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会议时间到了，伯恩根据资料上的示意图前去会场。
这一层楼约有三分之二的空间是评估组的临时办公区域，设有独立的小型办公室，一间能观看录像和打印资料的技术室，还有档案查阅管理处、公共讨论区及休闲活动区、咖啡吧、吸烟室等场所。办公设施完善，配备了专职人员全程服务评估工作。
“伯恩教授。”伊芙琳挥手招呼他过去，笑容可掬地说，“我还担心你找不到地儿……喔！你看起来精神不佳，没睡好啊？”
“睡不着，我看书。”伯恩见会场来了些评估人员，在场的还有三名DIA职员，一位军官的衬衣肩章上佩戴少校军衔。
“莫雷尔少校，评估组负责人。”伊芙琳介绍说，“我们这组共有12位专家，来自各地研究机构和著名大学，是物理、计算机、哲学、宗教和文学领域的学者。”伊芙琳笑吟吟看着他，“当然还有心理学。”
“还有文学？”
“来自缅因州的畅销书作家，埃德温·肯。”伊芙琳指了指人群中一位额头宽大的中年男人。伯恩这才发现那人看起来面熟，果然是全美家喻户晓的畅销书作家。埃德温·肯出版过多部风靡世界的灵异惊悚小说，大部分作品以“毁灭、死亡和鬼魂”为故事主题，描写异化了的具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能力的人物，故事黑暗神秘，惊悚吓人，淋漓地展现出人类灵魂深处孤立幽暗邪恶的另一面。他的每部作品都成为好莱坞制片商的抢手货，深受大众欢迎，可谓当今世界无可争议的惊悚小说大师。
这位作家善于剖析人性的灵魂，也许因此被邀请参与极光计划的评估。
伊芙琳说：“其间我们还将邀请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以科学顾问的身份前来协助评估工作。”
“谁？”
“惠勒教授。”
“参与研制原子弹的惠勒教授？”
“是啊！惠勒周四过来，大家有科学方面的疑问尽可咨询他。”
伯恩有些惊诧。这位世界级的物理学家更是鼎鼎有名，在学术界的知名度不亚于爱因斯坦。普通人就算不知其人，也听过他创造的“黑洞”一词。惠勒还是一位以瑰丽想象力著称的思想家、教育家，培养了众多著名的物理学家，可谓是屹立世界科学之巅的巨人。
熟悉了评估组的全部成员，伯恩察觉这次的评估非同寻常，参与者都是在各领域有所成就的知名人物，相比较，就他最年轻，资历尚浅。为何选他来参与极光计划的评估？这是困惑他的问题之一。
人都到齐后，莫雷尔少校作了简短发言：“欢迎各位到来，给予专业的学术支持！极光计划是根据国防战略需要，在特定时期建立的一种非正规作战系统。我们国家面临的某些危险是意想不到的，所以需要对各领域，包括对特殊领域的研究、实验和技术开发，为国防安全提供预警情报和新战术运用。期望大家以严谨的学术见解，最终做出客观公正的分析和评估。”
DIA职员给大家每人发了一套装订整齐的文件，看似厚重的工具书。
“这是极光计划的索引手册，便于各位查阅相关资料。”少校说，“原始档案非常庞大，全部的实验数据和技术报告，塞满了三间档案室，如果以重量来计，足有20吨。请各位力尽所能，选择你们擅长的部分，根据评估需要取档查阅。你们被授予高级别的涉密权限，请各位合理善用，谨记为国家守密，违者将受司法的追责。”
最后这句话成功激起大家的兴趣。人人都有窥探他人隐私的欲望，况且这还是国家绝密文件，当中也许藏着某些不为外界所知的匪夷所思的超能实验、奇闻逸事、秘而不宣的军事行动……有人甚至联想到是否有超人或地外智慧生命的记录。这可是难得挖掘宝藏的机会，大家拿到索引手册，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伯恩浏览了一下手册，发现这个国家军事级的人体超感研究项目远比他想象中的庞杂，体系完整，研究更专业，不仅涵盖了他所知的超感和超自然现象研究，还有诸多他闻所未闻的特殊内容。
极光计划最早始于1964年。从记录来看，军方那时就开始使用侦察卫星Vela系列探测全球范围内异常发生的“核闪光”，及调查各地频频出现的疑似“不明飞行物”“外星人报告”“深海光耀物”“未知的精神干扰信息”等超自然现象。
到了1967年，为此正式成立了特殊的军事科研机构，专门研究人类的大脑意识与宇宙伽马射线暴的某种神秘联系，调查多宗异常的精神失控事件、意识超时空传递事件、生物集体自杀事件、人体自燃事件等一系列怪异的神秘现象。随后，这些特殊的研究项目还细分出了蓝皮书计划、水瓶座计划、西格玛计划、红光计划和绝地计划等多种类别。
在近30年时间里，国防部为这些秘密计划投入了超过7亿美元，但最终没获得实质性的进展，这些计划先后都已终止，档案被密封。
至今尚存的极光计划，侧重于研究人体特异功能，主要内容包括脑控、预感、意识遥距观测、隐形术、悬浮术、精神力攻击等项目。这项研究发掘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人体超感现象，国防部因此建立了一支由60名超能力士兵和23名通灵师组成的特种战队，历史上曾参与过的部分军事行动有：
1976年，意念“潜入”苏联军方计算机，试图破坏核武器系统；
1979年，遥感印度洋布维岛附近爆发的船帆座事件；
1981年，以心灵感应寻找一名被“红色旅”绑架的人质；
1983年，遥感搜索一架坠毁的军用飞机；
1986年，在利比亚空袭前夕，用意念锁定卡扎菲的位置；
1991年，遥感亚洲某国家的钚库存储地；
……
“一名超能战士用意念杀死了山羊。”在座的一位翻看手册的评估专家笑起来，“竟然成功了，嘿！真的吗？”
莫雷尔少校说：“这有录像资料，你可以去看。”
那人立刻起身，兴致勃勃地前去档案管理处查证这事，另外几人也好奇地随之过去看录像。由此可见，大家都心知肚明，评估工作的主要部分由国家研究所完成，他们做的事仅是辅助，大可不必认真，不如猎奇有意思。
伯恩后来也看过“意念杀羊”的录像。
这项研究被称为“对活物实施直接精神交感的计划（DMILS）”，最终目的是为了验证能否在战场上使用“意念杀人”的战术。假如特工不用动刀动枪，通过意念就能杀死敌人，那么他必将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刺客。
特战队为此专门运来了一些山羊，把它们关在混凝土房间里，让超能战士隔着栅栏与山羊对视。录像上可见，房内还有两名警卫和一位将军观察着这项匪夷所思的实验。那些山羊开始毫无反应，安然地咀嚼着干草。随着时间的推移，将军有些失望了，皱眉频频摇头。忽然间，羊群中一头标记为“17号”的山羊颤动了一下，倒地抽搐着死掉了。
“见鬼……成功了？！”将军发出惊呼，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经医生解剖检验，山羊的心脏莫名停止了跳动，血管破裂，血混着白沫流出山羊的鼻子。羊眼浑浊，透着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
这项DMILS实验很难说成功，因为在随后的多次实验中再也没能出现这种惊人的效果，包括那名叫迈克尔·查尔斯顿的超能战士也不能再做到用意念杀羊。这唯一的成功仿佛惊鸿一瞥，只留下了这份诡异的录像资料。那名超能战士事后付出了代价，意识恍惚了好一阵，身体受损，心脏出现反常的供血功能障碍，似乎因为意念杀羊感应也受了同样的伤。
人体超能力犹如海市蜃楼，也许它折射的是某处真实的绿洲，但无人知晓那地方到底在何处，也没人能创造出那种绚丽夺目的幻境。
首次会议过程简单。只是让评估人员相互认识，熟悉工作情况。大家闲坐在咖啡吧，畅所欲言，气氛轻松愉快。作家埃德温·肯说他准备写部新书，故事讲述一个杀人犯被投进监狱后发生的超自然事件，问少校，可否采用一些超能力研究资料作为小说的创作素材。
“做艺术化处理后问题不大，先生，期待你的新作。”少校说，“只不过，等你看了那些资料肯定会失望，那没多少值得写的东西，最有意思的也就是用意念杀死那头山羊，另外证实了人脑拥有3.14秒的预感能力。”
“还真有预感能力？”
“我们做过大量实验，在某些人身上确实发现了这种潜能。”
“3.14秒的预感能做些什么？”
“我个人认为……没屁用。”少校笑说，“这种超能力时有时无，结论模棱两可。啊哈！它也许能在赌桌上增加胜率，或避免示爱被拒的尴尬。”
大家被少校的坦率逗乐。听起来这还真是个笑话——预感超能力如果管用，军方早就如获至宝地藏起来作为秘密武器，哪轮得到大家在此谈笑。
“事件发生之前，大脑先做出反应，这说明什么……”在座一位年长的物理学家沉吟说，“意识和宇宙结构有着至为重要的联系。当事物被我们意识到了，才会成为一种实在的现象。”
“艾维特博士。”有人不以为然地说，“境由心生，这是哲学范畴。”
“量子力学理论也是这样认为，现实由观察者创造。”艾维特博士说，“大量验证实验可推测——宇宙的形成有赖于观察者的意识。”
“噢！这意味着什么？”
“在有生命之前，世界可能是以一种不确定的状态存在。而且，有生命之前的宇宙可能只存在于对以往的追溯中。”
这个理论听起来颇有些玄奥，在座大部分人都笑而摇头。伯恩想起莱茵的话，物理学的新理论简直不可理喻，完全颠覆了正常人的世界观。由此看来，这所谓的量子力学还真发展到了奇谈怪论的地步。
有人问：“你是说，我们如果不去看世界，这个世界就不存在？”
“不是不存在，而是包含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概率的存在。”艾维特解释说，“世界就像一团混沌的迷雾，雾里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不实在，只有当被观察和记录时，世界才会变为某一种实在。”
“谁是我们世界的观察者，上帝？”
“也许吧，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在这里。”
大家再次笑起来。这位物理学家语出惊人，好似癫狂的妄想症患者。
有人质疑：“我们不去看天空，天上的日月星辰难道就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这简直就是唯心论了。”
艾维特说：“先生们，以量子结构的法则来观察现实，的确很奇怪。爱因斯坦也曾经为之深感困惑，问过我的导师，‘如果人们都不去看月亮的话，那月亮还会不会在天上？’爱因斯坦这样睿智的伟人都很难理解量子力学这种‘不确定现象’，何况普通人！”
大家听得吃惊，有人好奇地问：“你的导师是谁？”
“惠勒教授。”伊芙琳替艾维特做了回答，她介绍说，“艾维特博士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员，同样是著名的量子物理学家，他是‘多世界’概念的创造者。”
“了不起！”有学者赞叹，“这可真是令人震惊的想象力。”
艾维特提出的多世界概念，以量子力学原理来阐释无限分支和裂分的平行宇宙——假定存在无数个平行世界，并以此来解释微观世界量子的各种奇特现象。这位物理学天才在十几岁时就与爱因斯坦通信，争辩宇宙到底是和谐统一的衍生物，还是随机的产物。他所著《多世界理论》一书，曾激发诸多剧作家的灵感，创作出以平行世界为主题的大量科幻小说和电影。
“这都源于惠勒老师的指导。”艾维特谦逊地说，“老师说过，茫茫宇宙中发生的奇迹，胜过人们在最狂野的梦里所能想象出来的最灿烂的焰火。”
大家对此也就无可非议了。如果闻名于世的科学巨人也认为宇宙的“不确定”性，在没被“生命体”观测时就是一团神秘不可测的迷雾，还经过了物理实验的验证，那就姑且相信吧。
只不过这会让人忍不住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科学竟然变得如此怪异，荒谬到了让人们无法接受的程度。
埃德温·肯说：“听起来，物理学的这种现象还挺像小说的创作。”
“是吗？”艾维特有些诧异。
作家侃侃而谈：“在我构思之前，故事同样是模糊、不确定的，故事人物、场景、情节包含了任何可能性。我可以把杀人犯写成男人、女人，白人或黑人，体形硕大或瘦小，凶残或善良，是恶魔的化身，或是一位代世人受过的天使……诸如此类，一切因素都不确定。只有当我动笔写了以后，小说才真正确定下来，成为实际存在的一个故事世界。”
“不错！比喻十分贴切。”艾维特说，“以量子理论来看，我们的世界正如你笔下的故事，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而由创造者确定。世界万物由心而生，所见即所得。”
“如此说来，那又是谁书写了我们的世界？”有人斜了眼天花板问。
“某无名作者。隐于不可测的黑夜某处，无以名状……”畅销书作家以调侃的口吻说，“拜那家伙所赐，从无形中创造了我们，让我们得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大家许个愿，拜托故事写好一点，结局别弄得太凄惨。”
在座的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只觉甚为有趣。伯恩随众笑着，可他的内心却被惶恐的情绪占据。
身处人群中的此刻，他更加体会到一直存在的这种心灵折磨——孤独并非源自身边无人，而是因为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自己的切身感受。恐惧犹如一块冰冷的石头，拖着他沉沦于茫茫人海中，他无助地仰望着人间一张张笑脸远离他，独自落入黑暗的深渊。
“先生……”伯恩艰难地呼唤那位睿智的作家。他感觉再不说点什么话，就快要被深渊吞噬了。
“年轻人，你有何见解？”作家留意到伯恩欲言又止的惶惑。
“我想请教，您书写了那么多的惊悚故事，是怎么看待人的恐惧的？”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埃德温·肯说，“恐惧于生活中无处不在，它由心而生，潜伏在我们的枕边，与我们同桌共餐，白天它游荡在城市里的每一处角落窥视着我们，夜晚随着夜幕降临而入梦。假如无忧的快乐是高挂在夜空中的一颗颗闪烁的星星，恐惧就如那广袤无尽的黑暗。”
“您认为它是怎么由心而生的？”
埃德温·肯沉吟了会儿说：“恐惧与邪恶往往紧密相连。它看似冷酷坚硬，无孔不入地占据着人心。实际上它只是表层之物，就像覆盖在心灵之河上的阴暗冰层，它源于心灵深处的邪恶。人的恶念使‘冰层’变厚，恶念越重，‘冰层’越发坚不可摧，直至恶念被它‘冻’死。反之，假如你有一颗火热的心，任何凝结在心灵上的恐惧坚冰都终将消融。”
“精辟！”在座的一位哲学家赞同说，“地狱悬于一线，而那根线就是人的心灵。”
“火热的心？”伯恩不由得皱眉。这话也太抽象了。
埃德温·肯注视着他，似乎看到了困扰他的某种东西，说：“恐惧其实没那么可怕，我们有很多种对付它的武器，信仰、怜悯、善良、一双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高贵的品德、对自我和他人的宽恕……我认为，最关键的第一步就是，你得理解自身的邪恶，理解恐惧之源，才有可能战胜它。”
“谢谢解答。”伯恩似有所悟。
“年轻人，不妨多点微笑。”作家爽朗地说，“生活比故事有趣多了。”
伯恩随后对伊芙琳说：“我需要查阅一些资料。请帮我找找。”
“应该的，你要哪方面的？”伊芙琳带他去档案中心管理处。
伯恩说：“这儿是否有二战时期纳粹集中营的历史记录？”
“噢！这挺特别啊。你怎么要看这个？”
“德国纳粹在集中营曾做过人体实验，研究超感。我想了解一下。”
“是吗？我都不知道。”
“1944年前后，奥斯维辛集中营，纳粹医生对关押者做过大量活体实验。”伯恩说，“如果还能找到纳粹医生实验的相关资料，我想具体查阅其中的一项，双胞胎心灵感应的研究实验。”
“好啊，没问题的，只不过你得稍等一阵。这种历史档案要去别的部门查找，只是费点时间，在我们这里什么记录都能找到。”伊芙琳领着伯恩进入办公室，“你坐会儿，我这就去为你调档。”
这是一间独立的小型办公室。伯恩在办公桌前坐下，翻开记事本。他要记录今天午后发生的梦境。
梦境是连续的，今天的梦是昨夜之梦的延伸。在梦里，他依然化身为马克斯，一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这是《沙与沫》诗集里的哲言，于他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隐喻。在他的身体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存在着两个“我”。清醒时，他属于自己，当他入梦时，他的另一个“自我”马克斯就醒过来。
他这次梦中的场景，即马克斯醒来后身处的地方，是内华达州荒漠中的某一处山岭上。伯恩凭借对梦境的记忆，在纸页上很快画出草图：一座帐篷、荒漠中绵延不绝的丘陵、山谷、扎根在山坡砂岩上的一棵约书亚树……他梦见了约书亚树——帕顿夫人在卡片上写下了这种植物的学名，而他对这个意象早就有着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无论是巧合，还是让他震撼的心灵感应，约书亚树肯定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他得重点留意。
梦境发生的时间是集中营事件的多年以后……伯恩回忆着，在记事本写下：从1944年往后两年，霍尔曼医生开始逃离柏林，逃亡了18年。以此推算，他这次梦见的应该是整整20年后的事——1964年。
1964年，这是个关键点，由这个时间判断，马克斯从在集中营时的11岁，成长到31岁。在1952年，马克斯加入了“特殊使命局”，成为特工，是专业的纳粹捕手，追捕和暗杀了12名纳粹余党。而在梦中的1964年，马克斯追查霍尔曼医生的踪迹，找到其藏匿之地——内华达州的某个小镇。他持枪守候在野外的荒岭上，准备用最残酷的方式，对杀害他家人的恶魔医生复仇。
马克斯的内心充满仇恨，如被烈火焚化了理智。
梦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物——安雅。
伯恩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手指不由得颤抖。
安雅在孤儿院长大，11岁时，被马克斯领养。马克斯把她带在身边，将她训练成一名特工。她也成了纳粹捕手。到1964年，这时安雅约22岁，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
伯恩泛起彻骨寒意，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他的心脏，他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追忆。他在记事本上勾勒出安雅的肖像——他明白了自己为何惊恐，安雅神似艾薇。
安雅更年轻一些，她与艾薇有着同样的金黄头发，一双碧蓝眼眸澄澈如梦幻般的湖水。她是来自挪威的“雅利安人”的后裔，是纳粹“新人种”计划的产物，更可怕的是，安雅竟然是霍尔曼医生的女儿。
马克斯要杀了安雅，只为复仇。他收养安雅，带在身边，用安雅来宣泄复仇的快意，最终还要当着霍尔曼医生的面杀了她。安雅对他的意图毫不知情，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爱着他，依恋他，憧憬着在完成捕杀霍尔曼的任务后与他归隐挪威，生儿育女，期盼着和他过上平凡的幸福生活。
残酷的宿命。
对霍尔曼刻骨铭心的恨让马克斯迷失在复仇的黑暗森林里，失去了人性，变成凶残的野兽。
安雅爱他，他却要杀死安雅。仿佛命运女神“茉伊拉”的安排——让世人无法逃脱宿命。安雅的湖蓝色眼眸失去了清澈，仿佛失去生命般在他的梦里暗淡了，最终化为浑浊的淤泥。在梦中，那暗蓝眼瞳注视着他。
伯恩浑身战栗，心灵痛苦扭曲。梦境与现实交织，纠缠成一条恶毒的绞绳，紧紧套住他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死亡之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他终将走向毁灭，他卑鄙肮脏的灵魂将遭受命运的审判。
伯恩嗅到了一股尸臭味。
不曾想起，却无处不在——艾薇恍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盯着他的脊背，散发出血肉腐烂的气味。
伯恩恍惚听到从他身后传来那可怕的响动。
为什么是我？他绝望地听着“嘭嘭嘭嘭”的掘墓之声不绝于耳。
不祥的预感侵袭他的全身，背后那诡异的气息近在咫尺。尸臭味浮动在空气中，浓重地包围着他，钻进他的毛孔，融入血液，流窜全身，占据了他的意识……伯恩木然感受着那沉重的压迫感……艾薇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止不住这个可怕的念头，他想回头去看，但身体僵硬，只能任由恐惧攥住他，一点点绞碎他的灵魂。
我背后没有人，什么都没有，艾薇死了，埋在墓穴……他试图告诉自己忘掉这段可怕的记忆。但根本没用，潜伏的记忆从心灵深处蓦然涌来，如惊涛骇浪般轰击他的脑海。
伯恩颤抖着攥住笔，在记事本上一笔一画地写上：我杀了艾薇，勒死她，抛尸在兰迪的墓穴。
无可逃避——自我催眠根本没用。他可以遗忘记忆，但灵魂深处血淋淋地烙印着：我杀死了她。那场景，清晰可见，触目惊心：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她……我是罪人。伯恩的嘴角挂着冷笑，冷眼审视自己身体阴暗处藏匿着的那可怜可耻、卑鄙肮脏的灵魂。
“停歇了吧，你！”他冷冷对自己说，“我要把你送上绞刑架。”
身后诡异的声响蓦然消失了。在虚无之处，艾薇仿佛听到了他的承诺。
伯恩大汗淋淋，尽管室内有空调吹着冷气，他却像落水后徘徊在死亡边缘，用尽全力挣扎着爬上岸的幸存者——爬上海里的一座孤岛。他在这荒芜之地存活不了多久，终将步入死亡。但此刻，筋疲力尽的他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懈感。他正视自身的阴暗邪恶，最终理解了内心的恐惧之源。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如何对付这种恐惧。
他在绝望中渐渐平静下来，提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一句话：我到底是谁？另一个我从何而来？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是真相？
除了死亡，他最后能做的还有审视自己的灵魂。
伊芙琳抱了满满一大摞资料堆在办公桌上。“你今天先看着这些。”她脸颊绯红，抹了抹汗，歉然说，“想不到历史文档还蛮多的，这些还不到全部资料的十分之一，往后需要什么的话，我再为你去找。”
“辛苦你了。”伯恩道谢。
“应该的，先忙吧，不打扰你了。”伊芙琳说，“我在办公区，有事就叫我……噢！咖啡吧免费提供下午茶点，三明治的味道还不错。”
伯恩对她点头致谢，然后开始专注翻阅档案。
一段尘封了的人类悲怆历史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看到了真实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照片，那笼罩着带刺铁丝网的恐怖地带，那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死亡之门”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
从1941年起，先后有超过130万人被纳粹分子押上死亡列车，经过这道大铁门，投入奥斯维辛集中营这座总面积达15.5平方公里、世界史上最大的杀人工厂。最终，这些无辜的人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纳粹分子将一部分人按男人、女人和孩子分为三类，除去衣服后列队走向毒气室，一批批被毒死，然后运到焚尸炉，在熊熊燃烧的炉膛里烧成灰。其余的人在集中营里或是死于长时间的饥饿、强迫劳动、疾病，或在残忍的活体医疗实验过程中痛苦死去。到1945年1月27日，获得苏联红军解放时，集中营里堆放着一个个已经空了的“齐克隆B”毒气罐，还有7000公斤的头发、近1.4万条人发毛毯、35万件女装、4万双男鞋、上万副眼镜……肮脏的囚牢只剩下7600名“囚犯”，这些目光呆滞、奄奄一息的人是集中营里最后的幸存者。
档案里的一张张历史照片，将人间最惨不忍睹的景象呈现在他面前：毒气室里的那些密集的人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生气，尸体一具紧贴着一具站立着，所有的尸体都浑身肿胀，伤痕累累，面目狰狞可怕。窒息的痛苦和本能的相互撕扯使死者缠成一堆拉扯不开的肉坨。
尸体叠成金字塔形。那是由于临死的人们想挤上唯一的通风口，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而形成的塔形尸堆——正如他在噩梦中所见的恐怖场景。
在翻阅档案的过程中，伯恩几近虚脱，不得不数次停下来舒缓绷紧的神经，强忍着才能继续看下去。
他记录了一些要点，着重查看集中营的纳粹医生实施人体实验的内容：
1942年秋，奥斯维辛集中营的10号楼被改建成了“实验楼”。
从此，10号楼与外界的联系被全部切断。那里面配备了各种齐全的医用器具，设有放射室和几间手术室，摆着产妇用床和其他实验仪器。第一层有几间化验室和配有床的病房；第二层是一间打通了墙壁的大厅，里面有几张为实验对象摆放的三层床，还有放置着钢制解剖台的人体解剖室。
医生队伍中有不少人是教授、博士，在法西斯的死亡集中营里却成了冷血的刽子手，是一台精密的、毫无人性情感的“死亡机器”。他们坦然地做着各种残酷的活人“医学实验”，其行为比恶魔的杀人手段更恐怖，更变态，致使大批无辜的囚犯惨死在实验室。
实验多种多样，“囚犯”有的被用于人类学测量、压力实验、耐高温实验，冷冻实验、药物实验、生存能力实验……直至他们在痛苦中停止呼吸。有的人被注射致命的斑疹伤寒和黄疽病毒；有的人被浸在冰水中，或被脱光衣服在户外雪地里冻死；还有的人被用来进行毒药弹和糜烂性毒气的实验。
在专门囚禁妇女的拉文斯勃鲁克集中营，成百名被称为“兔子姑娘”的波兰“女犯”受到毒气坏疽病的伤害，其余的女犯则被进行“接骨”实验。在达豪和布瓦乐德，吉卜赛人被挑选出来用于“喝盐水究竟能活多长时间”的实验等各种骇人听闻的纳粹式“医学实验”。
战争开始后，德国医生对占领区的犹太妇女实施强制性绝育——这是希特勒实施种族灭绝政策的一个部分，目的是“使囚禁在德国的劣等人绝育，这样既可使他们做工，而又不繁衍，消除给帝国增添的无谓的负担”。为此，集中营向实验室提供了难以计数的犹太犯人。
灭绝生殖能力的手术是这样进行的：将“犯人”放在X光机的圆锥形灯泡之间持续照射，使她们丧失生育能力。为取得最佳效果，X光照射的时间和强度不断变化，这种做法致使实验的受害者痛苦至极，她们常常喊叫，疯狂摆头，翻着白眼，两手乱抓自己胸部，最后痉挛着死去。
假如活下来，则通过注射酚醛树脂或用毒气将她们杀死。
纳粹医生挑选年轻的少女做绝育手术，主要用荷兰和希腊犹太人。先用X光照射女人的卵巢部位，然后做切除卵巢的手术。数周后，当刀口愈合时，她们又得再做一次手术，切除另一边的卵巢。
档案记录显示，参加绝育手术的纳粹医生德林格和另一名党卫队医生曾经打赌，说他半天之内能给10名妇女做手术，结果，他打赌赢了。而这些妇女在手术完被带走后就倒下了，死因是德林格在手术时为了争输赢，草率行事，导致大多数妇女内出血死亡。
在数个集中营里，建起了30多间专门用X射线做绝育实验的实验室。
死亡列车从欧洲各地源源不断地把新的“囚犯”押送过来。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纳粹医生为了确定X射线的照射效果，把经照射过的器官在这里做手术切除后拿去化验，每个星期都从10号楼实验室拉出许多已经解剖了的尸体送去焚尸炉。
1943年4月，纳粹医生在10号楼实验室又开始了一种恢复绝育妇女生育能力的新实验。其间，党卫军头子希姆莱曾询问：“用1000名做了绝育手术的犹太妇女进行实验，估计多长时间可以看到效果？”
纳粹医生克劳贝格报告如下：
“从我进行的实验情况看，按照目前这样的进展，这一时刻到来的时间不会很久。我可以说，把一位技术相当熟练的医生安排到适合他的工作位置上，再配上10名助手，每天最快能做几百例手术。”
根据奥斯维辛集中营在给上级的报告中提到的该集中营曾参加绝育实验的“囚犯”的统计材料显示，从1943年开始，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女性“囚犯”分为“供绝育实验用囚犯”和“绝育囚犯护理员”，被送进了10号楼实验室。一份重大文件备忘录上的记录称：“现在只有387名供绝育实验用囚犯和67名绝育囚犯护理员，其中325名受试者和35名护理员已经死亡。”
在纳粹党卫队突击队小队长佩利·布阿德的一份回忆录中，他称：“纳粹党卫队的医生们没谁意识到，他们在10号楼实验室进行的是一种野兽般的犯罪。他们实验的对象是被剥夺了公民权利和没有生存权利的犹太人。”
另一个罪大恶极的德国医生是奥古斯特·希尔特。
其人曾任斯特拉斯堡大学解剖学研究所的所长。希尔特对研究犹太族布尔什维克的头盖骨产生兴趣。1941年，他在写给希姆莱的副官鲁道夫·勃兰特的信中说：“我们搜集了大量的各个民族和种族的头盖骨，但犹太人种的头盖骨标本很少……现在在东方进行的战争给我们提供了克服这个缺点的机会。由于获得了劣等民族的头盖骨标本，现在我们有机会得到科学材料了……把这些犹太人弄死，不要损坏他们的头颅，应由医生割下他们的头，装入密封的白铁罐送来。”
医生的请求得到了希姆莱的支持，他指示手下：“提供他研究工作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由此，纳粹医生在奥斯维辛搜集到79名犹太男子、30名犹太女子、4名亚洲人和2名波兰人，总共115人。这些人都被杀死，尸体按照要求标上“军用物品”的字样，从奥斯维辛运到斯特拉斯堡附近的纳茨维勒集中营做特别处理，以供希尔特进行人类学研究。他用这些头颅，在课堂上传授学生如何识别犹太人的“研究成果”。
纳粹空军军医西格蒙·拉希尔是另一个残忍至极的医学实验负责人。
拉希尔所进行的高空实验对“囚犯”的残害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亲自观察，亲自解剖，用200多名囚犯进行了这种实验。
档案里有一份相关实验的报告记录：
受试者是一名37岁的健康犹太人。他被固定在一个压力舱里，然后减低气压，模拟相当于在29400英尺的高空缺氧时的反应。4分钟后，受试者开始出汗，扭动头颈；5分钟后，出现了痉挛状态；从第6分钟到第10分钟，呼吸急促，受试者失去了知觉；从第11分钟到第30分钟，呼吸完全停止；大约半个钟头后开始解剖尸体——这种实验总是以受试者的死去而告终。
拉希尔实施的冷冻实验有两种：观察人体最大限度能忍受多冷的气温，超过这个极限才会被冻死；找寻经受了极端寒冷而尚未被冻死的人重新回暖的最好的办法。
资料记录：两个被俘的苏联军官被赤身浸入冰水桶中。3个小时过去了，苏联人还可以说话相互鼓励；5个小时过去了，其中一个苏联军官向另一个说：“请你跟那个看守说，开枪打死我们吧！”另一个回答说：“别期望这个法西斯豺狼会发善心。”然后，两人就彼此道别，说了一句：“再见，同志！”
据统计，拉希尔使用了300多人做冷冻实验，进行了约400次，直接被冻死的有八九十人，有的人被折磨至发疯，有少数人因被担心泄露实验内容而被杀死。
“人和狗一样都有谱系，有人在实验室里培养出了良种犬，我也能在里面培养出优良人种。”——这是另一名医生约瑟夫·门格尔的理论。
门格尔是这群纳粹医生当中最臭名昭著的恶魔，其获得过法兰克福大学和慕尼黑大学的两个博士学位，智力超人，30岁时担任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主任医师，爱好就是骑着自行车在集中营里闲逛、寻找实验对象。他曾亲自冲到毒气室抢出几个犹太侏儒，拔下侏儒的牙齿与正常人的牙齿进行比较，给他们打各种针剂，看能不能快速长高。
门格尔的一项重点实验是研究孕育双胞胎的奥秘，目的是让每个雅利安母亲都生下品种优良的双胞胎。
这个恶魔医生每天都要杀死一些双胞胎，必要时还对双胞胎的母亲做活体解剖，观察她们的子宫构造，然后将器官处理好送到柏林做进一步研究。门格尔对1500多组双胞胎和三胞胎进行了实验，最后只有不到200名孩子活了下来。
这些无辜孩子被叫作“门格尔双胞胎”。
在进行惨绝人寰的实验时，门格尔喜欢用食物引诱孩子们叫他“好叔叔”，以获得孩子们的配合。他让双胞胎脱光衣服，站到一个房间里，长时间地研究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比较每一对双胞胎的不同之处。
门格尔做的一项恐怖实验是用颜料将人的眼珠染成雅利安的蓝色。
给孩子们糖果和面包、笑容可掬的“门格尔叔叔”将颜料注射到孩子们没有麻醉过的眼球。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之后，孩子们的眼睛大多因此失明。
档案资料记录：1943年9月，一对孪生姐妹成了门格尔的实验品，当时她们年仅5岁。双胞胎的父亲抵达奥斯维辛时被送进了毒气室，母亲被留下来，因为门格尔想弄清楚为什么她女儿的眼睛是褐色的，而她本人的却是蓝色的。两个孩子被医生放在一只用草盖着的篮子里达十天之久，其间，门格尔多次向她们的眼珠注射彩色药水，试图把她们的眼睛变成蓝色。
10号楼实验室里有一间陈列室，桌上摆满了福尔马林瓶，瓶子里泡着几百双各种颜色的眼球。这些眼球被贴上标签，编上号码。眼球的颜色有淡黄色、淡蓝色、绿色和紫罗兰色……
伯恩推开资料，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大脑麻木，一片空白，他爆发出强烈的恶心感。过了好一阵渐渐缓和过来，才有了思考的能力。
类似的档案还有很多，法西斯集中营里的邪恶罪行罄竹难书。
医生原本是世界上最崇高而人道的职业，然而在集中营里，医生变成了恶魔，打着医学研究的幌子，进行虐待与极端变态的邪恶实验。
让伯恩震撼的还有另外一个情况：没找到关于霍尔曼医生的任何历史记录。
梦中的霍尔曼和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那个恶魔医生——约瑟夫·门格尔有些相似。两者的恶行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另外，伯恩在档案中也没发现关于马克斯和丹尼尔的记录，以及那项“双胞胎心灵感应”的实验。
他的梦境亦真亦幻，变得更加难辨虚实。
一种强烈的感触，让他不能安慰自己，认为他感知到的那些事仅仅属于潜意识构建的梦境，与真实的历史无关。他感到那些潜伏在他大脑里的东西并非个人因素，似乎与世界重大事件有着特别意味的联系。
仿佛梦中虚幻的那些人物也是一种世界实体，在类似“多世界”中的某一个世界里真实存在。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他感知到了那世界发生的事。
神思恍惚中，伯恩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拉开衣袖。刹那间，他赫然看到文在他胳膊上的“囚犯”编号：172987。编号的下方，刺在皮肤上的还有个三角形符号，表示奥斯维辛集中营。
他猛然心惊，待定神再一看，手臂上光滑无痕，并没有什么编号。“172987”这组数字是虚幻的，凭空出现在他大脑中，但印在了他的意识深处，自从想起来就再也无法忘记，仿佛是黑暗中的马克斯传递给他的意识信息。
伯恩再次陷入虚幻与现实交错的割裂之中，精神分裂般地无法自拔。
感受着荒谬与虚妄的世界，他的思维混乱不堪，头脑涨鼓鼓的，忽冷忽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冒出癫狂的念头：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那该多好啊！昨夜的杀戮和抛尸只是一场噩梦，艾薇没死，他是无罪之人，那多美好啊！他还有将来，还有希望，他的人生路还能走下去……这样幻想着，他抬着手，慢慢地把手掌翻转过来。他看到了掌心上的一串血泡，磨破皮的伤痕宛然刺目。
没有意外。无论他怎么看，看多久，手心里的这些伤疤仍然顽固地存在着，没有丝毫消逝的迹象。
一个个青紫暗红的血泡仿佛一颗颗变异了的眼珠，凄然注视着他。如坠冰窟，他的希望被冻结成了冰晶般的泡影，撞击心底，砰然碎裂，无奈、无助、无用的悲伤蔓延全身。一片片冰碴泛滥着懊悔至极的悲伤，冰寒刺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悔之晚矣——正是他的这双肮脏的手紧握铁锹，无情地埋葬了艾薇，就在黑夜里，他也亲手埋葬了自己。
邪由心生。从他对艾薇冒出恶念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走上一条不归路，他已然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必将坠入煎熬心灵的地狱。
他长久地审视着自己丑陋的灵魂，万念俱灰，直至恐惧的寒潮消退，裸露出坚硬如礁石的心。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伯恩评估着极光计划的各种研究项目，抽空查阅了更多的二战历史资料，但翻遍了档案，依然没能发现跟霍尔曼医生与马克斯有关的丝毫线索。
伊芙琳为他找来了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幸存的双胞胎名单。他逐一查看，马克斯和丹尼尔的名字也没在这份幸存者名单里。另外的档案，在共计200多个纳粹医生的名录中，也没有霍尔曼的名字。
马克斯成年后加入的“特殊使命局”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情报机构，建立于二战结束后的1948年，其行动大胆而激进，曾多次秘密追杀逃亡的纳粹余党。
但在绝密档案里，伯恩同样没找到“马克斯”的身份记录。
这种情况似乎理所当然，他梦境中的人物怎么可能与历史符合？
马克斯、安雅、丹尼尔和霍尔曼仅是他大脑无意识形成的虚幻产物——不是的！伯恩否定了这种轻率的结论。
他强烈感到这事绝非如此简单，现在他所感知的事物还仅是迷雾里显露的一角，他孤行在茫茫黑雾中，渐渐走近了藏匿在暗黑深处的庞然大物。那怪物如幽灵一样恐怖无形，他只摸到了一条触手状的东西，这还不是幽灵的真面目，他还得往前走去。也许直到被幽灵吞噬，才能有更多的感知。
来吧！尽管冲我来吧，还有什么更可怕的鬼东西！伯恩深陷绝望的泥沼中无力挣扎，索性横下心来，瞪着那虚无之处发出愤懑的心声。他战栗着，往后还将遭遇什么恐怖的事，他拭目以待。他再也没有了退路，他杀害了艾薇，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这两天晚上，他没再做那种噩梦。准确地说，他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困极了，他最多打个盹儿就猛然惊醒。如同脑神经紊乱的病人，他不确定自己属于心理还是生理性失眠，只知道自己害怕入睡，闭上眼睛稍有恍惚，他就感到黑暗中一双双不同颜色的眼球注视着他，迫使他睁大双眼瞪着明亮的天花板。他不能关灯，他害怕黑夜。
精神疲乏至极，伯恩感到自己的意识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幻觉丛生，他有时看见了安雅。
女人悄然浮现在他的视线里，无声无息，身姿宛若月色那么静美，湖蓝的眼眸楚楚地凝视着他，神色淡然安详，并无半点怨恨他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走过来，像小猫那样蜷在他怀里。
眼眸泛起憧憬之光，安雅幽幽地跟他说：“马克斯，带我走吧！我们远离尘世，去挪威隐居，生儿育女，我们平淡地生活，好吗？”
“好。”伯恩默然回应。
“你爱我，是吧？”
“是的。我爱你，永远……”
“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我想把女儿的名字叫作茉伊拉。”
伯恩点头，泪水不觉滑落。
安雅消失了。在泪眼蒙眬中他只见惨白的墙壁，一屋子的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