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的幸运大多彼此相似。它们的不幸遭遇却往往各有不同——有一天，波儿走出了豪宅……
1
认识第二任主人之前，波索尔被一个好心的老人收容过一段时间。
那也许不能称之为流浪狗收容所。老人只是出于一时的同情，经常用廉价收购来的过期的面包和变酸的馒头，把十来条流浪狗引进自家狭小的院子，让它们吃上一顿饱饭。
小个子男人——后来成为波索尔的新主人——进来的那一刻，波索尔正混在一群肮脏猥琐、散发着垃圾味的无主野狗中间，向为它们投喂变质馒头的老人踊跃争食。
大狗鹤立鸡群般的魁梧身材立即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他眉毛高扬，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
波索尔只朝那人瞟了一眼。饥饿早已使它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此时它的胃囊收缩得紧贴背脊，浓烈的胃酸无情地啃噬着胃壁，它急于弄些东西填塞进去。它紧盯着老头儿扔馒头的手，颇费心机地算计着下一块食物的落点。它的长腿占了上风，可是，就在它一马当先奔向坠落的馒头时，饿狗中的一条咆哮着冲过来。波索尔胆怯地刹住脚步，馒头立即被那个恶棍抢走了。
再下一块仍然没它的份儿。高大出众的身躯丝毫没能起到威慑同类的作用，它一次又一次在饿狗们龇露的虎牙前退缩。
馒头抛得更快，争斗也越来越激烈。要知道，缺乏油水的饿狗，胃囊的容量甚至能占据大半个腹腔，要把它们喂饱还真有些难度！一连数次扑空之后，波索尔胆怯地躲闪着大大小小的虎牙，沮丧地退出了争食的狗群。
忽然，一块硕大的面包对它砸来。它忙不迭地接住，陌生人亲切的招呼让它愣了一下，到口的食物便在下一瞬间被别的狗夺走，它只咽下了嵌在左右牙齿中间的那一小块。
陌生人生气了，他抡起一根木棍朝狗们劈头打去。流浪狗尖叫着四散逃开，就有一块熟肉递到了波索尔嘴上；然后，那个人挺着棍子守护在一边，让大狗安全地吞下那份美食。
第二块熟肉也让它独吞之后，在一旁虎视眈眈窥伺的狗都愤愤不平地提出了抗议。陌生人踹开那些狗，走上阶沿。心存感激的波索尔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它不知道，那个人对它也同样感激——为了找到一条像它这样出色的狗，此人一鼓作气访遍了三座城市的所有流浪狗群；它更想不到，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再也拿不出钱来购买昂贵的斗犬，才会把贪婪的眼光盯上它。
它只是想吃，想从陌生人手中得到更多的美食。
陌生男子却不忙着给它食物。他转过身，抓过一个搁在屋檐下承接雨水的塑料桶。银亮的水光一闪，那桶凉水冲着大狗劈头浇下。
哗——波索尔浑身的灰土被冲洗掉大半，露出鲜艳的铁青色短毛。那人眼前一亮，呼吸也因激动而变得急促起来。
大狗打了个激灵，出于本能地耸身一甩，毛里吸附的脏水被甩成一片水雾。但它没打算逃掉。
街头流浪的日子早使它习惯了遭受类似的待遇。
而在此前，当它还是一所豪宅中被主人冷落的宠犬时，饱食终日的它从未学会愤怒。它像幼时接受保姆伺候那样，被动地接受一切；即便在饥饿中备受欺凌，它也能心平气和，始终扮演着一个逆来顺受的好好先生角色。
波索尔站着不动，那个人就蹲在台阶上审视着它。
此人并不想了解大狗的品种以及是否纯正等等诸般要素，却以一位斗狗行家的目光关注着狗儿的粗大骨架——唯有合格的骨骼才有可能长出足量的、能使这条狗获得超强力量和速度的肌腱。无疑，站在面前的是一头年轻的良种犬。它刚刚长足的身量在群狗中已经格外引人注目，那修长的四肢、豹子般流线型的头部、壮硕的脖子，以及一对紧贴着脑袋下垂的小耳朵，无一不显露出某个猛犬家族的体貌特征。淋湿的短毛下松弛的皮肤和凸现的骨点，还有那凹陷得可怕的腹部，却暴露出它由“显贵”沦为“乞儿”的生活经历。
他敢断定，处于生长高峰期的狗小伙儿在最近一段很短的时间内饿瘦了至少十公斤。
男人的手搭上了大狗的鳄鱼皮项圈。这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项圈，也是经水冲洗后才露出它昂贵的质地。狗儿耸了耸前胛部的肌肉表示不安。他便从大衣兜里掏出一袋鸡翅，撕开薄膜包装，抖散在地。
大狗只叼上一块，饿狗们立即蜂拥而至，从它硕大的前爪下将鸡翅抢食一空。
男子宽容地笑笑。他并不在乎大狗的怯懦，除了理想的外形，这条狗最吸引他的，恰恰是外貌与内心的极大反差——徒有猛犬长相的大狗居然是个胆小鬼！好，好极了！这样的狗如同一张没被污染的白纸，可以染成任何颜色，描上任何图案。
关键是这狗儿大脑神经中枢尚未定型。不同于那些半岁就忙着传宗接代的小型犬，这种犬类中的大块头的“少年期”通常可能延续到十八个月。而眼前的这位……
综合明亮灵活的眼神、白净完好的牙齿以及皮毛等等诸多特征，他估计这狗儿还不足一岁，作为大型猛犬天生拥有的荣誉感和好胜争功诸般心理都处于完全没有开发的“混沌”状态，有着极大的可塑性。
他因此而信心百倍。想想吧，一条品质优良的半大狗娃儿，碰上了他这样一名经验丰富的驯狗师……
与救助流浪狗的老人进行了简短交涉之后，这个人从行囊中拿出一根被狗脖子上的油垢蹭擦得乌黑发亮的旧锁链。
链条抖动的碰撞声把大狗吓得跑开了几步，他就又掏出一包鸡翅。
“别怕，大块头！”用鸡翅把狗儿引回来后，他使劲儿抚摸狗头和粗硬的脖子，“吃吧……哦！咱们会成为铁哥们儿的！”
细瘦的肌肉块在闪亮的毛片下颤动，男子就知道，他那富有经验的按摩已经拨动了对方的心弦，在狗儿的脑海里荡起了无比感激的涟漪。
大狗认可他这位新主人啦。
如此容易就被驯服，更加证实了他刚才的判断：这条狗未曾接受过任何训练。因为无论打猎、放牧、格斗，还是马戏杂耍，只要与某个人长期厮混，狗都难以从感情上贸然接受第二个主人。他猜测这东西原先是某位大老板家中喂养的宠物，那种人通常很忙，抽不出太多时间跟自家的狗儿亲近、交流。
铁链在鳄皮项圈上扣牢固后，波索尔完全安静下来。
小个子感觉大狗跟他同时松了口气，似乎在此之前他和它一直都在茫茫尘世间相互寻找，今天终于走到了一起。
他亲切地招呼一声，大狗就顺从地跟着剩下的鸡翅，在流浪狗们恨恨的诅咒谩骂声中走出了小院。
穿过拥挤的小巷，新主人牵着大狗上了一辆出租车。
饥饿能使一条狗细腻的感情变得粗糙麻木。
上了车的波索尔仍然只存在一个念头：吃，拼命地吃，一刻不停地吃下去。蹲在小个子身边啃着鸡翅，它的表情依旧安详、淡定。
新主人却显得有些急躁。他连声地催促司机，直到小车风驰电掣般地把市区远远地抛在后头，他仍然不敢完全松懈神经。他还在猜测，这条身价不菲的大狗何以会离开富有的原主人……
为了免除后顾之忧、不被卷入有可能发生的纠纷，他必须采取一系列防范措施。当务之急，就是尽可能远离这个城市。
他并无负罪之感。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在干着一件挺侠义的好事，拯救了一条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的丧家之犬，让一个被埋没的格斗天才得以重见天日而获得远大前程。再次抚摸狗脑袋，他才醒悟似的取下了那条文刺着某个公司徽章的鳄皮项圈，换上一条同样沾满油垢的旧项圈。
鳄皮项圈的另一端刻着几个字母：BORZOI——大约是这只狗原来的名字。干吗取这么个洋名呢？他倒宁可叫它魔鬼……不，别那么招摇，还是随便点儿，仍然叫它“咔嗒”吧——这个名字别无含义，只是借用了犬牙咬合的叩击声罢了。
他希望这条狗也像前任咔嗒一样不善吠叫，只用咔嗒一声解决战斗。
昂贵的鳄皮项圈飞出车窗，坠入路边草木葱茏的溪谷。
现在此狗再不是什么宠物BORZOI，而是斗犬咔嗒——他的咔嗒死而复生，在这条狗身上还魂了……确实，他不是那种容易屈服的人。他败光了，却又像先前那样白手起家，开始拟订雄心勃勃的计划。可喜的是，他再次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他一个子儿都没有，竟然凭着不屈不挠的努力，凭着他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获得了一条有条件接班的准斗犬。
吃饱喝足的大狗在单调的隆隆车声中昏昏欲睡。这条雄性大狗已经继承了前任的项圈、锁链和名字，同样也将继承那一个咔嗒的技能和战绩，让他十倍百倍地捞回赌本，重振昔日辉煌！
可是——他忽然如同梦中惊醒般从座位上跳起来——最后的一张钞票被用来买了狗食，已经两手空空的他拿什么来维持他们的生活，拿什么支付培养一条优秀斗犬所需要的高昂费用？
他甚至连打发出租车司机的钱都得等到下车后再去找某个朋友借……
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念，让小个子男人忽然改变了主意。
“噢，掉头——”他对司机喊，“快！”
在丢弃鳄皮项圈的地点停了车，这个人费了一肚子力气，才在大狗的协助下从溪谷一侧的深茅乱草中找回了那件东西，依旧给狗儿戴上了。然后他抡圆了胳膊，如同下定决心似的将旧项圈用力甩了出去。
肮脏的旧项圈旋转着飞进深不可测的谷底。小个子和大狗一起回到车里，吩咐司机继续往回行驶。
半小时后，人和狗回到了这座城市的东郊。
绿荫环抱的人工湖的北岸，不规则地散落着一幢幢红黄蓝白色彩各异的豪华别墅。凭借直觉，小个子猜测狗儿是从这儿出走的。
他决定赌上一把……
2
其中一所别墅的后院曾经是波索尔的囚笼。
那里面的花园、泳池以及汉白玉石雕，还有十来株在狗眼仰视中仿佛高耸云天的树，便是它的全部天地。
最初陪伴它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夫人。后来老夫人忽然不在了，它的生活全由那户人家雇来的小保姆伺候。小保姆总是在忙碌，真正能够跟它一起玩的，除了偶尔回家的一个小女孩，就只剩塑胶“叫猫”、发光球、叮当碗之类的了。
老主人绝少亲近波索尔。那是个衣冠整洁、头发雪白的大块头，他总要带几个同样严肃的人一起出现。波索尔特别怕他。
“来，过来！”遇上主人心情特别好时会这么招呼它，“波儿，玩得开心吗？”
波索尔在保姆牵拽下极不情愿地走过去。主人便拍拍它的脑袋，跟它聊上几句它不懂的话。
更多的时间里大块头主人是不屑于理睬它的。
波索尔对这个人的惧怕起源于很小时的一次“事故”。那时老夫人刚刚退出它的生活，而它还不懂得看人的脸色。老远望见白发主人，它嗷嗷地跑过去，扑向那双锃亮的皮鞋。情绪不佳的大块头狠狠一脚，将它踢得连翻了两个跟头，坠入大树下的花圃。
这一脚造成的肋部疼痛几天未消，以致它好久不敢叫，也不能深呼吸。后来疼痛减轻，皮鞋给它的教训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从此，波索尔再也不敢主动走近那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主人在家的日子，它自觉地藏进别人很少光顾的后院里，直到听熟了的车声宣告那人离去，它才恢复正常的奔走和吠叫。
有时小女孩回家会给它的生活增加点新内容——如果玩具能概括生活全部意义的话。
可是那些新添的玩具并不能使波儿快乐多少。只有一次，两面立在狗屋旁边的哈哈镜调动了它几分激情。波儿对着镜子里的扁大头打量了好久，又跑到另一边，嗷嗷扑咬里面那个又瘦又高的怪物。这么来来往往折腾了好些回合之后，它像是明白镜子里的怪家伙无非是自己的投影，就撇下它再也不想理睬。
另一回，波儿发现地面上有一星闪烁不定的光斑。它研究不出那东西的来源，就扑过去试图踩住那东西。光斑立即转移，波儿兴奋起来，它扭动着肥硕的腰胯，在大树的阴影里追逐开了……
这件旨在取悦于孤独宠物的新“神器”在一周内为它带来了不少快乐。但不过如此。玩了几天之后，新鲜感消失，波儿对那东西再也提不起兴趣，光斑也就“死”在那儿不再移动。只有当狗儿无意中从光斑边掠过时，那由光敏元件控制的亮点才受惊似的躲开。
波儿懒得追赶，任由那个不断变幻色彩的光斑钉在浅草地上。它趴在一旁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偶尔，那个喜欢穿各种格子外衣和格子连衣裙的小女孩会闯入它的脑海，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女孩一定要隔许多天才出现一次。
而每一天都显得那样漫长……
每天定时洗澡、刷牙、熏香和梳理毛发之外，小保姆还按主人的要求，严格控制着波索尔的饮食。
除了各种用鱼油、牛初乳、优质米面、鸡蛋粉和氨基酸、维生素、微量元素混合成的名贵狗食，以及经过严格加工，据说是经过了“脱脂”处理的猪排、鸡翅、鹅肝，它几乎未接触过任何天然食物。这些东西很容易吃腻，营养却特别丰富。尚未成年的波索尔体重逼近了三十五公斤。它那身铁青色的毛皮日益油亮，紧裹着肉滚滚的腰身，行动也越来越笨拙，以致上门来给狗做例行体检的老兽医不得不考虑为它减肥了。
老兽医给波索尔开的首选处方是每天疾走三千米。
“否则，这条狗很可能因肥胖诱发心脏病、糖尿病、关节炎、皮肤炎……”他一口气报下去，希望以此引起小保姆的高度警惕。
小保姆只在嘴里“嗯嗯”答应着，却并不打算把医生的处方付诸实施。她对遛狗没有丝毫兴趣。至于肥胖，那是狗狗自己的事。波索尔没有任何工作要干，即使膨胀到一百公斤，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
由它胖去吧。
于是波索尔依旧肥胖，依旧没机会走出围墙。
3
所有的玩具都玩腻了，波索尔盯上了花圃中翩翩起舞的蜂蝶。觉察到它这一爱好，周末回家的“格子女孩”特意嘱咐园丁从城郊为它逮来艳丽的七星瓢虫和五彩缤纷的豆娘。
这些以蚊蝇和蚜虫为生的小精灵又引来了新的食客，不久，螳螂、蜥蜴，还有发出吱吱尖叫、捕食的模样凶猛得有些邪恶的螽斯也相继出现了。
波索尔有了新的研究对象，热情又高涨了几分。有时，为追逐一只飞奔的草蜥，它不惜将花苗践踏得一片狼藉。但作为玩伴，那些小东西终究与它不在一个档次。因此，更多的时候，疯长中的狗小伙儿只是趴在树荫里，冲着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和鸣蝉发呆。
这使得小女孩突发奇想。她打发保姆去宠物专卖店买来一只专供狗狗佩戴的宠物相机，将“自拍”频率调至每十五分钟一次。这样，半天时间，波索尔就能捕捉到好些精彩画面——蓝天下飞过的信鸽，清风中摇曳的树梢，小花小草的近镜头“速写”，以及昆虫、蜥蜴们的芳姿倩影……
令小姑娘失望的是，波索尔对自己出色的创作全无兴趣。望着相机中调出的画面，它不是汪汪大叫，就是掉头不顾。
某个沉闷的下午，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气愤，波索尔一反往常乖乖狗的形象，独自将花园里一块镶地边儿的方砖掘起，又掀又扑又咬，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它脖子下的自拍相机，便忠实地拍摄下三张方砖翻筋斗的特写，把大狗的无聊郁闷渲染得淋漓尽致。
“瞧，现代派风格的！”女孩高兴地向父亲展示狗狗的新作，“波儿的作品可以向《DOGFANS》杂志投稿啦！”
做父亲的却通过这组照片看到了波索尔的情绪——它太孤独、太可怜啦，再这样孤寂地生活下去，狗儿就算不疯掉，精神也要崩溃的！
白发老板并不喜欢宠物，但这条不值几个大钱的狗儿是夫人的一位闺蜜送给她的，夫人在病逝之前又郑重其事地把狗狗托付给了他……出于对亡妻的怀念，他也不能委屈这条狗啊。
这样想着，忙碌的实业家深感内疚地叫过保姆，将每天一定时间的遛狗做了硬性规定。
波索尔因此获得了第一次走出大门的机会。
从没走出过围墙的狗小伙儿忽然发现自己满眼陌生，它不敢迈步，像是被吓着似的。“走哇！”小保姆没好气地踹了它一脚。小保姆很不高兴，因为这一项新增的任务侵占了她的休息时间，而东家似乎没有提到给她加工资的事。
见狗儿还不肯动，她硬拽着波儿走了几步。
一只小白猫跑过草坪，嗖地跃上枝丫。嗷？波儿追出几步。小白猫不见了。远处却传来咕咕的怪叫。波索尔朝那边望望，哦，草地上走动着几只鸽子！犬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立即占了上风，它走过去；鸽子们扑棱棱飞上房顶。波索尔愣了愣，终于拽直了皮带，莽莽撞撞地抢在保姆前面，走向充满新奇的未知世界。
他们走过围墙、花圃，看到了造型各异的小楼房，铁栏杆内追逐嬉戏的娃儿，小广场上蹬着溜冰鞋往返穿梭的小姑娘……
汪，汪汪汪！路边一道水泥栅栏后传出暴雷似的咆哮。一条还没长得太大的狮头藏獒人立起来，努力将下巴搁上栏杆顶，示威地露出雪亮的虎牙。
波索尔浑身一颤，跳到保姆的另一侧，绕开了一个大圈，紧张万分地从那儿逃过去。
又绕过了两条同样被拴在围栏后的狗，他们总算走出了别墅区。
更加纷繁复杂的事物在它眼前一一展现——高大的花树，行人，笼子关着的鸟儿和小兔小鼠，人工湖里的大黄鸭，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船……这一切都使波索尔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它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老想站下来看个够。小保姆却盯着计步器懒怠地赶路，既不许波索尔加快，又不让它停下。
……一千四百九十八，一千四百九十九……好，够啦，加上回程，三千步完成了。她又催着波儿往回走。
她的三千步连两千米都够不上，但足够应付东家了。
这样奔走了三个早晨，东家不仅没有过问，连人都不见了。小保姆就擅自取消了这项耗时又费劲的运动。
难得的几次“远足”却吊起了波索尔的胃口。它眼巴巴地盼着小保姆再度领它出门，可是那女娃儿一直没有动静。它汪汪地抗议，仍旧无人理睬。望着铁栏杆外自由自在的车辆和行人，波索尔急不可耐地绕着围墙打转转。
嘀嘀——主人的车接近了院子。大铁门开了，波儿趁人不备从车边溜了出去。
后来……简而言之，它迷路了；混入了流浪狗群，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狗，也尝到了饥饿和挨揍的滋味；再后来，饿得发昏的波索尔被老头儿收容，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
小个子的分析没错。他在豪宅区顺利地找到了波索尔的主人。老主人不但替他付了车钱，而且把他留下来问了几句话。
凭借拾物不昧的良好品德，以及对这只大狗发自内心的喜爱，小个子很容易博得了白发老板的信任。
老板同意了他的请求，留下他做了别墅的第三位保安，兼驯狗师。
4
新老两位主人对话时，格子女孩抱着波索尔又哭又笑。然后她急着往狗儿的食盘里堆放食物，波索尔就沉醉在几乎陌生了的美味享受中无法自拔了。
肚子终于带着饱足的舒适感平静下来，波儿睡着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它醒来，院子里不见了小女孩，只有小个子男人守在身边。
波索尔到底没弄清小个子男人究竟是老主人的朋友呢，还是上门做“钟点工”的。反正他在园丁隔壁的小屋里住了下来，却没有正经事要干，专门陪伴它玩儿，还替它捋毛，做按摩。
波索尔在那双手的按摩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惬意，这种感觉让它依稀回忆起跟同胞兄妹们一道在母亲肚子下打滚儿的那一段短暂欢乐。它便安静下来，尽情地享受着，回忆着。
按摩告一段落，它舔了舔那双仿佛有奇异功能的手作为回报。
现在它完全被小个子迷住了。
它像盼望最爱吃的沃德琳鸡翅似的，盼望着那个人陪伴它的时刻到来。它每天早早岀窝，看到小个子便迎上去，大幅度地摇动尾巴，匍匐在那人脚下，直到小个子费力地把它搂抱起来，或者，跟它一起到草地上打滚儿。
偶尔小个子睡懒觉，它会跑去把小屋的木板门挠得咯吱作响……
胃口在经受过饥饿之后好得一塌糊涂。波索尔很容易就胖了，几乎快恢复到先前的程度了。小个子便向老主人提出对狗儿加强训练的建议……征得了东家同意，这位被波索尔认可了的新主人给大狗拴上皮质牵引带，领它走出了大门离开别墅区，直接来到城郊的河滩地里。
5
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滩、浅草、垂柳，还有闪着银波的流水，让波索尔兴奋得忘乎所以。小个子给它解开皮带，它就嗷汪嗷汪耀武扬威地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柳丛的边沿。
树丛里嚓啦嚓啦的响声向它发出了危险警告，波索尔以同样的速度原路跑回。
加快的心跳，给它带来恶心和眩晕的难受。正是这种毛病，使它在与流浪狗追赶垃圾车和争夺食物赛跑时永远占不了便宜，它几乎不能快跑，更不敢做干仗之类的剧烈运动。
此刻它只想趴下。小个子急忙迎上来拽住项圈，迫使它跑下去。
“别偷懒——不能停下！”那人喊，“要不，你会猝然昏倒的——太缺乏锻炼啦，你这懒家伙！”
它又在那双手的拉拽下踉踉跄跄跑了好几圈，才被允许逐渐减速，最后停下来。波索尔趴倒在地，再也不想动了。
“起来，胖老爷！”小个子从提包里掏出皮球和飞盘，“去——去追它们——喏，这样，这样……”他趴在地上，龇着大龅牙甩动脖子，给狗儿示范抛接飞盘的动作，“怎么，不感兴趣？不感兴趣也得动起来……”
大狗喘息着，任凭那人唠叨。它听不懂太复杂的口令，却明白了小个子想要它干什么。可是，此刻心窝子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它不愿意傻跑傻跳。
小个子就不客气地将大皮球重重地砸向它的脑袋。
波索尔忍受着。
那人拾回皮球，又双手抡过头顶，尽力砸下……
这不舒服的打击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大狗终于给激怒了，它跳起身，开始了对皮球的反击和追逐。
从此他们每天都来这儿，重复着这一类的把戏。大狗竟然没感到厌烦。从有人陪伴的游戏中，它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
6
等波索尔敢于扑下浅水去与激流争夺皮球，又能灵活地从空中拦截旋转飘飞的塑料盘子时，三千米疾走对于它根本不构成威胁了。
但新主人对它的要求远不止于此，体能锻炼开始升级。
为了让它获得超强的耐力，波索尔被套上塞满钢砂的沉重马甲，在呵斥和电棒的威逼下，沿着高高的河堤一遍又一遍地上下飞奔。它每天累得浑身酸痛，甚至在半夜从梦中痛醒，却始终未对小个子产生过怨恨。叱责和电棒轻微却无比难受的击打，都被它看作主人对它爱抚的延伸，它坦然地，甚至是兴奋地接受着这一切，因为主人的抚摸和热腾腾的美食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着它。
与体能同时增长的还有自信。现在，每天路过小藏獒占据的地盘时它也不再紧张。它保持着正常步速，偶尔还侧过脑袋，去跟那个小恶棍对骂。
急欲出来决斗的藏獒气得乱扑乱撞，把锁链拽得哐啷哐啷响。
这种声音特别能引发恐怖的联想。但波索尔明白那个被囚禁的家伙不可能挣脱出来，它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有惊无险的吠声对抗。
可是有一天，不知是藏獒的主人忘记扣紧锁链还是怎的，小藏獒一纵身跃过了栏杆。
暴雷般的咆哮声中，波索尔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扑翻在地。那一瞬间，它感到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更恐怖的还在后头。那个比它矮一个头的小恶棍一使劲，将虎牙扎进了它的脖子，波儿眼前一黑……
倘不是藏獒的主人及时赶到，还真不知要弄出什么后果来！
肥厚的皮下脂肪，为波索尔护住了气管、颈动脉和咽部神经，它甚至没流多少血，只接受了一个疗程的消炎和狂犬疫苗注射。
它的游戏为此中止了两三天。
下回再经过小藏獒的地盘，波索尔又恢复了紧张和戒备。它四肢肌肉绷得铁硬，还夹紧了尾巴。不过，这一切已属多余。因为小藏獒再也没在那儿出现过。藏獒的主人担心小东西闯祸，把那家伙关到后院去了。
7
快乐的日子像河水般一天天流过。波索尔圆鼓鼓的肚子开始收缩，初步显出了狼狗似的腰身，它的小个子教练也敢放纵它狂奔了。
狗对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等它感觉到马甲不似先前沉重，河堤的坡度不再陡峭时，肌肉的酸痛就不在半夜来麻烦它了，而主人一再加大的运动强度也不能使它为难。一股蓬勃的活力在周身游动、奔突，波索尔很乐意通过奔跑跳跃来发泄它过剩的精力。
它获得了更加可怕的食欲和食量，好像永远没个饱足。新主人尽量满足它。令隔一段时间回家的小女孩惊讶的是，这样的大吃大喝居然没有使波索尔发胖——通过超强的体能锻炼，它身上积蓄的能量统统转化为结实的肌肉了。
此时的波索尔在新主人眼中成了一尊青铜雕塑。映着河流中返照的晚霞，这座铜雕如同包上了一层金箔。
“好家伙！”小个儿兴奋地捶了捶大狗硬邦邦的胸肌，“下一步，该教你学习干仗了！”
波索尔装着听懂似的摇了摇尾巴，神情坦然得一如既往。它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霸气——这是任何一种动物在长成了大块头力士时必然拥有的自信。
8
打斗训练开始了。
小个子是一名严厉的教练。他用一根装饰着硬塑狼头的长棍攻击狗儿。
起初，波索尔一味躲避。那张开血盆大口带着风啸逼近的仿真狼头，老让它记起可怕的小藏獒。它的教练便不依不饶地将狼头步步紧逼。狼嘴中夸张的虎牙狠狠地撞击它的脑袋，还把它的颈部和胸肋硌得生痛。被逼得无路可退，波索尔本能地发起反抗，也迎面咬去。
狼头忽而闪出它的视野，波索尔回头寻找，嘭！后方袭来的狼头将它重重地撞了个趔趄。刚刚站稳，狼头挥舞半圈，又从另一侧攻来……
一再遭受沉重打击，波索尔的反应日益敏捷。不久，它就能灵活地闪躲来自正面的打击了，还渐渐懂得用蹲伏、跳跃回避狼头从侧后方发动的偷袭，同时逮住一切机会予以反攻，竭尽全力地咬向那个塑料脑袋。
过了一段时间，硬塑狼头被它咬得稀烂。
教练干脆换上了赤裸裸的长棍。
灵活机动滑溜溜的棍子，其实比狰狞的狼头更难对付。
从未有过干仗经验的大狗，被神出鬼没的棍头揍得一次次从空坠落。它火了，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乱扑乱咬，结果它被揍得更惨。
咔嗒！明明咬向棍子的利齿在空无所有处叩响，棍头缩了回去，直接捣向它的前胸、后背，甚至口腔，直到揍得它气喘吁吁，累得趴下为止。
这种时候，小个子会替它涂搽镇痛的药水、按摩；在为它洗干净蹭上身的泥沙和口角的血渍，清洗口腔并梳理毛发、喷洒熏香剂之后，波索尔立即恢复了富家宠犬温文尔雅的翩翩风度。
小个子便藏好棍子和电棒，替它拴上皮带，优哉游哉地牵着它慢慢走回家。
9
日趋强化的训练，使处于生长高峰的狗小伙儿变得瘦劲结实。它长足了身量，体重仍然稳定在三十五公斤，浑身上下已无一块赘肉。
大块头老主人很满意波索尔的强壮和健美，却始终没发现它练武的秘密。
波索尔“干仗”的兴致越来越浓厚。
它陶醉于自己每一回合出色的躲闪和进攻。随之而来的赞扬（那总是伴随着美食和抚摸）更令它兴奋激昂。它会在接受奖赏时执拗地挣脱那人的搂抱，不顾疲劳和肌腱的酸痛，逼着教练跟它把“战斗”进行到底。
有一天，它熟练地闪过了棍棒毫无征兆的三次偷袭；又仗着体重，将小个子手中的长棍扑落；随之一个虎跳，前爪攀上了教练的双肩。
小个子给扑倒在草滩上。
波索尔闪动长舌，龇露虎牙，咬向那人的咽喉——没有谁教过它这一招，凭本能，它懂得那儿是所有动物致命的关键所在。
当然它不会来真的。就在牙齿快碰上颈部皮肤时，大狗的一连串动作戛然而止。
“好家伙，咱们成功啦——你的‘小学’可以毕业了！”小个子一把搂住了狗脖子，对视着它的眼睛，“我带你去上中学、大学——高兴吗？”
波索尔嗷嗷地撒着娇顺势躺倒，跟人滚作一团。
西天的霞彩，在河道中洒下闪闪金鳞，草地、沙滩，都染上淡淡的玫瑰色。广场那边远远传来轻盈的舞曲……往常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别墅，可今天小个子像是兴奋得忘掉了时间。
他打开这些日子每天都要背出来的大背包，取出几个波索尔最爱吃的沃德琳鸡翅，还有一罐炼乳。
大狗在人手的抚摸下兴致勃勃地啃着、舔着。忽然，远处人来车往的大桥、近边的树丛和那人的笑脸都如同蒙上了一层雾，而且莫名其妙地动荡不已；它感觉到了难以遏制的困劲儿，眼皮就不由自主地合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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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特地换上新装，又戴了墨镜和遮阳帽的小个子在城郊公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一只沉甸甸的巨大编织包搬进车后的行李箱，他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去K市，B镇。”他简洁地吩咐。
出租车驶离华灯初上的市区，开上了通往邻省的高速公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