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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失踪

我将踏上最后的荒野之旅,前往我所熟知深爱的地方,不再归来。

——埃弗里特·鲁斯,一九三一年

山里不缺我一具尸体。

——蓝迪·摩根森,麦克勒草原,一九九四年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清晨时分,蓝迪·摩根森(Randy Morgenson)从睡梦中醒来,国王峡谷国家公园班奇湖(Bench Lake)巡山员哨所依然阴暗。不久后,阳光洒上内华达山脉盆地周围的陡峭花岗岩棱线,一只隐士夜鸫划破四周寂静,让原本在深夜里沉默的小溪重拾生气。

蓝迪看了看装满泉水的镀锌铁桶,这是他的临时温度计。桶里的水告诉他,昨晚气温没有降到零度以下。不过在海拔将近三千三百米的高山上还是很冷,让他不得不凑在烹煮早餐咖啡的双口炉边。按照蓝迪的作风,他前晚应该摊开睡袋,露宿在离哨所几步之外的黑曜石砾地。木造山屋美其名曰是巡山员哨所,其实非常简陋,三夹板平台只够搭一顶三点六乘四点六米的帆布帐篷,外加几个防熊用的置物钢盒和一张野餐桌,就这样。这就是蓝迪的基地,供他巡逻附近方圆一百三十平方千米的高山荒原。

隐士夜鸫表演前后,蓝迪按照平日作息,做了厚片荞麦松饼,涂上奶油和枫糖浆,吃了一顿丰盛的“大胃餐”,接着依照往例开始打包他的Dana Design背包,准备踏上漫长的巡逻行程。他按部就班将睡袋塞在最底下,接着是底部熏黑、有点凹痕的小锅子,锅里放了轻型登山炉,并用海绵包住防止滑动。再来是急难用露宿袋、六百克重燃料罐、塞得满满的急救包、头灯和食物。所有东西在蓝迪的背包里都有固定好的位置。

他将宝贝摄影器材、六本书和日记装进钢制的置物盒里锁好,这样“就连老鼠也咬不坏”,蓝迪曾经这么对人说。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一台新的摩托罗拉MT1000型无线电,电池也是全新的,收在方便取用的顶层小袋里。这是他在那年夏天领到的第二台无线电,第一台只撑了八天,七月八日就发生故障了。七月十日,蓝迪越过屏秀隘口(Pinchot Pass),走到国王河白支流的步道工程分站。他之前和上级讲好,无线电故障就来这里更换。巡山员里克·桑格(Rick Sanger)在工程站等蓝迪,给了他这台新的摩托罗拉无线电。

蓝迪背包里最不常用的东西,就是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的地图。据认识他的人说,蓝迪只有遇到迷路搞不清楚方向的登山客或执行搜救任务时,才会将地图拿出来。已经退休的内华达山脊巡山小队长奥尔登·纳什(Alden Nash)是蓝迪的顶头上司,也是多年好友,他说:“在山上问蓝迪比看地图还有用。”

近三十年来,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只要有人失踪,起码会发一通无线电联络蓝迪,因为他是园里最值得信赖的高山通。

“山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蓝迪立刻就会知道,”纳什说,“他只要瞧一眼地图,看失踪者最后出现的位置,回想那里的地形‘是怎么拐人的’,每回判断都准得吓人。

“有一回,一名男童军和同伴走散了,直到傍晚都还找不到人。蓝迪看了几分钟地图,拇指沿着几条路线滑动,然后用手指敲敲一块草原。‘明天早上找直升机降落在这片草原,’他说,‘那孩子应该会在那里。’

“果然,隔天直升机才刚降落在草原上,男孩就从森林里跑出来。他在步道岔路转错弯,快到天黑才发现自己走错路,却已经看不出来之前是怎么走的了。男孩独自在山里过夜,非常害怕,但一切都还好。”

“蓝迪,”纳什说,“光看地图就知道了。他用无线电告诉我该怎么走,就连缪尔也没有这样的本领。不过,缪尔花在内华达山上的时间没有蓝迪多就是了。”

纳什说得很夸张,但是他说得没错。五十四岁的蓝迪大半辈子都待在内华达山脉,包括二十八个夏天担任巡山员、十多个冬季担任高山越野滑雪巡山员、降雪观测员和冬季荒野巡山员,如果加上他在优胜美地山谷成长的童年时光,他似乎生来就注定成为传奇的巡山员。

背包里装好一切必需品之后,他还要做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往胸前的口袋里塞一个笔记本、一支铅笔和父亲曾经用过的一支手持放大镜。

出发之前,蓝迪从活页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了几行字:“六月二十一日,巡山员外出值勤三到四天,帐篷内没有无线电,本人随身带着。请勿擅入帐篷,本人需要靠帐篷内的物资度过夏天,没有二次补给。谢谢!”

他将字条绑在充当哨所大门的帆布帘上,系紧脚上九号迈乐登山鞋的鞋带,在灰色制服衬衫上别好国家公园巡山员的徽章和名牌,拿着旧滑雪杖当登山杖,然后就出发了。

那天下午山区雷声隆隆,偌大的雨滴落在哨所周围的砾石地上,冲走蓝迪的鞋印,也抹去他行踪的所有线索。

去年夏天,蓝迪等着直升机带他飞进山区,就像圣诞夜的小孩一样兴奋。然而,今年夏天天气不佳,园里最好的直升机整整一周无法起飞,巡山员只能枯等,蓝迪说他好像“活在炼狱”。

这炼狱看起来活像快递的货物月台,而不太像停机坪。放眼望去,几十个纸箱随意散置,堆得与腰部齐高,等待空运到山区最偏远的角落。每堆纸箱代表一位巡山员,里面是他买来度过整个夏天三个半月的存粮和设备。箱子用黑色马克笔写上重量、巡山员姓名和驻守的哨所位置。许多老手会反复使用纸箱,因此箱子上的名字和重量涂了又写、写了又涂,就像飞机常客行李箱上的破烂名牌一样,诉说着四处游历的故事。

每堆纸箱旁边靠着一只背包、一两个帆布袋和一箱蔬果,例如橘子、苹果、一球莴苣和几颗酪梨等。蔬果是巡山员在高山值勤期间最先吃掉也最想念的食物。

巡山员男男女女,有的穿登山鞋,有的穿球鞋,还有人穿不成对的运动凉鞋(穿着袜子)四处闲晃。他们身上套着羊毛夹克、扎染T恤或防水风衣、绿短裤(有时是卡其色),里面则穿着长袖衬衣,无论上衣或裤子都穿了很多年,到处可见银色胶带和缝补的痕迹。有人戴无边帽,有人戴垂帽,还有一两个人戴森林绿的棒球帽,只不过帽子上绣了国家公园署(National Park Service)的徽章,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普通游客看到这幅景象,可能以为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是准备攀上惠特尼峰的攻顶队、叛逆的登山客和老嬉皮。然而各位可别搞错了,他们是美国最精锐的巡山员、荒野特种部队,只是打扮成怪胎的模样而已。不过,他们对别人称自己为怪胎倒是不以为意。

提起美国国家公园巡山员,一般人会想到骑士帽,但这群人没有一个戴这样的帽子。他们不喜欢从头到脚一身制服,灰衣绿裤,一副官样,有很多人其实连佩戴徽章和拿枪都觉得不自在。这群人不是荒野警察,他们在深山生活、工作,与开着吉普车或警车在路上巡逻的“平地”巡山员完全不同。

这群人有的是森林、地理、信息、哲学或艺术史硕士,有些是老师、摄影师、作家、滑雪教练、冬季向导、纪录片导演或学者,还有人是和平主义者、退伍军人或冒险专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约而同受到荒野吸引而来。

这群人是荒野医师、执法人员和搜救专家,二十四小时在荒野待命。他们是荒野的主人,是地理学家、自然学家、植物学家、野生动物观察人员和历史学家,替荒野发声。需要寻找失踪的登山客、照顾失温的游客、赶熊或救人性命的时候,他们是人人仰赖的英雄,然而捡拾垃圾、取缔非法营火或开罚单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人见人厌的狗熊。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工作最辛苦的还是有时必须寻找尸体。

国家公园署的长官称他们是“台柱”,但每年都有人来来去去,没有工作保障。他们没有退休金,家人也没有医疗优惠。他们不能申诉,因为当初进来就知道情况。他们必须自费接受执法和急救训练,而且只在游客如织的夏天工作,是一群临时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个绰号称呼他们,叫“九十天奇人”。

在一般人印象中,巡山员不是大学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在做“正经事”之前来玩票的。他们在山野闲晃几年之后,不是重返社会,就是开始想办法在国家公园署或内政部谋得一官半职。然而,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却如漩涡般吸引巡山员,一九九六年的值勤巡山员当中,服务十年的人超过一半,很多待了二十年。蓝迪是老手中的老手,在巨杉和国王峡谷值勤将近三十年。

巡山员之中有十四位是带薪的,蓝迪是其中之一,他负责的荒野面积有罗德岛那么大。有两名巡山员骑马巡逻,剩下十二名徒步值勤。

全美只有这两座国家公园还会派遣夏季巡山员驻守荒野,也是少数“临时”员工做得比“永久”雇员还久的国家公园。国家公园署有些长官戏称这群巡山员是“一票疯子”,不过大部分巡山员都不以为意。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天气赶快放晴,让直升机能在蔬果烂掉之前把他们的家当运进深山就好。

当时蓝迪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转,等着天气放晴。对于他当时的状况,大家的看法不太一样。大多数同事觉得他“闷闷不乐”“不大对劲”,对接下来的工作兴味索然。资深科学顾问戴维·葛瑞伯(David Graber)向来认为蓝迪是最热情、最投入的巡山员,对“荒野的一切”深深着迷,但他当时在阿什山(Ash Mountain)园区总部看到蓝迪,却觉得少了什么。“我大老远就看到他满脸络腮胡。”他说。葛瑞伯在园区主持生态研究十五年,只要工作内容和荒野有关,他一定会借重蓝迪的知识。

他们两人握手寒暄,葛瑞伯兴冲冲讲起他们搜集多年的野生动物资料和目前的研究,因为蓝迪经常像老人一样气急败坏地抱怨国家公园署没有认真保护荒野。葛瑞伯说园区有霉菌蔓延,很多白松感染死亡,但蓝迪看起来一点兴趣都没有。“那又怎样?”他听完只是耸耸肩,这么对葛瑞伯说。

起先葛瑞伯认为,蓝迪反应冷淡很可能是因为对国家公园署不满,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蓝迪之前就说过,他觉得上级一点也不体谅荒野巡山员的辛劳;他们就像荒野一样,越来越不受人重视。“看不见就不存在。”这是资深巡山员不时挂在嘴边的话。他们常说自己会心甘情愿待在国家公园署当二等公民,还不是因为钱太多。这是巡山员之间的老笑话,大家都知道巡山员其实一贫如洗,只有“夕阳日落领得最多”。他们付完家里的账单,买好装备、食物和汽油,开着生锈的大众厢型车或丰田旧卡车(巡山员的“豪华轿车”)到园区总部,在山里窝到十月,如果到时还没油尽灯枯,或许银行账户里会多出几毛存款……这群人当然不是为钱而来的。

不过老实说,巡山员还是有福利的。蓝迪和其他有权执法的巡山员同事可以加入“公共安全公职人员福利计划”。美国国会于一九七六年通过这项计划,目的在于“确保从事公共安全的公职人员安心工作,凸显美国社会极为重视这群置身危险环境为民众服务的公仆”。实施办法表示,对于“因公伤重殉职之公共安全公职人员的亲属”,政府将提供“抚恤金”。一九七六年,抚恤金的金额是五万美元,一九八八年增加到十万美元。

蓝迪在国家公园署工作了二十八年,就只有这项员工福利。不过,他还得先因公殉职才行。因此,虽然他在巨杉和国王峡谷担任夏季巡山员将近三十年,地位和待遇却仍和刚进来的菜鸟一样,甚至连表彰他成就的徽章都没有。徽章只有国家公园署的永久职雇员才有资格拿到。

葛瑞伯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多年来不忘写信大力感谢巡山员协助他的研究。他经常对巡山员说,这份工作的成就感“只可能来自你们心里,最好别冀望国家公园署”。

葛瑞伯又和蓝迪谈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蓝迪无动于衷是因为沮丧。“他的眼神很空洞,”葛瑞伯说,“但我知道怎么让他开口。他只要讲到草原就停不下来,要他讲一辈子都行。他很希望管制草原,我没看过对一块踩烂的草地这么认真的人。还有野花,他简直是野花的活百科全书,说起野花也是没完没了,所以我就跟他聊花,我说:‘山上天气不错,而且够潮湿,对花很好。’结果他竟然说:‘我对花已经没兴趣了。’”

蓝迪就算再讨厌国家公园署也不会这么说,因此一定有别的事情烦着他,不过葛瑞伯没有多问。“他不是到处向别人倒垃圾的人。”葛瑞伯说。蓝迪离开之前,他拍拍蓝迪的背说:“祝你有个愉快的夏天。”

“老葛,你知道吗,”蓝迪说,“我干巡山员这么多年,感觉好像在浪费生命。”

“听他这么说,”葛瑞伯说,“真是把我吓坏了。”

如果你想知道正值巅峰的巡山员长什么模样,来找桑格就对了。他三十六岁,身高一百八十厘米,孩子气的脸庞有酒窝,经常笑容可掬。桑格在一九九二年结束一段惊涛骇浪的恋情,辞去计算机工程师的职务,来到山里疗伤。他先在南加州的圣吉辛托山(Mount San Jacinto)当了三年巡山员,一九九五年获得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聘用。桑格小时候当过男童军,当时就迷上这地方了。

一九九六年,桑格第二年在国王峡谷值勤。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桑格戴好头灯,背包上肩,离开雷依湖(Rae Lake)哨所,走进寒冷的夕暮中。蓝迪的驻扎地点在缪尔步道上往北三十二千米,他已经三天没有发讯对外联络,桑格奉命前去打探情况。他沿步道走了一千五百米,步伐慢慢稳健下来,双脚像活塞一样规律前进。伍兹溪(Woods Creek)在他左侧潺潺奔流,花岗岩山峰高如尖塔,映着满天星斗。桑格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付钱让他来这里爬山,他简直爱死这份工作了。

桑格和蓝迪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桑格年轻热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副肾上腺素分泌过剩的样子;蓝迪睿智、历尽沧桑、满脸胡须,是高山荒野的智者,处理过太多山难者的尸体,对于搜救行动早就失去兴奋之情。蓝迪对荒野怀抱着绝不妥协的理想,是桑格心目中的导师,但要赢得蓝迪的尊敬可不容易。去年受训的时候,蓝迪刻意不理他,就算他展现出高超的登山技能,雪坡求生训练时不但靠冰斧停止坠落,还用背躺式上攀,蓝迪依然无动于衷,起码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受训结束之后几个月,他们参加搜救行动分配在同一组,不得不在陡峭的山沟挤小帐篷过夜。他们在山里找人找了一整天,但直到傍晚之前,不管桑格说什么,蓝迪只是简单回答是或不是。面对两人的沉默,蓝迪显然乐在其中,桑格却生气了,他觉得蓝迪很没礼貌。夜幕低垂,桑格找了树枝准备生个小火。这时,蓝迪总算打破沉默,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最好学着尊敬一点。”

桑格搞糊涂了,心里又气又恼。他一整天不停试着和蓝迪说话,这就是他回报的方式?

“我哪里没尊敬你了?”他反问蓝迪,“我一整天都试着与你合作、向你学习,我猜你一定不晓得我有多敬重你、崇拜你对高山的知识。”

“不是,桑格,”蓝迪说,“我说的是生火。”

蓝迪将小登山炉挪到桑格坐的位置附近,在他身边蹲下,开始解释为什么不该生火。虽然桑格拿的是枯木,虽然他们是执法人员有权生火,虽然岩石和沙地上的灰烬很快就会被雨水冲洗干净,问题是人类有什么资格干扰自然?而巡山员又怎么能够例外?

桑格乖乖地将树枝四散扔开,就这样赢得了蓝迪的敬重,也赢得他的友谊,一段荒野的师徒之情就此展开。那天晚上,蓝迪畅所欲言,让桑格得以一窥这位荒野隐士的内心世界。

之后,两人时有接触,交情也越来越深。桑格知道蓝迪的生活遇到不少问题,与父亲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婚姻也出现状况,但他也晓得荒野拥有神奇的抚慰效果。蓝迪曾对桑格说过:“在荒野待上一个夏天,再大的难题也能解决。”

这天晚上,桑格朝蓝迪的哨所前进,心想待会儿又能像往常一样烧一壶热水,和蓝迪喝茶聊天。他两周前才和蓝迪在白支流步道工程站碰面,拿了新的无线电给他。其他巡山员说蓝迪心情低落,不过桑格觉得他好像等不及要回到山里,脸上看不出丝毫沮丧。

两人在工程站碰面的时候,蓝迪正在读西特—穆恩[4]的小说《蓝色公路》。作者讲述自己的人生遭逢挫折,婚姻出了问题,促使他踏上一段长达一万七千千米的旅程。小说的引言是这么说的:

翻开旧版的美国公路地图,主要道路是红色,次要道路是蓝色,现在全都变了。但在日出前和日落后的短暂片刻,古老道路依然映着天空的颜色。的确,在这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暧昧时分,马路带着一抹神秘的蓝,蓝色公路的魔力达到顶点,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呼唤着我们,召唤我们前往陌生之地,一个可能失去自我的地方。

之前在山下的时候,蓝迪还很乐观,现在却半开玩笑对桑格说想找点新鲜事来做,“或许去当河流向导或赛车选手什么的”。桑格和另一位巡山员还因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车神蓝迪”。然而,桑格完全无法想象蓝迪会辞去巡山员的工作。他这么想或许是出于私心,希望蓝迪再待久一点。

蓝迪一直是个低调的人,就算承受了生活的重担,桑格和其他巡山员也始终不曾从他嘴里听说。蓝迪带着妻子寄给他的离婚协议书回到山里,只差签个字,二十年的婚姻就将宣告结束。

蓝迪在工程站的时候,心里说不定想的就是这件事,因此才会对桑格说:“很少有人到我这个年纪还这么自由。”又说:“只有天空是我的界限。”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把离婚协议书拿出来。“蓝迪他好像,”桑格说,“好像在思考未来该怎么办,和我说话也只是自问自答。”

西特—穆恩这样描述自己心里浮现流浪的念头:“什么都搞砸的人起码可以选择离开……试着跳脱生命的道路,抛开常轨,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这是起码的尊严。”这话听起来很浪漫,对西特—穆恩来说却是痛苦的选择。他提到自己在夜里翻来覆去,“怀疑抛开一切是不是太过疯狂,明天一早是不是真的会出发”。

蓝迪失踪前两个星期在读《蓝色公路》,言谈间又似乎有意想展开新生活,这两件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七月二十四日早上,桑格沿着之字形上坡大步走到标高三千六百八十八米的屏秀隘口。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在十一点半爬到山顶,赶上园区总部的通讯回报时间。屏秀隘口棱线以南是他的巡逻区域,往北是蓝迪的责任区,这块崎岖的花岗岩高地就像一座信号塔,让桑格可以毫无阻碍地和蓝迪的班奇湖哨所联络。哨所位于隘口北方六点五千米的马裘里湖盆地(Marjorie Lake Basin),群山环抱,海拔比此地低了将近六百一十米。桑格推想,蓝迪可能无法和远在西南边的总部联系上,但发讯联络应该没问题,而桑格在隘口上,任何人的讯号都能收得清清楚楚。

桑格勉强赶上通报时间,立刻发讯呼叫蓝迪,蓝迪当时的无线电代号是一一四。

“一一四,这里是一一五呼叫……一一四,这里是一一五……嘿,蓝迪,你在吗?”

没有反应,但桑格不放弃,继续试完园区内所有的通讯频道。最后他确定没有人在这附近,便联络园区的调度主任,对方说蓝迪依然毫无音讯。

蓝迪上次回报是在四天前,七月二十日星期六,他在缪尔步道哨所以北十点五千米的马瑟隘口(Mather Pass)。那天早上,格兰特林丛(Grant Grove)巡山小队长埃里克·莫瑞(Eric Morey)做了晨间报告,他事后回想,蓝迪的“讯号很弱”,似乎听到“蓝迪说他无线电的电池快不行了”。

问题是,园方为什么隔了四天才派巡山员到蓝迪的责任区?这表示除了讯号不良,园区内的通讯联络系统显然还有其他弊病。园区管理政策清楚地声明:

巡山员必须深入山区……为确保人员安全……巡山员必须每日发讯回报……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失联者一律登记在册。人员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必须立即呈报上级,派遣额外人力协寻失联人员。

话虽如此,但要是上级——蓝迪的直属长官是内华达山脊巡山小队长辛迪·珀塞尔(Cindy Purcell)——正好休假呢?管理政策里没有明文规定,于是日志就这样连续三天记载蓝迪“无回报”,却没有任何人警觉。最后是不时会做晨间报告的小队秘书克里斯·皮尔森(Chris Pearson)发现蓝迪已经失联三天,认为“应该通报”,这才通知珀塞尔的直属长官,也就是起草管理政策的巡山分队长蓝迪·寇夫曼(Randy Coffman)。

寇夫曼当机立断,当天(七月二十三日)下午随即趁巡山员例行开机测试时联络桑格,桑格就是在这时接到命令,出发前往班奇湖进行官方所谓的“状况检查”。

不过对桑格来说,这一点都不麻烦。天气那么好,在高山巡逻是非常享受的事,查核同事状况可说是令人开心的事,更何况他要找的人是蓝迪,他一点都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再说,分队长寇夫曼是园区搜救的第一把交椅,他大可出动直升机,不用三十分钟就能送一位巡山员到班奇湖,却指派桑格在山里走三十千米,明知道他隔天才能抵达蓝迪的哨所,这表示情况应该不是非常严重。

“我一点也不担心蓝迪,那就像前女友的猫溜出去过夜,我也不会担心,”那天,桑格心里这么想,“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猫,而是凭直觉认为猫能照顾自己。”

不只如此,桑格还趁地势之便,用无线电打电话给父亲,你就知道他有多不担心了。那台无线电是他自己改装的,可以当电话使用。他对父亲说了生日快乐,这才离开隘口往下切。

不过,他一踏进蓝迪的责任区,刚训练好的执法雷达就开始转动了。虽然他很乐观,觉得不会有事,心里还是不排除发生意外的可能。要是有暴力分子在园区里蠢蠢欲动,桑格心想,那么最好不要穿着制服接近哨所。于是他换上便服,继续朝哨所前进,希望自己的谨慎是多余的。

桑格走到马裘里湖,面对碧蓝的湖水,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星鸦在雄踞陡坡的黑松之间迅速飞行穿梭,一边发出愉快的叫声。这一天真是美极了。

步道慢慢变缓,眼前出现一片高山草原,溪水从旁奔流了二百米远,和塔布斯隘口(Taboose Pass)交会。隘口由岩石组成,可以俯瞰小溪。往前走几米,砾石地上插了一块金属广告牌,写着“巡山员哨所”,周围有几棵黑松,林间隐约可见一排鞋印,桑格步伐轻松地往哨所帐篷走去。

“哈啰,有人在家吗?”他从远处大喊。

没有声音。

走到哨所门口,桑格看完蓝迪四天前留下的字条,心里开始盘算。如果没出事,蓝迪应该随时会回营地。他向寇夫曼报告,提议等到傍晚再开始找人。他很确定蓝迪会出现,因此不大敢走进蓝迪的私人空间,感觉很不自在,但他还是进去了,因为寇夫曼要他进去看看有没有巡逻计划之类的线索,可以推断失联巡山员的下落。

桑格告诉寇夫曼,帐篷内整齐有序,他没有发现巡逻计划,哨所日志也没有注明。

寇夫曼的脑袋里立刻响起警报。他询问内华达山脊小队的代理小队长戴夫·阿什(Dave Ashe),他是蓝迪去年的直属长官。阿什说蓝迪就像磁铁一样,经常拿到坏无线电。

“我认为不用紧张,”阿什说,“我想我们还没开始找蓝迪,他就会自动出现了。我觉得最好先过完这一天再说。”

不过,桑格和阿什的直觉并未说服寇夫曼,他立刻发讯给五五二(直升机小队的代号),看直升机能否出勤。几分钟后,他已拟好计划,准备亲自率领五六名巡山员到班奇湖哨所和桑格会合。

寇夫曼收拾好装备后便启程前往直升机基地,调度主任则开始联络三名巡山员乔治·德奇(George Durkee)、洛·莱尼斯(Lo Lyness)和桑迪·格拉邦(Sandy Graban)。这三人不是随便挑选的,寇夫曼知道他们都是蓝迪的多年好友,对班奇湖一带也很熟悉。园区还另外通知五六名巡山员待命。

命令很简短:备妥三日用背包,前往最近停机坪,搜救行动,目标一一四。

巡山员德奇接到通知时并不在勒空特峡谷(LeConte Canyon)哨所,他沿着步道上攀到很远的高处,正在移除路上倾倒的树木。德奇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红胡子,长跑选手的体格,大伙儿都喊他“指挥官”,因为他在训练期间老是穿着搜救连身衣,而且说话很节制,总是像外交官一样面带微笑。他形容自己是“上了年纪的嬉皮,动作却像猎豹一样迅速优雅”。

德奇天生充满幽默感,最近还特地印制了名片,注明服务单位是“巨杉国王峡谷,国家公园署”。名片上印了金色的国家公园署徽章,非常显眼,名字和头衔(巡山员)在正中央,下面还加了一行字:男人的工作,男人的表现。

德奇虽然喜欢搞笑,其实是非常资深的老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他开始在优胜美地担任巡山员,当时就已经在“囤积搜救装备”。所谓“搜救装备”主要是方便取用的紧急医疗用品,例如背板、绳索、担架……还有尸袋。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七年,德奇协助寻获了二十五具尸体。他就是在这段沉迷搜救工作的日子里遇见蓝迪的。蓝迪大他十岁,当时是高山雪地巡山员,驻扎在优胜美地贝杰隘口(Badger Pass)附近。他们都热爱荒野,又喜欢冷嘲热讽,因此很快就成了朋友。

二十年过去,德奇四十四岁了,虽然还是喜欢冒险刺激,不过瘾头已经淡了,只有特别大的意外能让他兴奋一点。他和蓝迪的友谊也是如此,变得“有点紧张”。

德奇接到命令的时候,回哨所得走上四十分钟。他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只花二十分钟就赶回哨所,将三天份粮食装进背包,吻了担任志愿巡山员的老婆佩奇·迈耶(Paige Meier),接着便朝指定地点奔去,不到一小时就抵达停机坪。德奇很担心他的老友,他知道蓝迪最近被一些私事困扰着。就在他等待直升机的时间,脑中不断浮现三段不寻常的往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日,他和蓝迪到达尔文山(Mount Darwin)搭救两名登山客,差点双双死在军用直升机的水平旋翼底下。当时一个登山客困在岩架上,另一个坠入四十多米深的陡峭雪坡身受重伤。那一带非常危险,稍有失足就会丧命,而且风势强劲,直升机很难找到降落地点。他和蓝迪爬到达尔文山北坡的一个凹处,两人凑在担架旁边,正准备帮助受伤的登山客登上直升机,突然一阵强风扫过机尾,主旋翼一偏,从附近花岗岩上方切过,惊险万分。光是想到那件事,德奇便忍不住把头一缩。

搭救任务顺利完成,然而德奇沿着深谷往下切时,却不慎踩落一块足球大小的岩石。他马上大喊:“落石!”但石块已经砸中蓝迪的头部,让他当场昏了过去。要不是蓝迪戴了头盔,可能早就魂归西天了。

这次救援行动让他们得到上级奖励。蓝迪为国家公园署效命这么多年,只得到两枚奖章,这是第二次。蓝迪在救援报告中对德奇踩落岩石的事情只字未提,他不想让别人对德奇留下不好的印象。

救援结束后,他们走到达尔文山脚下,由直升机载他们返回麦克勒草原(McClure Meadow)。两人选了一个平坦舒服的地方躺下来仰望天上的浮云,感觉肾上腺素依然在血液里奔流。德奇说天气这么好,活着真是太棒了,蓝迪回了一句:“噢,不晓得。”接着便坐起身,环视草原和围抱着进化盆地(Evolution Basin)的壮阔山峦。这里有达尔文山、赫胥黎山(Mount Huxley)和其他的山,用的都是进化论大师的名字。蓝迪语气平静地说:“山里不缺我一具尸体。”

德奇当时并不认为蓝迪有轻生念头,只觉得他有点感伤。但现在蓝迪真的在山里失去踪影,身为蓝迪的好友,他很难不想起这句话。

第二段往事是去年(一九九五年六月)训练期间,他和蓝迪吵了一架。两人原本只是闲聊琐事,没想到德奇越讲越激动,最后忍不住把心里憋了一年的愤怒全爆发出来,痛斥蓝迪搞婚外情。

“不管他是中年危机、心灵空虚,还是私底下有另外一面没让我知道,他这么做就是伤了他太太茱蒂,而他太太也是我朋友,”德奇说,“蓝迪让我的处境很尴尬,我很瞧不起他,我当时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蓝迪破口大骂,说德奇胡乱批评。德奇出言反驳,说自己只是看不惯蓝迪让茱蒂这么痛苦。“难道你以为我不晓得茱蒂很痛苦吗?”蓝迪发飙了,“我只差这么一点……”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厘米左右的距离,“今年夏天就回不来了。”

说完蓝迪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脸埋在手中开始哭泣。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承认他的外遇被茱蒂发现之后,他曾经想过要自我了断。“没那么严重,”他向德奇强调,“可是我确实有过类似的念头。”

第三件事是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日,也就是蓝迪出发“巡逻”前一天晚上,他呼叫德奇和迈耶,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德奇觉得“蓝迪只是想找人讲话”。他们没聊几句,蓝迪突然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两个了。”说完便切断讯号。德奇和迈耶互看一眼,心里想着:“他没有打扰我们啊。”两人耸耸肩,没有多想什么。

现在蓝迪在荒野失踪了,他之前说的话突然变得充满玄机。德奇恨不得马上赶到班奇湖寻找他的朋友,更想检查一下蓝迪是否带着园区今年配发的点三五手枪出门。

这块九百克的金属外加弹药,是巡山员的标准配备。但德奇知道,蓝迪巡逻的时候向来把枪锁在哨所里,因为他觉得佩枪会破坏原本让人乐于亲近的巡山员形象,再说他也怀疑自己真有本事朝人开枪,就算自卫也很难下手。德奇担心如果枪不在哨所,可能就是蓝迪拿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莱尼斯是夏洛特湖(Charlotte Lake)的巡山员,过去几年和蓝迪过从甚密。虽然他们不愿这段情谊曝光,但国家公园就和其他工作场所一样,少不了流言蜚语,因此大部分同事都知道他们的恋情。两人前阵子刚分手,可是莱尼斯依然对蓝迪难以忘情。

尽管两人恋情短暂,却非常亲密。或许正因为如此,莱尼斯才会在搜寻行动开始前两天就出现莫名的焦虑。那天,莱尼斯在司芬克斯溪(Sphinx Creek)上游附近巡逻,她听到园区发讯通知蓝迪已经失联几天,心里就有个声音告诉她“大事不妙”。

莱尼斯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金发白皮肤。在她眼中,这片高山拥有神奇的魔力,你只要独自待上两周,一切都会缓慢下来,而所有巡山员都有相同的经验。蓝迪说这叫“减压”,是从忙碌扰攘的文明社会进入荒野的必经过程。只要走进荒野,感官就会平静下来,变得格外敏锐,犹如禅悟一般;就连不信邪的巡山员也都承认,只要独自在山里待久了,心境自然会空灵起来。蓝迪认为这种过程像是一种宗教,“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神学体系”。这是蓝迪一九六六年在夏洛特湖巡山日志里的一句话,当时他极力想要解释“高山上的神奇经历……只有静默……被荒野包围、感受荒野的时候才能体验得到”。

一九七三年,蓝迪驻扎在麦克勒草原,这是他最钟爱的一片草原,他对于类似经验又有更多着墨。他形容自己的感觉:“某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将我吸纳进去、包围着我,我只能微微感觉到它,却无法理解它是什么。”

“说不定,”他沉思着,“只要留在这里够久,全神贯注去感觉,我就会知道。”

莱尼斯接到命令时,心灵就是有这么强的感应。虽然她知道巡山员连续失联几天没什么稀奇,却无法否认当时心里就是特别“紧张、不自在”。

七月二十四日,桑格快到屏秀隘口的时候,莱尼斯离开哨所去巡逻。几小时后到了晨间报告时间,她的无线电却坏了。她继续走到维岱特草原(Vidette Meadow)去检查营地,执行最无聊、最容易腰酸的清理工作,扫除违法和过大的营地,靠体力劳动甩脱心里的担忧。她搬动石块,满身灰渣忙到下午,弄得筋疲力尽才打道返回哨所。途中,她遇见骑马巡逻的巡山总队长黛比·伯德(Debbie Bird),急着想知道蓝迪回报了没,便问伯德是否知道。但伯德正在休假,只是陪家人到园区玩,根本不晓得蓝迪已经失联几天了。乌云聚集,一道闪电让两人的对话匆匆结束。不过,伯德虽然只和莱尼斯谈了几分钟,还是发现对方“显然很担心蓝迪”。伯德正好要离开园区,便将自己的无线电交给莱尼斯,目送身形纤细的她大步攀向林木线,沿着之字形步道走向雄踞在陡坡之上、四周草原环抱的哨所。

伯德并未对莱尼斯提及任何事,但她心里有个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天气可能要变了,雷声在远处低鸣,空气中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

莱尼斯和总队长分开后十五分钟,新拿到的无线电也坏了。没多久她听见直升机的声音;对巡山员来说,直升机出现就表示有麻烦了。

从草原通往夏洛特湖的步道岔路口是一段之字形陡坡,垂直高度将近三百米。莱尼斯走在路上,发现园区直升机在她哨所上空绕着大圈,显然在找她。标准程序是立刻打开专用频道与直升机联络,但无线电是坏的。莱尼斯咒骂几句,开始在陡坡上拔腿飞奔,等她赶到山顶,五五二正好从她头上飞走。她虽然精疲力竭,还是从哨所直冲到湖对面的营地,用营地管理组长的无线电呼叫直升机回头。她刚收好背包,直升机就到了,载着她往北飞向班奇湖哨所。

巡山员分别从南、西、北方飞抵蓝迪的责任区,展开“初步”空中寻人任务。所有人打开园区专用一号频道,随意呼叫蓝迪,同时俯瞰底下的花岗岩峰、草原和森林。如果蓝迪意识清醒,只是受了伤、走不到可以收到无线电讯号的地方,他只要打开无线电便能与直升机联络。

“一一四、一一四,蓝迪,我们在找你,请回哨所或到开阔处,让我们看得到你。”

“一一四、一一四,蓝迪,我们在找你。”所有直升机都在反复传送类似的讯号。

没有回应。

巡山员在班奇湖哨所降落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少了什么。德奇说他们几个聚在一起不是完整的队伍,“完整的搜救队应该包括蓝迪才对”。

他们没有寒暄,只是握个手、彼此拥抱,接着开始搜寻任务。

五十岁的格拉邦是最年长的女巡山员,在园区服务了十九年。她轻松地站在蓝迪平常吃饭的野餐桌边,根据她后来的说法,她认为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

“蓝迪不是失踪,”她说,“只是没有联络,他之前很多次都是这样。”

格拉邦常年背负重装,身材高大结实,四十岁才去上巡山执法训练课程,和一群二十多岁的小毛头混在一起。不过她虽然年纪大别人一截,毕业时的体能成绩却是全班最高的。

在同事眼中,格拉邦为人体贴,很有“灵性”,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爬起山来却健步如飞,让大部分同事望尘莫及。桑格观察力敏锐,总是随身携带笔记本,虽然才转来园区不久,便已经发现大家谈话的时候,格拉邦经常坐在角落,但“所有人最后都会征询她的意见,表示她一定很有能力和经验”。格拉邦在山里混迹多年,和蓝迪又是老朋友,可是她一点都不担心。她环顾花岗岩峰,没有感觉到任何“坏兆头”。之前训练的时候,她确实发觉“蓝迪的心情好像有点沉重”,不过她和桑格一样,相信“蓝迪会照顾好自己”。

所有人都半带着希望,心想蓝迪会自己冒出来,满脸络腮胡像山里的野人一样,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办派对啊?”他会一脸不屑,嘀咕着将无线电扔在餐桌上,卸下比出发前还重的背包,里面装满登山客的“纪念品”。这是蓝迪发明的名词,用来指称铝箔、糖果纸、啤酒罐之类的垃圾。“帮大人擦屁股,”蓝迪曾经说过,“真是一辈子都忙不完。”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蓝迪自己会出现的想法也越来越不可能。

分队长寇夫曼在桌前坐下,所有人围了上来,全神贯注看着他。

“寇夫曼永远是人群里的老大,”德奇说,“就算你踏进他山下办公室的时候没有感觉,他背后那张大灰熊照片也会提醒你这一点。”寇夫曼是登山高手,攀过的高山遍及安第斯山脉、阿拉斯加和非洲。他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浑身肌肉,参加过一九九四年美国和挪威国际登山队,曾登上海拔八〇三四米的世界第十三高峰——巴基斯坦的嘉许布朗二号峰(Gasherbrum ⅠⅠ)。

寇夫曼是搜救课程讲师,也是巨杉和国王峡谷公认的驻园搜救专家。在官僚体系里,像他这样资历显赫的巡山员肯定能够步步高升,在华盛顿的国家公园署总部谋得一官半职。然而,尽管他的搜救技巧高超,同事却形容他“自大、独裁、很难共事”。

有巡山员说:“寇夫曼只要在场五分钟,所有人都会被他气疯。”

但那是在山下,到了山里,寇夫曼完全变了一个人。面对危难,他既专注又放松,掌控全局却不忘寻求和聆听其他人的意见。就算同事对他的处事态度再有意见,也想不出比他更有能力和资格担任领队的人。

所有人都同意寇夫曼是搜救大师,从他搜救蓝迪的过程中就能清楚看出这一点。这不只是他参与过最辛苦的一次搜救行动,也是最困难的,因为他和其他同事一样,把蓝迪当成好朋友。但他依然冷静领导搜救行动,充满自信。

寇夫曼不久便从属下那里得知,蓝迪正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在地图上看到红线标示的岔路,不再只是从班奇湖哨所离开的四条道路,也是生命的抉择。

塔布斯隘口步道过了小溪,沿着小溪东岸继续往东北走,是离开山区最快、最直接的路,只要走三十七千米便能接上三九五号公路。而隘口步道过了小溪到西岸就变成班奇湖步道,可以走到湖的西边,将近四千米长,但之后就没路了,只剩无数条蓝迪钟爱的荒野小径,通向他最珍惜的高山盆地——他的遁世天堂。哨所往南则是热门的缪尔步道,终点为惠特尼峰,步道长九十五千米,而往北二百四十五千米是优胜美地山谷,是蓝迪的童年故乡,也是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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