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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洪

每当妻回娘家去的时候,大壮总加倍地感到安逸与愉快,绝没有一般丈夫离开妻子后所感到的寂寞和空虚。昨天妻又回娘家去了,他在那宽大的砖炕上香甜地睡着,见不到发胖的女子与愚蠢的酣睡声,连落了一夜的雨都没有听到,一直到黎明。

他醒来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跳下炕来在铜盆内噗噗地洗了头、脸与手臂。房门开了,山间的晨光与空气随着一阵愉快的小风涌入室内,他遂在这时走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山和树的全景。这山在远处看来是蓝色的,比晴天的蓝要深一些,但是在山脚下看却令人不敢仰视。一重重摩天的苍翠石峰,石壁上散发着一阵阵又绿又白的光和气,使你感到自己渺小、惧怕,心中的隐秘都随着那阵阵的绿光、白气冒出似的,自己就觉得空虚渺茫了。还好,大壮是住在他的果园中,果树下面已经阻挡住山的圣伟。这果园里主要是苹果树,在短墙下有千百棵紫玫瑰丛,夹杂着杏树。苹果树被围在核心。不管春夏秋冬,这园子都能给他喜悦、给他希望,他是这儿的王。这是雨后的夏晨,园内除了幸福的光与色以外,再没有别的。

他的房子和别的邻家一样是用青石板盖成的,院子即是那广大的果园,行列齐整的果树,从山根下依次而上,和邻园以石砌短墙分界。这是个山村,名条子玉,居民数百户,皆以养果园为业。他们靠着天然的恩赐,快乐地生活着。

一地被雨打落的半熟苹果,他迅速地都拾在一个大竹篮内,预备赶集时小价卖出。妻在家时,常常帮他拾那落了的果子、拿树上的虫子,但她总是迟缓,几乎不是帮他而是阻碍他的进行。也难怪,妻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是在劳苦生活中度过半生的女人,多半已失去了青春的敏捷,脸是显然地衰老,比起丈夫的年轻、健康、敏捷来,真是不相称的配偶。她在十八岁那年秋天嫁到他家,他才十二岁,这也是他多少有些敬畏她的原因。他总忘不了她穿着新衣帮助母亲劳作的印象。父母相继逝去,他同妻过着日子,他对她虽无深厚的爱情,但是尚能维持着平静的生活。

但他的心情最近却有了变化,再也平静不下来,有一个大眼睛、小嘴、棕色皮肤的姑娘的影子,闪在他的心灵深处。姑娘是村中一个教书先生的遗孤,她有一个Rip Van Winkle[12]似的哥哥——废物、怕老婆,但有一颗好男儿的心。她还有一个出色的嫂子——厉害、风骚。村中每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都有挑逗她的意念,而不敢有挑逗她的决心。她绰号叫“小花牛”,不知是谁送给她的,也不知是什么用意。总之,这村中因了生活的丰足,很有闲情给邻居们起一些绰号,用来彼此呼唤、嘲笑或冲突时互相谩骂。

姑娘名叫云子,而大家时时给她加上一个“黑”字。黑云子初次被大壮发现,是今年四月紫玫瑰开遍花丛的时候,园的短墙下,成了世上最芳香、最美丽的地方。他招来五六个女孩子,帮助妻剪花朵,晒干后卖给城内的点心铺或茶店。云子也来做工,她工作得那么勤奋,爱说笑话,大壮那时才知道女人的可爱。他要追求,他增加了活力,他觉得这种心情并无碍于妻的存在。

他凭着短墙看山顶上的积雨错综流下,在晨光照耀中,整个山上披了一张伟大的银网。奇美的景,使他单纯地爱慕着,与他的意念合成一片。多么突然,那动心的笑声惊觉了他。墙外站着云子姑娘。他茫然无语地注视她,她却笑着说:“大壮哥”——村中普遍称呼——“起得早啊,大嫂呢?”

“回娘家了,你……上哪儿去?”他说着,心跳着。

她又笑了说:“上山洗衣服去。”说着指着竹篮内的衣服,说完转身走了。黑长的辫发有情致地摆动着,更显得她身材绰约。

大壮若有所失地望着渐远的身影,听着山水的鸣声,他敏锐地恐惧着水里会跳出怪物来吃了她,也许会贪婪地抱走她。他本能地跳出短墙,连房门都未及锁,丢下一园果树追踪在她后边。小砂石被雨水洗得清洁而松散,每个足迹存下一汪水,沙沙地悦耳地山行。他一直追至山沟。这儿有从山顶流下的水冲击的一个曲折的山沟,沟的两旁有松、酸枣及山竹花,还有些不知名的小树丛与蔓生植物,也有一两只野兔及狐的洞,这山是安全的。没有毒蛇,也没有猛兽,狼是有的,不过要夜间才出来。

昨夜下了雨,山水的鸣声近于吼叫了。她虽然生于山村中,对这天然的威胁却不免震惊。她回顾来路,意外地瞥见他,不知何故,心中起了初次的波动。她并没笑,也没说话,默然放下竹篮坐在一个小野花围绕着的石坡上,一件一件地洗着衣服,他呆立在数步以外,看着晨光笼罩着伟大的山坡,青翠的一片片的植物,以及她操作着的姿态。她并未回头,一直在洗。

草上已平晒着各色衣服,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一个失神,急流抢去她洗着的被单。她拉不回来,水的力量真大,由山顶流下的水冲着宽大的布,绝不是少女的力气所能拉回来的,她不顾及地呼叫:“哎呀!我的被单。”他好似已准备好了的,一下纵入水中。那被单好像一条发怒的大鱼一直往下冲,他也像古英雄似的终于捉着它——那个少女失落的被单。

他拉着被单走上山坡交给她。她已为他入水的雄姿所迷惑。接着被单,沉静着,他发觉了她的秘密,笑了,她才清醒地羞涩地说:“谢谢!”他注视着她闪光的眼,眼中闪着初恋的火花,是初恋,他并未恋过自己的妻。

在归途,他们并肩踏着砂石、踏着小草,在短垣边分了手,默默地,她提着盛衣的竹篮。

已经到了六月十三日,在山村这是一个小节令,他们用发酵的白面做成各种包子,分赠给邻居与工伙。

夕阳已不再停留了。山谷中整个紫微微的,水池子也是平滑的丁香色。大壮吃完了邻人送来的包子,独自看着丰满的果树,满足地笑了。接着又若有所失地叹了一口气。在垣外,又看到那秀美的脸,一圈微紫的光辉镶着她小巧的头。

她笑了:“大壮,给我开开栅栏门。”

“得啦,开什么门哪。”他说着,一下把她提入墙垣内。她手里拿着一个大荷叶包。

“你吃吧!”她展开荷叶露出十几个精巧的包子,这样说。

“谁做的?”

“我。”于是他高兴地拉她坐到一棵苹果树下,一个一个地吃着。

“真好!”那么满足,有着婴儿吸着母乳时的笑意。

她说:“慢点吃,看你要噎着了。”

他笑着,摇着头,她又问:“你吃了半天,是什么馅儿?”

“我到底没尝出来,我真爱吃。”他笑着说。

“连馅儿都没尝出来,真是饭桶。”她有意地挑逗他。他已吃完了,但仍有一个未满足的需求,于是丢下大叶子,拉着她说:“饭桶?你是饭桶的什么?”

她笑着抽着手说:“你管得着我吗?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是饭桶的……”他说着踌躇了,但接着又不顾忌地说,“你是饭桶的……饭桶的命!”

夜色已加重在大地上。在这果园,月还未升起,这一对热恋的青年沉醉在黄昏的幽暗中。

树的枝叶间射入月的银光,她懒懒地站起,转身向着月光。多么神秘的眼哪!有着快慰、怀疑与恐惧的光。厚长的睫毛不就是神秘泉水畔微风吹着的丰草吗?她突然倒在他身上,哭了起来。他爱抚着她,妻冷然的脸突然在他清醒的头脑里映出,呀!多么错的一件事啊!大的汗珠同时布满他的面、他的头。不过一个闪电的思维又使他静了起来:“并不爱妻,爱这可爱的姑娘有什么不是呢?”他重新抱紧了她,可是她哭得更厉害了。他的泪也止不住潸然而下。她的头抬起来注视了他一下,颤声说:“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怎么不能?”

她又问,“她回来,我们还能这么好吗?”他开始茫然了,她又说:“哥哥已经骂了我一次。他和嫂子说:‘那么大个丫头满街跑,好些个人说她和大壮好,你一天管干什么,就知道打扮……’嫂子还好,急替我辩:‘你瞎?你看不见她天天给人家洗衣服,帮助家用?我们俩谁也没白吃你的饭!有眼珠先瞧瞧你自己,整天在外边闲逛荡,还有嘴说人哪?找什么毛病!瞧着我不好,有本事休了我……’哥哥才不敢言语了。以后日子长了,可怎么好?”单纯、热情的大壮从未知道什么是困难,虽然受过工作的劳累,但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云子哭在他的怀里,他居然不敢说:“你住在我家,妻来了,叫她走。”他不敢说。他怕的不是妻,也不是岳父,是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如火焰,又如洪水冲着他的内心,焚烧着他的灵魂,那么轰,轰,轰……的。但他仍是个英雄,忽然脱口说出:“云子!起来,我告诉你,在凤凰嘴我爹留下的一处葡萄园里,有几十架‘无籽露’。看园的是一对老夫妻,张大妈和张老爹,你可以和他们去同住,我嘱咐他们照顾你,我可以时时去看你,没有人阻止我……”她为幸福的幻象所吸引,张嘴笑了,“凤凰嘴?那么远,人那么少……”

“真的,远,谁也不上那儿去。”

“不过我要问嫂子,她答应了,我就走,她懂的事多。”她说。随即站了起来又说:“我回去吧,太晚了,哥哥又要唠叨。”她越过短垣,踏着沙沙的山路,带着愉快的心归去。

妻回来第三天,大壮在“上果市”的谎言庇护下,担着果子直奔向山的更高处,顺着山沟的边缘走上凤凰嘴。

这是一个山水发源处,有一个相当壮观的瀑布,左边是大壮的葡萄园,右边是一个尼庵“断水庵”,这是葡萄园的唯一邻居。园门外卧着一个小熊似的大黑狗,摇着尾欢迎它的主人。不整齐的墙高高低低地围着几十架青翠的葡萄树,有的已经结着晶紫色的颗粒,有的依然是翠绿的酸葡萄。高耸的小屋建在一个平大的磐石上。云子早已看见他从山下上来,但迎接出去的是年老而精神尚好的张大妈,大妈开了栅栏门:“大壮来了。你媳妇好?怎还担着果子?”

大壮说:“要赶集去。”说着走进园内,又问,“老爹呢?”

“出去遛食儿去啦。”

“老啦,出门去要小心走,石头多,跌着可不是玩的。”他一面应付着老人,一面走向屋子。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真是,我这记性不强,那云子是你亲戚吗?她太好了,待我们可好着哪!可比儿媳妇还孝顺。”但说完了,又觉得失了嘴,衰老的眼审视着对方的面色,看他并没怪她,于是话又来了,“来了五六天,就没用我做饭,连打水都要自己去。可是你老爹不肯,说她年轻轻的失爹少娘的,在亲戚家别太糟蹋着。”

房门开着,云子在张大妈的语声中笑着迎出来。他心跳得厉害,他见她似乎有了改变,不那么活泼,只是更美了。头发整洁地梳着,光亮得动人,映着明眸皓齿。大妈上院内土窖上去烧水,两个年轻人跃进屋里,他笑了说:“这儿好吗?”

“好,你能常来吗?”

“能!”她已走近,他抱起自己选择的新娘,放她坐在炕上,又说:“我担来好些米,上面盖着果子。”

“你呀!真能扯谎。”她又说,“他们两个老人家待我真好,我把死去的爹娘都忘了……不过有一样,山水声太大,夜里听着真怕人。像天崩地裂的声音,有时像怪物叫,有时像狂风,我怕得夜里睡不好。可是,他们睡得总是那么香,你要在这儿也许我就不怕了,你能吗?”

“怎么不能?我已找好了人替我照看两天园子,她也找了人做伴,我说赶完集在姑姑家住些日子呢。”他双手拍胸说。

“啊!”是感谢与喜悦的显示,她又说,“姑姑家,这就是姑姑家了。”二人相视一笑,是幸福的开端,还是悲哀的种子呢?

多星的夜,他俩站在瀑布左畔。

她说:“走吧!上园子里去,你听这水声多吓人哪。”

“再等一会儿。”

“为什么呢?我真怕。”她几乎哭了出来。

他仍拉着她,郑重地说:“云子,不许说怕,我们不许怕,别学那些娇小姐,一来就怕。怕,怕什么?我要你练着胆子,将来我们要永久住在这儿。”她伏在他怀里点头,仍存留一些怕在心中,他昂然立于月色笼罩的山中犹如一个英勇的巨人,接着教训似的说:“我十三岁死了父亲,十六岁死了母亲,虽然有姑姑、舅舅帮助我,但二十岁以后,自己照料着两个园子,没人敢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怕。你是好姑娘,你要学我,以后秋天、冬天北风起的时候,水声更大、更怪,你也要大起胆子往下走。”

“我知道了。”她说完无理由地哭起来,他也不加劝止,哭的差不多时,她抬起头看看他的脸、看看天,好像惊怕已完全随了泪从心中抽出去了。

秋天是山村中的黄金季节,熟收的果子贩往各地。几乎家家住着收买果子的异地客人,每日吃着丰美的饭,妇人、小孩子穿着整齐的衣服,每日有各村赶来卖零食的小贩在门前叫卖,夜间还有一个村民合办的影戏台。外村的人都背了椅子、凳子,有提着灯的,有领着小孩子的,聚拢在台前。在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影戏开场前的号召乐便急促地响奏起来,许多人连晚饭都没吃完——嘴里含着饭一面跑一面嚼着的孩子、匆匆修饰后满面涂着怪粉的妇女……潮水似的从每一个门口涌出。照例的,吉祥短剧已演过,一个手比身子还大的丑角出现在影幕上,于是各种笑声响起,这原始的内心的愉快,是劳苦终年后休息时得了安慰的真笑,演员借用丑角的滑稽动作说出浅陋而可笑的话,而这些话又都是些在村中实用的警话与戒条:“别偷人家的葡萄吧!”

“有个人晚上出去偷了人家一嘟噜葡萄,回到家一看找不到老婆了,老婆在他出门后叫人家偷走了。”于是一阵笑。

丑角过后,正戏开始,也如城市里戏园中惯见的现象,村中又走出一批有身份或自命会看影戏的人物来。其中有个男人提着一个白纸红“福”字的四方灯笼,肩上扛着一条双人凳子,后面跟着一个俏皮小媳妇,丰满不失苗条的身材、适体的布衣服、轻盈的步子,渐渐地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骚动了:“小花牛一个人和男人来了,黑俏云子怎么没来了?”“跑了!”“跟谁?”“跟野男人。”“果子客?”“说不清。”

那少妇已坐在凳上,旁边有一棵小树。这小树是这广场上唯一的植物,她用来自障,也许用来标奇,贼尖的目光由各处向她射来,使她的男人生了气:“他妈的,没一个好人,回去!”

命令只管发,但女人只淡淡地说:“要钱,这儿有,别找毛病!”她漫不经心地交给他一些钱,他奉若珍宝地一直走向那挂着玻璃灯的烤猪肉小摊前。

一般人对这少妇的注意渐转向影戏台。这时一个年轻人在她左面徘徊。

她严肃而低声地叫:“过来,大壮哥!”

他转过来又听她说:“我妹妹现在怎么样?”她的声音低小,但他都能明白,他回答:“很好!”她叹了一口气说:“好,那我也可以放心了。她自幼虽然没有爹妈,但没受过委屈,又能干、又要强……我喜欢她……”接着又说,“我已把她的衣服包好了一个包,等她哥哥赶集去我设法交给你,带给她吧。”他无言地点了点头。她眼内有了热涨的泪潮,影幕上成了一片模糊的五彩。大壮走开了。远远走来抹拭着油嘴的丈夫,脸上有一团孩子吃饱了的笑。她不理他,开始看影戏。

冬天很容易被人忘记。人和别的动物一样伏居不出,冬天且让它过去吧!北风与山水的怪叫已训练得我们云子姑娘胆大了。女性原始的伟大完全地表现出来,她是山间的女皇。

东风吹醒了宇宙,灰色的山抹上了一层绿。

玫瑰娇羞地含着蓓蕾,云子在高山上为大壮生了头生子。胖面大眼的孩子,兼有父母的特具形态,谁能说这孩子将来不是山间之主呢?看园子的老年男人却在这小生命诞生以后死去,那老妇除了哀痛外,也因了这新生的小人而快乐。大壮是高兴、感激,又恨自己不能日日守着孩子。他想把爱人和孩子搬到条子玉安全的住室中,但又没有这勇气,天没赐给他这勇气。从先他不知道什么叫怕,现在总会幻想到孩子一旦叫狼或什么精灵抢去的不祥景象,偶尔也幻想着孩子长成自己一样伟壮的样子打退了野兽,或背了母亲从什么灾祸中逃出……此外,脑海中充满了孩子手足齐动地哭,或安甜睡着的印象。每当他上凤凰嘴去的时候,看见院内晒着红绿的小儿衣,心内感到无上地安慰。他照料着两个果园,领着工伙上肥料、绑葡萄架子、修树尖……忙!弄得两个园子一年比一年出色,他想今秋的丰收是在意料之中的。

一天日落前,孩子已安睡了,他与云子共坐蒲团上,他问:“做了妈妈啦,还胆小吗?”

她却回答得那么坚决:“不,有什么可怕的,孩子要我照看,我的胆子大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怕。”他听了除了惊讶即是敬服,她变得伟大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好像自己已受着她的保护。

“吧嗒”!惊得他跳起来说:“什么?”

她却笑着一闪眼说:“打着了。”她起来拉着他走向石墙的缺口处,一个棕色的动物在一个打兽夹子内挣扎。

“是獾!”他恐怖而急速地说,“獾?是要来吃我们的孩子吧?”

“没的说,孩子哪能叫它看见?它们是来偷吃落了的果子,或葡萄的。”小野兽的眼已经停止闪动了,四个短小的腿已僵硬笔直。

她说:“这张皮能做一个很好的小褥子。”

孩子醒了,年轻的妈妈抱他出来,爸爸慈爱地接过来,在初夏的和风中孩子笑了。这笑是世上最美丽的瞬间,是绯红的小星星飞满这个果园,温慰着父母的心灵。绣着金鱼的小红肚兜,更显出小生命的一身肥胖、可爱。小手抓着爸爸的衣襟,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在口内吸吮着。男人抱孩子是孩子最不能耐久的,孩子哭了,妈妈又接过去,多么幸福的山中儿啊!

又到夏雨滂沱的季节了。

从早落着大雨,有雷、有闪,分不出哪儿是雨点,只觉得是天上一个海洋往地下搬。天空是墨色的,在墨色中有重重的阴影,令人感到真个有妖魔在其中。谁会想出在云的上层依然有一轮光明的朝日呢?电光闪着,打着雷,这岂不是天地末日的启示?云子抱紧了孩子,老太太闪着眼沉静如囚徒之待刑地坐在炕角上,窗纸完全被雨刷净了。老太婆一下看见山顶的瀑布发狂地往外射水,和天上的水赌赛,全不顾及山中的生命,果园内及山上全是水。再往上看,完全是白色、黑色的水汽。云子她们不知已到什么时刻,只是肚子饿得难忍,屋内又进来了有着波浪的水,打着墙……打着炕边。云子想起窗外上果树的梯子。雨渐渐疲乏了,天也亮了些。但水仍然上涨,涨涨涨……天上的水完全搬到地上,地上的水又都聚在山上。天晴了,已到了日落时。她们费尽力气爬到房顶上,水已将近屋顶,山顶瀑布的水仍疯狂地奔流,被落日映成血红色,是一个悲壮的奇景。云子焦急起来,她知道从山下不会有人上来救人的,又不知道这些水祸及山下多么厉害。再看对面尼姑庵,只有两个尼姑浮在两块门板上。“老尼姑呢?淹死了吧?”云子的心跳了起来。孩子被她紧抱着哭、挣扎,她向尼姑招呼。山洪的声音多么大呀,哪儿还容渺小的她呼救呢?尼姑已仿佛见她招手,有意将门板拨过来,渡她们下山,但波浪一下把尼姑及门板双双冲下。云子张大了眼,她眼见一个尼姑的门板被山石所阻,翻倒了,黑衣的尼姑葬在水中。在黄昏的幽暗中,水快淹没房顶了。肚子叫,她给孩子吃奶。老太婆说:“完了,姑娘,你受了我的累,今天水不落,咱们完了!”

“大妈!您别吓我了,一会儿水就落下去。”

老太婆摇摇头说:“三十年前凤凰嘴发了一次水只淹死了几个尼姑。”

“别人呢?”

“那时除了断水庵以外,没人在这儿住。”

她眼见水还有几寸就淹着她们了。她后悔没摘下门板来,她后悔住在这山上。忽然一声奇响顺水而下,像一个活东西,是水怪、水蛇、龙一类的东西吧?她并不怕,她记得故事中人在危险的时候,如不该死,会有精灵来救走的。她勇敢地回头一看,喜出望外的是水流拔下来的一棵大树,枝丫被她的房子阻住,这是救她们的慈航。她催促老太太先抱住这棵树爬上树身。她也抱了孩子骑上树去。在水中骑树是多么困难,不过一个死中求生的人却有一种神力,很容易就骑上它。真的有怪物来的话,她们也能骑上它,任它驮往那可怕的怪异的地方。看,水已淹没屋顶了。

树把她们带下去,天已入夜,随波逐流。老太太死命地抱着树,而云子还抱着孩子,虽有生命的希望,但饥饿、冲驰,使她们昏迷了。

她清醒时已是黎明,躺在潮湿的地上,地下完全是白的青的细砂石,如同一个河底。不过是条山村的山路,两边有人家的果园,短矮的石墙,闭着粗而笨重的栅栏门。她忽然想起这是个熟地方,对了,她还进过这些粗而笨重的栅栏门。已没有水的影子,遥远处的朝日未升前的红光使她疑为是个美梦。她起来坐着,身上却酸痛如割。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近处广阔的田野,有着被雨洗过的果树。水不顾她的耻辱,又将她带回她的故乡。

“哎呀!我的孩子呢?”“哎呀!”她像疯了的野鹿,清醒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孩子没有了,失去的老太婆已不在她的记忆中。她跳起来,散着头发说:“谁把我的孩子抢去了?”“哎呀!我的孩子!”尖锐凄凉的呼叫,使人听到时浑身发冷,村内的小狗,开始吠着,许多人从清晨的房屋中走出来看这疯狂女。

突然小花牛拉着她:“妹妹!妹妹!什么事?跟我家去吧!”她拉着疯狂的小姑到家。云子又到了自出生就居住着的家。她沉静地向周围审视一下,接着又叫:“我的孩子。”

素重廉耻的哥哥也伤心地流下泪来。女人吩咐他:“你去找大壮,说咱家有要紧事。”

哥哥走了,云子不停地叫唤。院内已挤满了义务的听众,小花牛急得骂:“看什么?人都快死了,你们听什么,都等着披麻戴孝哪!她要不了那么多的孝子贤孙。”脸皮薄的走了不少,有毅力的还留着。

哥哥垂着头回来说:“大壮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大壮突然走入,如一个行走的僵尸,双手捧着婴儿的尸体,后面跟着那忠心而疲倦的狗,走入小花牛的房中。哥哥只管垂着头,嫂子也没看见,他机械地把死了的孩子放在爱人的怀中说:“狗从水里捞出来的。”说完木人似的站住。

云子却抱紧了孩子,狂笑起来。

“可了不得。”

嫂子倒抽了一口气说。

(原载《辅仁文苑》一九四一年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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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烬天妖女曲流兰、傲然正气苏苒苒……前世要么臭名昭著,要么红颜薄命,为何到了我这一世偏偏就成了个江湖小白?生来作为猎妖师世家最差劲的我却隐隐走上了一条想都没敢想的道路,可最后为什么曲流兰的罪孽让我还,苏苒苒的情债也让我还啊!老天啊,你玩我呢吧?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当代中国人文大系)(修订版)

    《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当代中国人文大系)(修订版)

    《周礼》一书原名《周官》,最初见于《汉书·河间献王传》。《传》云:献王好古学,广求遗书,所得皆先秦古文旧书,有《周官》、《尚书》等多种。武帝时,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献王入朝,当以此书进献,遂入于秘府。哀帝时,刘歆校书中秘,得此书,著于《七略》。班固本之,作《艺文志》,录《周官经》六篇。汉末郑玄作注,唐贾公彦作疏,此书遂列于五经,为《三礼》之首。自汉至今,学者对此书争论甚烈,迄无定论。我们在今日跳出经学之争的圈子,以史学眼光看此书,把它作为研究周代典章制度的史料,应取何种态度,学者所见亦往往不同。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绝爱三部曲:星坠卷

    绝爱三部曲:星坠卷

    《神之右手》是纯黑的爱,是创世神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怀仞皇帝金色的双眸,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飞天》是赤金的爱,金砂一般滚烫,热烈又执着,在女剑仙迦香从蜀山绝顶瞬忽飞起,纵身投下舍身崖的瞬间发出闪耀的光芒;《星坠》是深蓝的爱,仿佛低垂的夜幕,所有人不过是巨大天幕上一颗颗小小的星,星命早已注定,爱恨情仇的挣扎最终都会随着那一头一夜之间青丝成雪的白发,埋葬于时光。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