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大漠或苦寒之地求生的同类相比,人们为这个狼群准备的生存条件简直太优越了。
这一带山中多是四季常青的竹木混生林。林间肥沃的腐殖土,又给野草灌木的生长提供了充分的营养。因此,除了岩石,山中几乎没有一寸空地,特别适宜食草动物生活。等食草动物大量繁殖起来,丛林便成了食肉兽们取之不尽的肉食仓库。
狼群在此无须担心温饱。
因为气候温暖,它们不必在体内储备大量脂肪;又因为捕食的对象主要是机敏的小型兽类,它们的形体结构也更趋于小巧灵活。
但它们中间除了担任首领的大公狼曾经有过战斗经验,其余几位——包括幼年获救的狼妈妈在内——都是依靠盘中餐食和人类投放的生鸡活兔成长的,骤入山林,它们还必须经过一个阶段的适应。
不过成年母狼比孩子们觉悟得更早。在公狼的启发下,它立刻就找准了自己在自然界的位置,它痛痛快快斩断了对“人间”的留恋,义无反顾地走向属于野狼的猎场,很快成为公狼捕猎的最佳搭档。
野化训练中学习的捕杀技能发挥了作用。刚进入自食其力的搏杀阶段,母狼就以敏锐的嗅觉和灵活的肢体给跟踪盯梢的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它总能及时发现猎物,并且在第一时间发起有效攻击。
不久,野兔、黄麂之类都难以逃脱它的突袭了。
首次与大野猪正面交锋,母狼就奋不顾身地挡在冒失的大儿子前头,被野猪的獠牙划破了肚皮。幸而划得不深。公狼为它反复舔过伤口之后,它转眼便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下一场战斗,母狼依旧凶狠。为了保护被公鹿拽倒的小狼,它毫不犹豫地扑向闪电般弹击的鹿蹄……
那一记鹿蹄的弹击大约踢断了它一根肋骨,以致有段时间它不能拽直身子,在望远镜跟踪观察的镜头里,母狼的腰身老是微微向右弯曲。
要不要用麻醉枪把它留下施行治疗?
——不,没那个必要。进入山野的狼显示出了良好的身体素质,不久,母狼便自行痊愈,体态如常。一旦投入战斗,它依然勇猛得近乎鲁莽。
护崽的母性,使这位母亲身受的伤痛远远超过了狼群中的其他成员。
相对而言,小狼面临的困难更大些。体力不强的动物总是缺乏足够的自信,对小狼来说尤其如此。它们常常被迎面冲来的小兽吓得不知所措而痛失良机,让父母辛辛苦苦赶出的猎物远走高飞。
那天,小五子伙同两条小公狼在母亲的鼓励下擒住了一头黄麂。这只食草小兽体重还不如小狼,可它的反抗远比山羊激烈——被几条狼摁倒在地,黄麂还拼命蹬踢着细瘦的脚杆。等小五子感觉到刺痛,黄麂挥动的蹄尖已经划破了它的胸肌。
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令小五子有些不知所措。两位兄弟见状慌忙退让,黄麂趁机翻身跃起;等大狼赶来,黄麂已经撒开快腿穿越一片浅草,蹿入密林。
另一场稳操胜券的捕猎输得更加可笑——被小狼们擒住的野猪崽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竟将捕猎者吓得落荒而逃。
又一顿美餐与它们失之交臂……
2
幸好人们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人定期进山为狼群投食。循着嗅迹,饥饿的小狼们在山道上总能找到现成的肉食。直到某一天,施放的肉块引来的不是狼而是其他动物,人们才猜想狼群捕猎的命中率有所提高,不屑于求助于人类了。
又过了些日子,悄悄跟踪的投食者从望远镜里目睹了这一家子围攻野猪的激战场面——
大公狼率领狼队对一小群野猪发起了攻击。
大野猪撇下猪崽逃向密林。强敌当前,野猪常常不得不抛出幼崽,让小猪引开追捕者,来换取自身的安全。这是一种无奈,一种冷酷却不失理智的求生术。因为儿女可以再生,而猪妈妈死了,猪崽照样不能存活。
可是今天大野猪失算了。狼群竟然忽略了几个摔下山坑的小不点儿,死死盯住几头大野猪穷追不舍。
一头一百来公斤的野猪被大公狼从伙伴中分离出来,它慌不择路地逃到一堵陡崖下,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
母狼和两条小狼在那儿等着。
野猪掉头奔窜,险些撞上了大公狼。随着大公狼的扑击,母狼率领孩子们蜂拥而上……
战斗结束,野猪被活活肢解。小狼们勇敢参战,就连最小的小五子在战斗中也表现出十足的凶悍,它紧紧咬住猪尾巴,几次被拽得四肢腾空也不松口。
看到偷拍到的视频,人们知道母狼的野性恢复到足以自保了,而经过半驯化的大公狼并未放弃作为父亲的职责。这样一对出色的首领完全可以承担保护和教导小狼的重任,狼群再不需要别的监护者,他们对狼群的援助可以停止,护送小组应该退出山林了。
新的狼群在此站稳了脚跟。
穿行于莽莽林海的野狼小队,成了大山里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3
小狼在猎食中熟悉荒野,荒野则教它们学会生存。
除了跟随父母猎食,它们还喜欢尝试着自己追捕小动物。鼠兔之类的小兽虽然不是狼的对手,可也有各自的逃生和反抗战术。通过追赶它们,小狼的爪牙渐趋坚强有力。
对付那些腿长善跑的食草兽,必须包抄和伏击。这些战术,机敏的小狼们几乎一学就会。不过,假如没有大狼参战,它们即便计谋得逞,最终的近身肉搏也未必能获胜。野兽的蛮力老是超出它们的估计——当某一条小狼小心地躲闪鹿蹄的猝击时,那头鹿很容易甩开它们突出重围。
但正是这种躲闪,让小狼一步步熟悉自保求生的技能。即使屡战屡败,它们还是乐此不疲。
没有受到伤害也是一种胜利啊!
当然它们最得意的还是在奔袭中展示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它们不放过任何一次追猎的机会。
一次,一头雌麂逃入山涧,小狼冲下山坡扑通下水。眨眼间水花四溅,一场争夺头功的混乱之后,它们才发现追丢了目标。
水中游鱼和一只逃向深渊的水獭转移了它们的视线,小狼中的老大奋力跃起直扑过去。哗——!水獭不见了。老大英勇潇洒的扑击,使每一只狼崽都想来那么一下。顿时,水面如同开了锅……
从此溪流成了它们最喜爱的娱乐场所。小狼在追随父母捕猎之余,几乎每天都要沿溪流上下,到水边嬉戏,寻找前来饮水的野兽的踪迹,或是尝试抓捕那些它们永远无法逮着的水族生物。
4
气温一天天下降,霜凌染红了枫林,挺立于墨绿色松杉林间的梓树和盐肤木,也开始飘落深红淡黄的叶片;阵阵冷风,把溪水变得着体生寒,小狼们才将兴趣转向密林。
在追猎和玩乐中日益强壮的肌肉使小狼永远精力过剩。它们喜欢背着父母尽可能走得更远些。一次循着陌生气味的冒险远征,却让它们饱受了一场惊吓——隔着雨雾,山下迷蒙的灯火那边传来群狗狂吠的喧闹……
记起了与犬吠同在的爆炸声,小狼们惊恐万状地逃回父母身边,从此再也不敢向那个方向偷跑半步。
5
大雪给小狼带来的惊喜远胜于发现深潭獭影。它们在雪野嬉戏打斗,研究飘飞的雪花和雪地上来来往往的脚印。
老大选中了其中一道,它固执地沿着那新鲜足迹追逐下去。崇拜老大的弟弟妹妹急忙跟上它。
带着特殊臊臭味的脚印把它们引向一片稀疏林地。前面出现了一只拖着大尾巴逃奔的狐狸。那家伙全身棕红,尾尖上跳动着一团白毛。
感觉后有追兵,狐狸蜷缩成团,滚下一道雪坡。
小狼们也连滚带爬地冲下雪坡。距离拉得更近了,它们惊喜地看到,狐狸竟然还拽着一只野兔!
兴致大增的小狼乱糟糟地追上去,准备发动一场抢劫。
狐狸被迫扔掉野兔空身逃跑。劲头正足的小狼哪里还肯放过它!它们不顾母亲的喝止,继续争先恐后追向那只有趣的野兽。
狐狸冲下一道高坡。被大尾巴拖累着,它根本跑不过小狼。眼看就要被小狼咬住,奔跑中的狐狸突然飞身起跳。
几条小狼也跟着跃起——
狐狸消失了,它们却先后落入一块被乱草和零星积雪遮掩的沼泽。
脚底突然虚空,小狼们免不了惊慌失措地胡乱扑腾。
虚晃一招的狐狸这才亮相。它溜出藏身的茅草丛,从容绕过那一小片沼泽,钻进了密林。
林间地下泉涌长期浸润制造出的小块沼泽,往往十分隐秘,而且深不可测。三条小狼幸运地踩着了稀泥下的岩石,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满身泥污、哆哆嗦嗦地爬上了草岸。
老大和小五子还在泥浆中哀叫挣扎,这种努力根本无济于事,只能使它们愈陷愈深!
母狼闻声赶来。绕着那一片果冻般动荡不已的泥坑急急走了几步,向来沉着的它此时也显得有些慌乱。
情况十分紧急,稀泥上只剩下两颗狼脑袋还没被淹没。
那位母亲便奋不顾身腾跃而起,平扑到泥淖之中。嘭!一声闷响,黏糊糊的泥浆溅上了沼泽四周的茅草和树叶。
小小的狼头随泥浆起伏,陷得更深了。眼看泥浆流进了小五子的嘴角;紧接着,老大那黑灰色的大头完全没入泥浆……
母狼涨红了眼,它不要命地朝小狼横滚过去。
离小五子只差一步了,它乱抓的前爪抠牢了一丛伸出泥浆的细小树枝;母狼便用力蜷曲前肢,继续向女儿靠拢……终于,小五子蹬着它的脊梁跳上了岸。母狼又将后肢探向老大消失的方向,在稀泥中使劲儿划动。
没有,它什么都没能探到。
冻得发僵的脚爪感觉到的,除了稀泥还是稀泥,母狼便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它蜷缩着身体让后脚使劲,再借助小树丛脱离险境。
然后,它带领冻得发抖的狼崽在雪地上翻滚、蹭擦,清洗干净身上的泥垢,再领着它们飞奔,直跑得浑身热气腾腾。
大公狼的呼唤从山坡上方传来,恢复了体温的小狼们急忙迎了过去。
母狼跑向吞食儿子的泥潭,在那儿站住了。
泥潭恢复了平静。雪花无声地飘落在稀泥上,又无声地在那儿融化;糊满泥浆的野草挣扎着弹直了茎叶,仿佛试图重新掩饰那危险的陷阱……
大公狼来到它身边。见识过太多的死亡,通过嗅觉和观察弄明白了一切的大公狼远比母狼镇定。它陪母狼静立片刻,就叼着孩子们抢来的野兔走上山坡。
母狼无精打采地跟在它身后。
小狼们谁也顾不上兔子了,它们争抢着父亲拖回的半只肥麂,仿佛把刚刚经历的险情忘了个精光。
不过从那以后,只要看到表面积水的泥地,那种噩梦般的恐惧又会从记忆深处浮现,它们懂得了绕过所有疑似泥淖的地点。而引诱它们陷入泥沼的狐狸,便成为噩梦的组成部分,牢牢刻印在它们的记忆里,使它们从此对任何一只狐狸都心存戒备,轻易不敢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