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尽管生活在母亲身边,五条小狼还是时常怀念训育员,怀念盛满温热牛乳的奶瓶和装鲜肉的食盘,怀念它们在训育员的巴掌下撒娇打滚儿的日子。
小狼实在弄不明白,那些对它们关怀备至的人为什么会突然翻脸,非要把它们撵进深山老林。
跟随在母亲身后吃力地爬上怪石嶙峋的山坡,它们不时地回头张望。就在刚才,当兄妹几个不顾母亲的阻拦奋力追踪人和狗的嗅迹赶上训育员时,还遭到一顿劈头盖脑的轰炸。
汪……汪……汪汪!给小狼当过奶妈的大狗也一反常态,凶狠地咆哮着赶它们走。
幸好那些爆炸除了耀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没有给它们造成别的伤害。大狗的追逐扑咬也仅仅点到为止。
但这已经足够叫它们失魂丧胆了!
狼崽们狼狈不堪地逃向母亲。
守候在一丛岩松之下,母狼的神态依然镇定——似乎它与人类、与那条大狗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儿女遭受驱赶早在它的意料之中。然后,这位平静如常的母亲就率领小狼朝着与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匆匆忙忙地奔走林间,小狼依稀感觉到了大公狼留下的踪迹,它们于是知道将要去和父亲会师了。
用爆竹武装的人没有继续追赶。
跟前几次一样,那些人只是不许它们靠近,并不穷追猛打。这使狼崽们狂跳的心渐渐恢复了正常。它们不再回头,都挤到母狼的前面,争着充当寻踪的向导。
爬上一道乱石坡,它们小跑着穿过山谷。谷底小道上落满了松针,踩在脚下滑溜溜的。松针和其他落叶下时不时钻出些有趣的新鲜东西:蜥蜴、胖胖的黑山鼠、长着无数细脚的长虫子……可是母亲一个劲儿地催赶着,小狼们没敢停留。
咕——咕噜!看不见的地方一只鸟儿在呼唤。狼队沿一段被山洪冲洗得坑坑洼洼的泥路,深入更加茂密的丛林。
天色接近黄昏。晚风掀动的林涛呼啸着由远而近,从它们头顶掠过,又推向幽远深邃的无边林海……
2
此刻大公狼早已跑上了山脊。
登高望远,数十座山峰以及峰岭之间的河流溪谷尽收眼底。松涛起伏,远远近近的山涧沟壑都模糊在暮霭之中,最高的山尖上还沐浴着晚霞的余晖。
这不是它的老家,它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远比此间偏僻荒凉,但此时仍然有一种到家了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公狼是三年前获救的。人们把它从一架捕狼机钢质的利齿下救出后,它辗转数千里,从兽医院来到野生动物救助中心,与一头雌狼结为伴侣……
与人类的交往未能消除它的野性,相反,那种日子越安宁越长久,越能勾起它对荒野的思念。它常常在深夜走出笼舍对天长嚎,然后静静地倾听。
电网包围的狭小林地里却得不到荒原的回应,只听到秋虫唧唧,还有几个小崽子奶声奶气的模仿声从暖烘烘的温室那边传出。
公狼垂头丧气地回到窝里。它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享受真正的自由。而它的后代,也只能作为人类的宠物,可怜巴巴地在半囚禁的环境中生活了。
它确实没料到,它们一家子还有回归山林的一天!
撇开妻儿快步奔走在林子里,公狼一连数日都处在难以遏制的亢奋之中。它一边奔走一边频频撒下尿液,宣告对地盘的占有。终于走出了人类为之圈定的有限空间,这个小狼群的首领显得格外贪婪——它力求占据更宽阔的猎场。
此外,它还得对这片新的领地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摸清楚山林的情况,侦察可能存在的危险隐患,特别是暗藏的猎具和下毒的诱饵。它至今没有忘记,正是利用那些,偷猎者杀死了它好几个同伴,还险些夺去它的性命……
它不希望悲剧在后代身上重演。
一切正常。这片获得新生的森林里目前还没有别的狼群,没有强大的竞争者,也嗅不到硝烟和钢铁特有的味道。充溢鼻腔的,全是草木的芳香,以及各种野生禽兽的气息。
对高踞于食物链顶端的狼族来说,这代表着优越的生存环境和丰盛的食源。
今天的侦察可以告一段落啦。
大公狼将足底汗腺的分泌物蹭到草地上——脚下的大山统统归它所有了。它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狼群来争夺地盘,祖传的天性,却使它不厌其烦地向或许存在的同类一再留下警戒线,以避免狼群之间爆发无谓的争端。
然后,这位新的霸主就在霞光辉映的山顶坐了下来,安心等待它的妻儿。
3
野狼原本是这一带的常客。
它们占据崇山峻岭,捕食食草动物和穴居的啮齿小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后来,人世间的战争和饥荒不断逼使一些人进山谋生,他们垦荒种地,放牧牛羊;无限扩大的村庄和农田、牧场,一步步侵占着野狼的领地。
捕食日益艰难的狼群开始了对家畜和山民的侵扰。
人类被激怒了,他们齐心协力发起了对狼群的剿杀。
一场旷日持久的“除害之战”以狼群的灭亡而告终。通过数百年的捕猎,野狼从绵延千里的大山中销声匿迹,不知道是逃窜远方,还是早被斩尽杀绝。
同时被猎枪、弩弓、陷阱、毒饵当作“害兽”猎杀的,还有红豺、狗熊以及虎豹之类。
林莽中的野猪、黄麂和鼠兔失去了最强大的天敌,便如同雨后蘑菇般无限制地繁殖开来,以致泛滥成灾,林地和庄稼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鼠兔等啮齿动物为觅食和繁殖而挖掘掏空的坡地又一再发生崩塌;山洪卷走植被,泥土和风化石岩碎裂成的沙砾沿山坡倾泻而下,推倒了农舍,掩埋了庄稼……一心“除害”的人们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酒。
再后来,残存的森林也在开山挖矿的炸石声中,在刀斧、钢锯和山火的反复侵蚀下一片片收缩,消失……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吸取了教训的人类终于清醒过来,退耕还林后的山地一年年恢复生机。当大山重新变得郁郁葱葱时,人们将这一小群狼送进了森林。
不用说,人类对狼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新狼群会得到公正待遇的。
4
一般情况下,幼小的动物应该很容易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
这次放归自然的小狼刚满半岁,比它们的母亲还矮一个头;跟那位身材魁梧的父亲相比,它们更是显得娇小稚嫩。
但小狼绝非城市中的宠物。救助中心依山傍水,还拥有小片树林,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它们对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并不陌生;此外,为了保证幼狼回归的尝试获得成功,在送入大山之前,它们都经历过体能和“野化”的一系列强化训练。训育员带领它们到野外跋山涉水;等它们长大了些,又有意喂给活生生的鸡兔,好让狼崽跟随大狼学习捕杀猎物的基本技能。
从那以后人们就只给狼崽喂活食了——对幼狼来说,抓捕“活食”的过程,何尝不是一次次令心灵战栗的冒险!
个头最小的狼崽小五子以及它的哥哥姐姐们,都曾被拼死反抗的公鸡和兔子挠伤过。被逼上了绝路,公鸡会扑腾而起使用尖喙利爪,看似老实巴交的野兔也懂得一跳多高,以便将钩曲有力的后爪抠向敌人的眼鼻要害,再趁对方退避之机夺路逃生。
身高力大的山羊更不用说了。最惊险的一次,是小五子与小二奋勇争先追上一头待宰山羊时,不甘心被吃的山羊突然掉过头,挺起长着尖角的脑袋对它们猛力冲撞。
山羊虽然是家畜,但从小在牧场长大,荒野生活经验远比小狼丰富。它没见过狼,却跟狗娃儿斗过架。忽然遭到几个类似于狗的东西的挑衅,它当然要奋起反抗。
小二挨了一记赶紧掉头逃跑,躲闪不及的小五子被顶落高坎之下。山羊还不肯罢休,紧跟着也跳了下来。
看着怒气冲冲的山羊穷追猛打,小五子简直吓愣了。束手无策的它被山羊短小的犄角顶得腰部靠上了石壁。百般无奈之中,它本能地张嘴咬住了一条羊腿,咬肌还没来得及发力,后爪一滑,刚咬上的羊腿挣脱了;山羊不失时机地调整位置,将尖角对准了它的脖子……
要不是大公狼及时赶到扑倒了那头羊,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乱子!
5
整个野化训练阶段,小狼们谁也没有单独杀死过一只兔子,也没有力气撕开结实的羊皮。每喂一顿“活食”,它们都得倚仗着大狼,或者守护在身边的训育员的帮助,否则就得挨饿。
因此,在人类和父母的眼里,它们依然只能算“幼儿”。
逐步适应了生吞活剥的小狼心理上仍保留着对人类的依赖。当它们被送入陌生的丛林,遇到困难或危险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向驯养它们的人类寻求保护。
这可是放归山野的动物必须改掉的坏习惯!
为了不误伤它们,也不让它们胆大妄为骚扰山村伤害人畜,应该让作为野兽的狼崽一开始就懂得回避人类。于是那些曾经与狼朝夕相处的人狠狠心,对它们动用了鞭炮。
然而习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每次发现人的踪迹,小狼还是忍不住要追赶一程。这片山林远离村舍民居,它们找到的人,无非是几位送狼归山的工作人员,而这些人绝不容许它们亲近;那个一向和蔼可亲的大狗“奶妈”,也恶狠狠地冲它们龇咧出尖牙。有一回,稍稍跑慢了点儿的小五子还被大狗追上咬掉了一撮毛。
这使得小五子格外委屈,它到底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经过反复驱赶,小狼们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人和狗的身影,甚至听到人声犬吠就主动逃避,人们才松了口气。
懂得了逃避,小狼兄妹们算是通过了最初级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