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0日PM7:12，沧海市，新区，世纪之海饭店
“曹孟杰，最近还行吗？”李娅楠停下手里的刀叉。
“还好吧，熊大还有熊二他们，很照顾我的。”曹孟杰还在对付那块烤羊小排，他的声音在世纪之海百花厅的每个角落里回响。
世纪之海饭店位于沧海市的正义路，濒临黄龙江，是沧海市第二高的建筑物，这里在2003年被评为五星级饭店，2007年当选米其林餐厅，许多有钱人都会在这里举办婚庆和宴会，在民国时期前是一个法国商人的八层洋房，后来卖给了一个叫做杨峻文的商人。这个人将这里变成了如今的高楼大厦，每层楼都保留了原装老旧的榆木地板风格，四面墙壁却全部砸掉换成了落地窗，屋子和屋子之间打通，楼板也都砸掉，抬头就是挑高8米的穹顶，近一百年前的旧木梁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枝型吊灯，吊灯后面的天花板上面是临摹敦煌莫高窟的“天女散花”的木刻，而此刻吊灯是熄灭的，所以看不见这件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因为巨大的百花厅里亮着的只有曹孟杰和李娅楠桌上的烛台。
曹孟杰心想，卧槽这么高大上的饭店是我这种屌丝级别吃得起的地方吗？
开着车矢成的大奔车停下的时候他才看见门前留了一盏灯，一名侍者打着伞站在那里，对曹孟杰躬身说今晚世纪之海饭店包场。
就在曹孟杰心里暗骂曹建林，准备掉头就要溜的时候，侍者打开自己背后的门说，“曹孟杰先生，不会有人打搅您的用餐。”
曹孟杰这才明白，他那个奇葩兄弟曹建林把整个世纪之海给他包了下来。
李娅楠穿着一件十分古怪的白色裙子，脚踏一双红色高跟鞋，她略卷的头发披到了肩部，手上似乎还涂着某种根本不认识的指甲油，这样的装扮，活像是《格林童话》里面的白雪公主，而自己则是某一座城堡里面的王子。
——但是最后白雪公主最后不还是离开了城堡，留下了水晶鞋，王子只能一辈子靠着水晶鞋这唯一的线索去寻找那名曾经一见钟情的女孩，一无所获。
曹孟杰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不是现实版的格林童话。
曹孟杰一辈子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吃过饭，腰挺得笔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腰插了一根擀面杖，双肘悬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动作一板一眼。这有一半是那身昂贵正装的功劳，这件衣服是曹建林用那种神奇的“魔术”变出来的，临走前还告诉他进入高端场合需要合适的衣服，穿着这种价值不菲的玩意儿，弄出点褶子来就不好了。
侍者解释说行政主厨为了这次包场下午就选定了最好的几样食材，名字拗口的奶酪是在意大利什么可可西里某个山里的山洞发酵了五年的，羊从生下来吃的每一个草都是意大利本地的，鱼鲜则取自日本，以确保每一道都合乎他们严格的米其林三星标准吧啦吧啦——曹孟杰看着自己碟子里那一小块袖珍的羊排，盘算自己一口下去吃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
左手不远处竖插着一艘巨大的古船，那是一艘打捞上来的明朝沉船，被海水腐蚀了多年的旧船板上搁着不同年份各式各样的酒。右手边是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林荫路，林荫路外是黄龙江，江水正在疯狂地涌动着——看来朱雀之墙又开始进行泄洪了。
因为曹孟杰看起来委实很像有钱有闲但是没有品位的人，所以侍者没有询问羊排要几分熟，而像个美食家那样矜持地说“八分”，曹孟杰心想，是不是所有高级饭店的服务员都能够看出来客人喜欢什么样的食物。
——不去想这么多，现在的时光就是最美好的。
怎们能不好呢？他记忆里李娅楠永远都穿着这一身白得像是透明的白色裙子，坐在阳光里的长椅上看书，似乎不穿这条裙子，李娅楠就不是李娅楠了。在漫长的高中三年里他即使凑得离李娅楠很近很近，也觉得自己是在远远地眺望她，因为她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男生在关心她，总被那些人的影子围着，那些人都比他出色，暗恋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而现在还是这么一身白色的裙子，李娅楠肌肤上流淌着一层温暖的光，他抬眼就能看到那双目光婉转的眼睛，闻见她头发上某种戏法水温和的香味。以前围绕着李娅楠的那些人现在没有一个能打搅他们。
今儿这世纪之海……爷包场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之前那些追求李娅楠的傻逼们，你们有这个资格吗，现在你们心中的女神就坐在老子对面，喝着红酒，品着来自意大利的那个什么西西里岛还是可可里岛的美食，你们这些渣渣们有这种机遇吗——哈哈哈哈哈！
音乐声若有若无，曹孟杰又花了三分钟的时间嘲讽路景贤都没有这个本事包场，还暗骂他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以为自己当着大官就可以对自己这个预备役指手画脚。
“你喜欢这首歌么？”曹孟杰问。
“喜欢，好像是凯文·科恩的《绿色阁》，他是新时代音乐大师。”李娅楠说，“曹孟杰……你变啦。”
曹孟杰一怔，变了么？拽起来了？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了？开始欣赏凯文·科恩的歌了？终于有这么一天农民翻身做地主了！虽然可能只是几个小时，但这种感觉也实在是太爽了啊。
“先生，要不要来这边选一支配甜点的甜酒？”侍酒师恭恭敬敬地过来问。
“嗯，好！”
曹孟杰点头，挺起胸膛气派十足地离座，离开座位的时候，他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液体洒在了他的裤子上，不过还好不要紧，只要悄悄地用餐桌布擦干净就可以了，不会打扰个人形象。
侍酒师引他到那艘古船充当的酒柜前，一边指点着一支支小瓶金黄色的甜酒给他介绍，一边压低了声音，“上甜点的时候，需不需要给女士准备一份惊喜？”
“惊喜？”曹孟杰一愣。
“这样难得的环境和场合，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一份惊喜搭配甜品是好主意，譬如，我们可以把重要的一句话坐在奶酪蛋糕的雕花上。”侍酒师笑笑，“需要请告诉我。”
曹孟杰醍醐灌顶，这样一个场合，一个难得的、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的雨夜，一顿精致的意大利菜，喝了一点酒，空气里浮动着凯文科恩的钢琴曲，烛光洒在女孩白色的裙子上，难道不是为了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么？这根本就是为表白而准备的舞台啊，女主角在看着你，眼帘低垂，聚光灯已经打在你身上，麦克都递到你手上了，你不说出那句“我喜欢你”的话，那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曹孟杰十九岁，光棍至今，很想认真地喜欢某个人。可是他心里好似有个小魔鬼在舞蹈。
他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说——我其实喜欢……
“我其实喜欢……过你。”曹孟杰说，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把那个“过”字塞了进去。
“我其实喜欢你”这句话很容易说，这个时间情境就是为了让他说这句话而准备的，他现在已经喝下了两杯酒，说一句大胆的话喜欢什么人理所当然；“我其实喜欢过你”则很难，为什么在其乐融融的时候重提那件已经结束的事呢？给一切画一个句号？
泰戈尔在《飞鸟集》里面说得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因为自己喜欢对方所以想当然地以为对方也喜欢自己，可是啊，无知是必要的，就算是自作多情，也算体验过被人所爱的感觉了。
“我知道啦，不用说的。”李娅楠脸上的红色褪去，她低下头，轻声说。
曹孟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换气真是要了他的命，八格牙路，自己又在胡说八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赢了路景贤，李娅楠是他的同学，以前曹孟杰很喜欢她，现在也很喜欢她，无论他怎么变，都不会像捡起一张纸巾那样俯身拾起李娅楠！对于他曹孟杰而言，李娅楠就是李娅楠，如果现在李娅楠像以前一样打发他跑腿去买瓶可乐，曹孟杰也会去。
有些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曹孟杰跟谁发狠似的咬了咬牙。
“其实我以前也知道，但我装着不知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李娅楠轻声说。
“没事没事，我真的不怨你，相信我咯，哈哈哈——”曹孟杰深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喜欢一个女孩是什么样的。认识了你我才懂的，其实我高中过得很惨的，要是不是整天对你发花痴会更惨的吧？多亏那时有你……虽然错过了，但是你不能往回看的对不对？喜欢一个人那么久，那个人就和自己的过去捆在一起了，要是后悔以前喜欢谁，不就是把自己以前的时间都否定了么？”
他说完了，抿了口水咽了下去，觉得有点窘，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自己都会不适应，也算是奇迹了。“说的太文艺，你凑合着听……”
“没事。”李娅楠低下头，摇了摇，“你说得真好，像诗一样。”
“像诗一样？”曹孟杰拿起纸巾擦汗，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赞美，真有点找不着北，接不上话。
曹孟杰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来，李娅楠从旁边的椅子上提起她的包。
“你还有没有时间？我们出去溜达一圈换换气。”他说道说。
“好啊，等我去换一下衣服，这件衣服穿着浑身不自在？”
“衣服？刚才就想问了，你是穿着这件衣服出来的吗？”
“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还拥有爆棚的少女心的女孩吗？接我来的那个司机说如果不这样穿着就不用想进入高档会所什么的，所以我就换了啊，这个是不是你想的馊主意？”
“不是……估计是饭店的什么特殊服务吧。”他在心里暗骂曹建林。
“好吧，信你一次，我去换衣服了。”
走出世纪之海饭店，夜色正浓，头顶上一盏昏黄的路灯，那些树的叶子切碎了灯光，疏疏碎碎的洒下来。曹孟杰想起沧海一中的那一片小树林就是这个味道，安静中有一股草木的气息，看不见人，光色像是发旧的相片儿。
真是蹩脚，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吃饭。有些时候那些童话故事说的就好，一只狼披上了羊皮它还是一只狼，一个屌丝披上了高富帅的外套还是一个屌丝，曹建林给自己准备了这么大的场面，自己还不是稀里糊涂的像个白痴。
两人上了那辆大奔，车矢成的配车。
“这车是车矢成将军的吧，你这么做他不会说什么吗？”李娅楠忽然问。
“不知道，随机应变吧到时候，出了事情我负责。”曹孟杰回答道。
“嗯。”她点头。
两人坐下来就开始争论世纪之海的那个服务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所有米其林餐厅都喜欢七嘴八舌的说上一大堆客人完全听不懂的术语；而后又说道在高中的时候和陈逸峰有过瓜葛的所有女生；最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看法，一致认为谢琳最近和李耀辉眉来眼去极为暧昧，而且陈逸峰就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若干次曹孟杰看着李娅楠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刷微博，她耳朵边的一缕头发挠得曹孟杰自己好像耳边也痒了起来，他张张嘴想说李娅楠，有没有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还是很感人的……但是这听起来又是一句好极了的烂话，于是曹孟杰一再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黑色的大奔在圆通大桥上漫无目的地开着，一溜黄色的灯光绵延着远去，像是一条虚无缥缈的路引着你去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没有宪兵，曹孟杰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来，底盘沉重的大奔开起来像是贴着地面飞驰。李娅楠似乎有些倦了，把脸蛋贴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她的睫毛浓重而面庞干净，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个不大的娃娃。
曹孟杰心里动了动，想许多年以后自己是不是会很怀念这个时刻：夜色下他驾着一辆车，油箱里有足够的油，面前是一条空旷笔直的路，旁边一个自己喜欢而又似乎不讨厌自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就要睡着。
“这个时候你如果把她上了你就是禽兽，你如果不上她那么你就连禽兽都不如。”耳边回响起曹建林的声音。
“滚！曹建林，不要破坏老夫的闲情逸致，我就喜欢做一辈子老处男！”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