感到愉悦,何乐而不为?”

“唉!就是太费钱。”

“这也是好事,你因此就有了积极的人生目标——努力挣钱。”

“挺有道理!说得我心里舒服多了。谢谢你的指点。”伊芙琳瞥眼他,粼粼眼波流动,唇上油光可鉴。

一番漫长的闲聊——午餐终于结束了。伯恩暗暗透了口气。

伊芙琳随后带他去住所,一间军官集训的宿舍。室内全都配备了军用物品。“你还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女少尉挺着胸看似要坐下来。

“不用了,谢谢!”伯恩立刻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会儿。”

“唔,那下午见!”伊芙琳慢腾腾往外走去,忽然听到伯恩说:“请稍等……”她欣喜地转身快步返回,却见伯恩翻开记事本,手指指着一个词组给她看,“能否帮我查一下这种植物有什么特殊含义?”

“短叶丝兰。”伊芙琳说,“约书亚树的植物学名称。”

“约书亚树?!”伯恩顿时泛起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外面荒野上到处都是这种耐旱植物。”伊芙琳补充说,“要说特殊,可能因为它的名字来自旧约人物约书亚。这位先知曾经带领犹太人渡过约旦河,打败迦南七族,被人们称为英雄。多年前,拓荒者途经内华达州炎热的沙漠,在困顿绝望时,看到了这种树不屈的姿态,似乎在向天祈祷,仿佛神启般召领着他们继续前行,人们就把这种树称为约书亚树。”

“约书亚树!”伯恩写在记事本上,重点圈起来。

伊芙琳走后,室内静悄悄的。他冲了一杯咖啡喝着,然后在本子上勾勒出一幅草图——他在飞机上见到的那个“幻日”图景。凝神看了会儿,他画了两条十字交叉的线,将五个虚幻的太阳连起来。

这样看上去,天象奇观形成了一个特殊符号,更像神迹。

他所遭遇的种种迹象有何意义?它们背后的缺失之物是什么?沉住气!不必惊疑。伯恩告诫自己,真相自然存在,这些所谓的诡异迹象在没有合理的解释之前,勿用多虑,不能被其迷惑了心智,失去理性客观的洞察力。想要找出背后隐藏的答案,还得追溯源头——帕顿夫人。

伯恩拿出那张卡片琢磨着,打定主意要摸清灵学会的底细、调查帕顿夫人的背景。或者,他亲自去一趟,以他的方式试探这位神秘的灵媒。看卡片上的地址,帕顿夫人正好在洛杉矶市区,不妨周末时过去探个究竟。

喝了杯浓咖啡,伯恩反而感觉困乏起来,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床,却没有睡午觉的欲望。他忽然有些害怕入睡……也许是昨晚的噩梦让他恐惧。如果睡着了,还会不会再梦见那些恐怖的场景?

伯恩不由得泛起寒意。梦境也会重复出现,他实在不愿再梦见集中营里的那些血腥场面,即便只是在梦里,那也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精神折磨。

伯恩察觉到自己被一阵阵的焦虑压抑得浑身难受。要想缓解这种不良情绪,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注意力。他收起记事本,清空纷乱的思绪,拿了易先生的赠书静心阅读起来。

《沙与沫》是纪伯伦著名的作品之一,以自然景物“沙子”和“泡沫”作为比喻,寓意人在社会中犹如沙之微小,事物如泡沫一般虚幻。在诗人的笔下,四季流转,云朵变幻,“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莫不蕴藏着诗人对生命之源的追溯,揭示了对生与死的哲思,以寂寞的灵魂观想广袤深邃的宇宙。

翻开书页,一行行寓意隽永的诗意文字映入眼帘:

我永远徘徊于海岸,在沙子和泡沫之间。

潮水将抹去我的脚印,风也会吹走这些泡沫。

但是,大海与海岸将永存。

有一次我抓住满满的一把雾。

我松开手,咦,雾变成了一只虫。

我握起手然后再伸开,掌上却是一只鸟。

我再次握起手又伸开,手上却出现了一个忧郁深沉仰面望天的人。

我重新将手握起又伸开,结果空空荡荡只有雾。

但是,我听到了一支极甜柔的歌。

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只不过是生命苍穹中无序颤动的一片碎屑。

今天我已然明白,原来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皆有序而富有韵律地在我的心灵中跃动。

他们清醒时对我说:“你和你生活的全世界,只是无边大海那无垠海岸上的一粒沙子。”我在梦里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大海,大千世界不过是我岸边上的一颗颗沙粒。”

唯有通过黑夜之路,人们才能抵达黎明。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沉睡……

伯恩在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书本滑落。

恍然入梦。他飘浮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中,意识沉浸在虚无之处,失去时间体验,凝固似的茫然无觉。之后,脑海深处忽而微微波动,仿佛一粒小石子落入水中,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一念闪现,刹那间幻象万生。

仿佛另一个自我意识悄然浮现。他感到自己紧闭双眼,躺在帐篷里,四野寂静,只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呜……呜呜……”那是帐篷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从茫茫荒漠里吹来的风沙掠过山崖,一阵阵发出野兽磨牙般的呼啸。

他咬紧牙,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刻骨铭心的仇恨!

丹尼尔和他的姐姐、父母死在集中营。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他却活着——被仇恨之火焚心的一个幸存者。他发誓追杀纳粹医生霍尔曼,用世间最残酷的方式。

恶魔医生至今仍然逍遥法外。在战争末期,苏联红军逼近奥斯维辛集中营前,霍尔曼医生逃往柏林,两年后,用假名伪造意大利证件,带着情妇流窜到瑞士和挪威。之后离开,开始了“老鼠线路”的逃亡之途,换了个身份潜伏在阿根廷。恶魔伪装成凡人。

战后,他加入特殊使命局,跨国追捕隐藏的纳粹战犯,多次参与行动,捉拿和暗杀了12名罪大恶极的纳粹余党。他从未放弃追查霍尔曼,搜寻着断断续续的线索,在快要失去希望时,终于查到了医生的踪影。原来这恶魔早已悄悄离开阿根廷,在巴西隐居6年,最后来到美国,躲在内华达州的这个偏僻村镇,与外界隔离,又藏匿了10年。

医生逃亡了整整18年,终结之日到了——今天,医生是他的猎物。

他此刻在内华达州荒漠之中的山岭上,睡在野外帐篷里。这一带人迹罕至,沙漠和群山环绕。两周前,他和安雅来到内华达州小镇,暗中调查,经过核对资料后确认无疑,那个看上去像垦荒农夫的孤寡老头儿正是恶魔医生霍尔曼。不为外人所知的是,霍尔曼形迹诡秘,每隔两三天就离开村镇,独自驾车进山,沿着山谷来到这里,停车,爬上石崖,随后消失不见。前两次,他跟踪丢了。山上有许多自然风化形成的洞穴,山洞繁如迷宫,不知医生藏身在何处,待大半天才现身并返回村镇,让他难以猜测其在山洞里做些什么事。

今天绝不能再失手。他做足了准备,只待医生到来,落入他布下的陷阱,在这荒郊野外任由他处置。

他缓慢呼吸着以平复心绪,越接近复仇一刻越要保持冷静。

多年了,逝去亲人的容貌变得有些模糊,在梦里,他看不清丹尼尔的样子,但胸中燃烧的复仇之火从未熄灭过,他记得医生那鹰隼般的眼,那一双褐色的眼睛清晰浮现在黑夜里,侵入梦中,灼灼注视着他。

“丹尼尔!”他默念胞弟的名字。复仇的时刻即将来临,丹尼尔的灵魂如果尚存于世,希望他能感知并见证。

四野寂静,帐篷外传来的风声忽轻忽重,仿佛苍凉大地发出的哀鸣。他睁开眼睛坐起来,环视四周,发现安雅没在帐篷里。

安雅这时应该守在隐蔽位监视山谷方向。那地方视野开阔,一览山路。

他推测,如无意外,今天午时过后,霍尔曼的那辆深绿色的福特皮卡车将出现在蜿蜒的路上,越过布满土坑的路面,颠簸着进入望远镜的观察范围。安雅跟他提议,他们可以等在坡道上,当皮卡车缓慢经过时对着驾驶室开枪,枪弹穿透玻璃和医生的银灰色头发,打爆那颗肮脏的头颅。但他不想这样做,枪弹根本不能复仇,他有更好的计划。

霍尔曼是个恶魔,纵然将其生切捣碎做成罐头喂狗也不解恨,他准备了更特别的方式,要让这恶魔后悔从地狱来到人间。

他钻出帐篷,只见阳光耀眼。天空晴朗,微凉的风带着沙尘泥土的腥味。

隐蔽的监视位上空荡荡的,搁着望远镜和枪械。他巡视一圈,在附近的山坡上发现了安雅的身影。那里有一棵树,孤零零屹立在黄褐色的沙土地上,树枝形状奇特,扭曲成团,远看仿佛一蓬带刺的手掌向天祈祷。

安雅伫立不动,仰头望着树,身姿与树凝固在一起,唯见她的一缕金黄头发随风微微飘动。

他收回目光,拿起望远镜察看山下。荒漠山谷很安静,像极了无人的史前世界。

他有些恍惚,焦虑不安起来,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确定霍尔曼是否会出现,要等到什么时候。焦灼的情绪无处宣泄,他忍不住啜嘴吹了声口哨。哨声随风传过去,安雅听到了,转身走过来,像课堂上被老师逮到的走神女孩那样带着慌乱的笑。

“约书亚树。一种沙漠植物,有着强悍的生命力。”安雅抬手指了指山坡,“我看到它开花了,美丽的奶油色花朵,有点像剑兰花。”

“我们在执行任务。”他回应。

“对不起。我只走开了一会儿,最多10分钟。”

“一分钟足够敌人拿了我们的枪射杀我们。”

“马克斯。”安雅搂着他撒娇,“你生气了,要怎么处罚我?”

他把安雅转了个身,伸手穿过她的腋下,抓住那饱满的果实,手掌收紧,仿佛迷失的灵魂徘徊在荒野上寻找救赎。安雅在他怀里哧哧发笑,回敬他说:“我们在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他问。

“惩罚霍尔曼医生,将恶魔打入地狱。”安雅喘息着,轻灵柔软的手指往后伸过来撩他。体内野兽萌动,他撕扯着牛仔裤。安雅短促叫了声,趴在岩石上活像落水的松狮犬摆动一头金发。女人美丽高贵的脸流露出享受的表情,一浪浪激起他的快意。

漫天风沙掠过,阳光斑驳,世界恍恍惚惚。山谷中的阴影暗红如血,浮现出一双双不同颜色的眼睛。

“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医生问。那褐色的眼珠硕大无比,从高处俯视着他。

他无以应对,愤恨之火爆发,他伸手像拉起马缰那样揪住安雅的金发。

平静下来,安雅蜷在他怀里,忽然说:“马克斯,从你从孤儿院收养我的那天起,就想着以后像这样对我?”

“是的。”

“我不信,那时我才11岁。”

“你从小就迷人。”他笑了笑。

安雅扑闪碧蓝眼眸,抬起手摩挲他的下颌问:“你爱我,是吧?”

“不。”他意味深长地笑着俯视女人。他觉得这样说很痛快。

“再这样说,我杀了你。”安雅抿着嘴唇,用指甲捻了他的胡须突然拔下来一根,“我是认真的,答应我,这次任务结束,如你所愿,我们宰了医生,你就陪我去挪威。我们找个安静的小镇定居,我希望以后的日子别再这样奔波,我们换个工作,正常一点的,你有医学证,或许可以去挪威的医学院应聘教书,可惜你不怎么爱讲话,不知道习不习惯……”

听着安雅絮絮叨叨的话,他的思维有些游离,看向山坡上那一棵树。

绵延不绝的丘陵上,那惊悚扭曲的树枝让他想到《圣经》中约书亚举起双手向天祈祷的形象,心灵深处莫名颤动了一下。

安雅以为自己是挪威的孤儿,父母死于战火,她是纳粹的受害者。实情并非如此。

他追踪霍尔曼医生,在德国的普拉齐情报总部查阅纳粹秘密档案,找到一条线索。霍尔曼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以前,曾经参与纳粹“生命之源”计划,在占领区——挪威的首都奥斯陆北部建立了一个秘密产院实施人种繁殖。

生命之源计划出自纳粹党卫军的首脑希姆莱之手。

希姆莱编造了一个亚特兰蒂斯神话,称远古时期存在一个雅利安民族,是神的后代,有着碧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是世界上最优等的民族,德国日耳曼民族就是雅利安民族的后裔。希姆莱鼓动党卫军精英与金发碧眼的女人结合,为“元首”希特勒创造符合标准的优秀人种,妄想打造一个由优等种族组成的统治世界的德意志帝国。纳粹在欧洲占领区各地秘密建立了众多的生命之源产院,将一批批金发碧眼的女人送到产院,作为生育机器,专门用于繁殖纯种的雅利安婴儿。

在第三帝国12年的历史中,那些产院的房间里密密麻麻摆着用白布包裹着的婴儿,纳粹医生和护士穿梭其间。约有上万名婴儿以这种“生育农场”流水线的方式诞生。

档案显示,1942年3月,霍尔曼与情妇生下一个女儿,养育在条件优越的挪威奥斯陆生命之源产院。女婴金发碧眼,有“优秀而纯正的血统”,她由护士精心抚养,生活舒适。直到3岁时,霍尔曼将她从产院秘密转移,并伪造出生记录,让情妇送到红十字会管理的孤儿院。

他顺着线索追查下去,在孤儿院找到了那女孩。11岁的女孩就是安雅。安雅是霍尔曼的亲生女儿,幽灵般隐藏在人间的新一代纳粹崽子。

他销毁了全部的档案记录,这个秘密除他之外无人知晓。他收养安雅长大,推荐她加入特工组织,培训她,带在身边执行清除纳粹的任务。当然不仅是随时随地可以用她来媾和泄愤,最终目的,他要完成对霍尔曼的复仇——当着恶魔的面,宰割恶魔崽子,然后问:你感知到你女儿的灵魂了吗?

忍耐多年,他要复仇,用世间最残酷的方式。他的手指攥紧滚烫的沙粒。

“马克斯……”安雅在他怀里呼唤,“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碧蓝的眼眸近在咫尺,睫毛卷曲着,宛若水岸迷雾遮住了那汪湖蓝。

“嗯?”他凝滞了下。记忆深处的福尔马林瓶里的七彩眼珠让他晕眩。

“你又走神了,在想什么?”安雅嗔声说,“真不希望以后我们的儿女像你一样沉默寡言,那也太没生活乐趣了。噢,我跟你说,我看到约书亚树那圣洁的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女儿,就叫她茉伊拉。”

“茉伊拉?”

“茉伊拉是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战争摧毁了我们的家园,而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我想用这个名字作为纪念。”女人仰望着他,澄澈的眼眸闪着憧憬,恍若大海折射的粼粼阳光,碧蓝的光芒中倒映着他的暗影。

仿佛不祥之兆。一种恐惧的情绪颤动他的心弦。安雅没有将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孩子,该死的女人痴心妄想,他心底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咒骂……随即,又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告诉他,安雅是无辜的,对自己有个恶魔父亲毫不知情。也许,你应该选择另一种方式,惩治霍尔曼后,带着安雅去挪威定居,与她生儿育女过平淡的日子,把秘密永远埋藏于心……不!混账!另一个声音发出怒骂,击碎了之前那个荒谬鬼祟的声音。你忘记丹尼尔了吗?忘记惨死的亲人,还有那些死在纳粹集中营里的无辜受难者了吗?你竟然想和恶魔崽子在一起生活,生儿育女,养一堆金发碧眼的纳粹崽子,你疯了吗?

挥之不去的强烈的憎恨恶心感翻腾,鞭子般一下下抽打他的胃。他必须杀了安雅。

只有这样做,他才能摧毁恶魔的意志,才能让冷血医生品尝到失去亲人的痛苦。仁慈一点,动手时尽量不让安雅感到痛苦,杀她,只是折磨霍尔曼的残酷方式之一。当她被霍尔曼医生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注定了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不喜欢茉伊拉。”他说,“世上没有命运女神。”

女人的眼眸轻轻颤动一下,蓝色光芒暗淡了。天空中的太阳随之暗淡,天光迅速消失,黑暗蓦然袭来……

朦朦昏暗间,恐惧潮水般蔓延,刹那间,夜黑如墨,淹没了他。

“嘭……嘭嘭……”若有若无的声响从黑暗的深渊传来。

天地安静异常,草地潮湿,雨水仿佛洗刷掉所有的生命体。他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见鼓鼓囊囊的行李包里凌乱的金发,一只暗蓝眼瞳注视着他。

“啊……”伯恩大叫,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梦境逝去。他浑身一震,意识恢复,再次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恶心感如在身体里的火山爆发,伯恩跌跌撞撞冲进沐浴间,掀开马桶盖,瘫在地上抱着马桶呕吐不止,像被疯狂运转的真空泵抽空了他胃里的全部食物残渣,吐出辛辣的胃液,压榨出苦胆汁,却仍然止不住狂呕,口水鼻涕淋漓哽噎……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虚弱地跪在地上,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天旋地转,只觉无数尖锐的虚幻碎片割裂了现实,血液喷溅的世界在疾速土崩瓦解。

13:38:38、13:38:39、13:38:40……

他扬起头颅,瞪着狭小的沐浴间,他看到一个个时间凝聚在室内的每一件物体上,清晰刻在每一处角落。

14:10:10……

时刻真实无比,仿佛无数个表盘环绕在他的四面八方,他像是缩在世界角落里的时间囚徒。

8:10:10、5:27:27、19:38:38、20:43:43、6:00:00、7:05:05、3:16:16、4:54:54……

时针、分针、秒针形成一条条虚无之线,尖刻地指着他,穿过他的大脑,透出一条条颤动的脑神经,恍若一张巨大无边的网罩住了他。一个个时间、一根根指针朝他跳动过来,如蜘蛛捕食网中之物般吸食他畏缩在躯体里的残魂。

意识虚幻,世界虚幻疯狂,自我灵魂不存在。

他如同漂浮在灵魂之海中的一片残渣上的一点碎屑,而在这微乎其微的灵魂碎片里,腐臭的残渣中还混杂着无数个莫名的灵魂碎末。没有自由的灵魂,从来都没有,也不存在自由意志。他无比渺小,只不过是海岸边一粒沙上的一点肮脏泡沫,甚至连泡沫都不算,仅是泡沫上泛起的那瞬间即逝的一丝微光。

他的意识里还隐藏着什么?灵魂深处寄居着谁?为什么要在他入睡时醒过来?伯恩感到剧痛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他惶惶四顾,目光所及之处的物体仿佛在扭曲变形,马桶嘲讽地注视着他,墙壁如蠕动的肠胃在吞噬他,顶灯投射下惨白的光线戳穿他的躯体,照耀着洗手台上放置的一块肥皂,那肥皂浸泡在刺目的血水中,融化了,流淌着人体脂肪,一切东西如活物般在蠕动变形,唯见墙上一面镜子恒定不动。

镜面上凝固着一个恐怖时刻:6:32:32。

他失神的目光被牢牢吸附,看见暗黑的镜子里隐隐透出人影。

黑镜里那人是谁?

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到洗手台上死死盯着镜子,想看清镜子里的场景。他极力分辨着,渐渐感到了镜中世界的意象,那昏暗的人影向他传递一个他遗忘了的信息:他在疯狂掘墓,不停歇地挥锹挖土、铲土……他挖出一个深坑,深渊般的大坑在伺机吞噬他。他闻到了泥土中弥漫的生石灰味。

“你勒死了她。”兰迪的声音轰然响起来,回荡在他大脑中。“嘭嘭嘭嘭”之声不绝于耳。

“你要埋葬我们。”那声音冷然质问,“你感知到她的灵魂了吗?”

从亡魂的声音中,伯恩感受到了那诡异一幕的存在。那不是梦——我得忘记,忘记那邪恶的一幕。伯恩盯着镜子,看着那双狰狞的眼睛,颤抖地说:“一切都不存在,那是恶魔制造出的幻境,幻境,幻境……”他念咒语般不停默念,直到镜子里的场景消失,人影消失,亡魂消失,意识从大脑抽离。

四周安静下来,镜面恢复了明亮。

意识深处空白,伯恩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纯净的人。手表上的秒针正常跳动着往前走了,一切如常。心灵平静,无波无澜,他只是感觉有些疲惫。脱了衣服,他打开淋浴水龙头,洗了个澡。他还用了肥皂,那滑腻腻的像脂肪一样的东西粘在他皮肤上,然后被热水冲走,流入阴暗的下水道。

不适感消失,他不知道在他心底某处藏匿着一个人影在悄然哭泣,无声无泪,以至于他没感觉——那人在黑暗中醒着,而他在光明中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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