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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兵败如山倒,落木更无边(5)

“啊!啊,德邻老弟,早,早哇!”接电话的正好是蒋介石。

“我想请你马上到迎宾馆来一趟。”“有要事吗?”“当然是要事,不然岂敢劳你大驾?”“啊,嗬,德邻老弟,我今天身体有些欠安,改日谈行吗?”“不,事关重大,不能再推。”“那就屈尊大驾,到舍下来面叙吧!”“……也好。我马上来!”“好,恭候,恭候!”“德邻,你真要去吗?”李宗仁打电话时,郭德洁一直守在他身边,她知道,李宗仁这一去准没好气。

“马上备车!”“你……我陪你去!”“不!我一个人去,你在家收拾收拾。”“怎么?”“你准备去香港。”

“德邻……” “你准备吧,我回来再说!”李宗仁急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换上他在南京出走时唯一带上的那套就任副总统时着的军装,对镜整了整容,便雄赳赳地上了汽车。

那辆黑色的福特小轿车,箭也似的朝东山梅花村驶去。车尾冒出的缕缕白烟,消逝在战栗着的晨曦里。

李宗仁端坐在车椅上,他故意打开车窗,一任晨风吹拂着斑白的鬓发,目光直视前方。他今天情绪特别振奋,颇有些傲视一切的气概,犹如当年在徐州指挥作战,为了表示临阵沉着,每日清晨骑着马在徐州的大街上巡视时那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他觉得人的某种意志已决的时候,愤懑和痛苦都可变成为一种力量。

这次到广州以来,蒋介石每天都起得很早,到行馆后面的花园去散散步,赏一番由花工精心培育的月季、茉莉、玫瑰、海棠,还有那一行行绕花园而植、修整得如栅如栏的郁郁葱葱的黄杨。而后,打一路太极拳自娱。他不喝酒,也不吸烟,兴许是常照镜子,自顾那光秃的头、消瘦的脸而心生警惕想长命百岁的原因吧,他十分注意饮食营养,每日几道清淡的宁波菜、几杯白开水。今天一早,他从后院花园回来,刚跨进门厅,便响起了电话铃声。他以为是李及兰打来向他汇报昨晚迎宾馆“竹庐”动态的,不料却冤家路窄,偏遇上李宗仁。不过,他蒋中正是绝不怯火李宗仁的,二十多年了,汪精卫、胡汉民、李济深、张学良、杨虎城……这些在社会上曾颇有名望的人,谁个不败在他老蒋的手下?就算你李宗仁比他们更甚,捞了个副总统,如今又逼我下野当着个代总统,可你如何动摇得了我蒋总裁、蒋校长在党国和军队中的根基!你来吧,看你能演出什么戏儿来!

蒋介石接过李宗仁的电话后,匆匆盥洗,换上了一身中灰色的长衫,套着件深蓝绸面马褂,悠哉游哉地在门厅里踱步。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如果李宗仁挂完电话后马上驱车来东山,再过几分钟就会出现在这座高墙深院里。

果然,不过三分钟,李宗仁那双乌亮的大圆头皮鞋,就踏上了门厅前那个锃亮的水磨石台阶。

“啊!德邻贤弟,屈尊大驾,失迎,失迎!”蒋介石客气地躬身和李宗仁握手,他诧异地发现,李宗仁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上等呢料军服。这套军服,便是去年5 月20 日他在南京就任副总统时穿的那一身礼服。大概是因为那天他穿这套军服就职受了奇耻大辱,一年多来从没见他再穿过。

今天,既非节日,又不是开会,更没有会见外宾,他穿这身礼服,是何用意?

“委员长,我们找个僻静处谈谈吧!”李宗仁一眼已看出蒋介石注意了他的服装,他本就是有意穿这身军装来雪耻的,只怕你老蒋麻木不知呢!

“好!请上楼,请上楼!”李宗仁没有像以往那样谦让,重皮鞋叩得木楼梯的铜垫条得得响。

佣人奉上茶水,匆匆退下。

蒋介石率先揭开那蓝花瓷杯盖,咈咈地吹了吹,斯文地抿了抿。大概是想证明:我可以先尝先饮,你不必担心,这茶水里没有下毒。

李宗仁连杯子也没去摸,他根本不打算喝。他当然不会以为老蒋要下毒,也不会做出监厨尝菜那种蠢事,他是想用这行动表示一番清高与傲慢。

“德邻贤弟,这么一早就找我,大概有要紧的事相告吧!”蒋介石早就看出了李宗仁“驾临”的势头,“来者不善”的警惕已在他心中升起,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在李宗仁身上扫视。

偏巧,蒋介石这一身长衫马褂,正是去年5 月间在南京就职时的那种装束。两相对照,李宗仁触景生情,昨夜里压抑着的怒火,一年多来怄下的闷气,二十余年累积的仇仇怨怨,像一团团熊熊的火,烧炙着李宗仁那快要炸裂的心。他顾不得是在这卫兵四伏的蒋氏行馆里,霍地站起来,用严厉得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蒋中正,我今天是以国家元首的身份来对你谈话!因为国事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得不开诚布公,坦率直言。”蒋介石事先虽有所察觉,知道李宗仁今天有可能要发些怨气,或是来向他摊牌,但没想到李宗仁的第一句话便如此严厉。几十年来,他老蒋从来只受人恭维奉承,阿谀之言、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就是自年初引退下野后,他依旧以“总裁”身份自居,万万没料到会有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

他那张少肉的脸,顿时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像是猛然间被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李宗仁顿了顿。万事开头难,这第一句话他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的。

他估摸蒋介石马上会暴跳起来,与他对骂。可是,也许是被这意外的严厉镇住,蒋介石只低头坐在位子上,默不作声。

“你过去每把事情弄糟了,总是把责任和过失推到别人身上。”李宗仁见蒋介石不敢反驳,胆子更壮。他双手叉腰,故意要显出军人的威严,“东北剿共的失败,徐蚌会战的全军覆没,你说军队不听你指挥;又如发金圆券,引起全国经济恐慌,人民破产,自杀成群,你不躬身自省,反责备别人不拥护你的经济政策;你纵容特务,滥捕学生及爱国人士,引起舆论指责,你不自疚,反说是本党同志不听你的话使然……凡此种种,真不胜枚举!”蒋介石平时听人说话,从不以目光注视,仿佛一切人都不屑一顾。今天,他却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宗仁,那双手时而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时而又搭在膝上,时而又抱在胸前,像是总有一种不适之感。

“你主政20 年,贪赃枉法之风甚于北洋政府时代,舆论曾讥评我们为‘军事北伐,政治南伐’。其实,此种评语尚是恕辞,因北洋官僚政客对舆论抨击尚有所畏忌,而我国民政府则以革命旗帜为护符,凡讥评时政的,即诬为‘反动分子’,以致人人钳口,不敢以片言惹祸。你对此情形竟熟视无睹,明知故纵!”李宗仁向蒋介石移进一步,满脸涨得通红。他感到有些气急,但既是骂开了头,便一发而难以遏止,“记得在南京时,美国魏德迈特使曾在国府饯行席上痛诋中国官员贪污无能。他以一外国官员公开侮辱我政府,实不成体统,当时与会众人中竟有当场掉泪的。不知你作何感想?”“呃,呃……”蒋介石的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些囫囵的声音,像是要反驳一番,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李宗仁只是不理,也不让他插嘴,一个劲又说下去。

“今年元月,你自愿引退下野。你这是第三次引退,你当时曾对张治中、居正、阎锡山、吴忠信诸人一再声明,五年之内决不过问政治。此话无非暗示我可放手去做,改弦更张,不受你的牵制。但事实上,你的所作所为却完全相反。不仅在溪口架设七座无线电台,擅自指挥军队,且密令京沪卫戍司令汤恩伯到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陈仪,并擅派周碞接替。到台湾之后,你又命汤恩伯到福建挟持福建省主席朱绍良离闽,擅派无才无德的汤脓包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绥靖主任。这不是自毁诺言,目无政府的荒唐行为吗?”“呃,呃……”蒋介石依旧唔唔诺诺,讷讷不能出口。他脸色由红变青,由青转紫,头微微晃动着,眼角的两扇鱼尾纹在病态地抖颤。他想站起来,像是四肢无力;想呼唤左右,又觉不大妥当,尴尬之状,前所无有。

李宗仁胸口大起大伏,神情由初时的略略紧张变得十分激愤。他口有些干,但并不打算去喝桌上那杯腾着香气的茶,只轻轻喷了喷嘴,铁塔般地立着。他丝毫不因蒋介石的尴尬而稍有姑息之意,又用训斥般的口气大声说道:“恕我直言,你蒋中正就是党国败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人说袁世凯独裁专制,我看你比袁世凯又胜十倍!”兴许是怒不可遏,李宗仁的声音大得有些震耳。尽管喉咙很干,但心中的积怨已经发尽,他初进这行馆时的压抑重负,变成了一种胜利者的轻松舒坦。他没有告辞之语,甚至也不留下一句“再见”或“后会有期”,一转身,一拔腿,操着军人刚毅的正步,橐橐地走下楼去!

29

香港半山太和医院的那间特别病室里,安静得可以听到落针的声音。

彬彬有礼、细语轻言的护士已经来给李宗仁量过血压,探过脉搏和体温。

李宗仁服过药,静躺在病床上。医生叮嘱他每天不可多会客人,以静养为宜。

进院已经十天,什么可能进行的检查都进行过了,确诊为胃及十二指肠溃疡、出血,必须施行外科手术。而这手术,李宗仁打算到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附设的长老会医院去进行。因为那医院是世界最佳医院之一,身居代总统高位的他当然可以享有这样的资格,而且已经得到美国国务院的同意。眼下暂住香港的原因,是等待办妥随员的护照和包定泛亚航空公司的专机,至于李宗仁本人,依照国际惯例,以国家元首身份入境,可以不用护照,只需外交部出具一纸证明。

1949 年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自元月下旬,蒋介石宣布下野,他代总统以来,十个月的总统生活,使他备受折腾,历尽艰辛。他曾经自嘲地思量过:在中国这块把总统当成皇帝看的土地上,他应该算是最不像皇帝的一个总统,一个让失败摧残、让痛苦折磨,政令不出府门,同党左右掣肘,没过过一天皇帝日子的总统。偶尔,他也曾在心灵深处掠过一丝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水不能倒流,时不能逆转,人的足迹自然地写就自己的历史。

现在, 他唯独感到欣慰的,是他在广州梅花村痛骂过一番飞扬跋扈的蒋介石。

他自忖:在中国,敢于这样当面痛斥蒋总裁的, 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从这一点说, 他又自我感觉没白当这十个月代总统。“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人世间不就如此而已?尽管于国于家,于人于己,都可以说得如何如何冠冕堂皇,但人总归是人。

9 月间,他痛骂过蒋介石之后,就没打算再与蒋言归于好。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长沙换帖的那张兰谱,自然早已灰飞烟灭。在10月中旬共军攻占广州的前几日,府院机关已迁往重庆,重又回到抗战时的西南陪都。他也随着飞到那座雾都山城。在那里,他曾与白崇禧、张发奎研讨、部署过西南一隅的最后抗争,但正如螳臂挡车,一切都徒劳无益。

蒋介石并不因为遭到他的训斥而稍有所收敛,反而暗地指使一批“CC”分子吵嚷要请总裁复出主政。早在9 月间,白崇禧在湖南衡阳、宝庆被共军打得惨败之后,老蒋暗地里就对白氏拉拢,利用白崇禧对李宗仁已有微词之势,许以若复出则必由白氏主行政院并兼国防部长统帅全军之愿。白崇禧虽对蒋介石的许诺尚不敢坚信,但他深知这位蒋氏翻云覆雨的本领,因而对老搭档李宗仁渐生二心。老蒋见白崇禧已入套,11 月初,指使左右吴忠信、张群诸人对李宗仁“逼宫”,暗示要他声明“引退”,并对蒋“劝进”。

李宗仁当然不肯买账,对说客们一番强词拒绝之后,他率随员数人借口视察西南,飞往昆明,以避纠缠。张群又带着“劝进书”追到昆明,说是蒋总裁不日即抵渝,希望他在“劝进书”上签名。

李宗仁再度严辞拒绝。他知道老蒋必趁他离渝时乘虚而入,在昆明小住数日后,他不返渝而飞回桂林。而后又飞至南宁、海口视察,考虑桂系军队的最后退路,想保住一点老本。不料自海口返邕后,胃病夙疾突然加重,便血不止,大有不起之势。李宗仁的母亲、叔叔、长兄均因胃出血而致死,他生怕自己步先人之后尘,重罹斯疾,而且听说老蒋已飞抵重庆,准备“复出视事”。他思之再三,以为国事至此,人事至此,个人已无回天之力。

于是,便在南宁发表书面谈话,宣布赴美就医,国府中枢的军政事宜,均由行政院长阎锡山负责;总统府日常事务,则由秘书长邱昌渭和参军长刘士毅代行处理,并于本月20 日飞来香港,住进这太和医院。

自我解脱恐怕是身处困境的人求得精神医治的最佳办法。李宗仁自入院以来每每如此思考,而且也尽力遵照医嘱,避免见人,但国事已到转折关头,作为形式上尚未离开最高中枢统帅地位的他,国事人事仍蛛网般万缕千丝地牵扯着,是欲解脱而不能的。十天来,几乎每天都有非见不可的客人,病房外专设的挡驾侍从怎么也挡不住。在港的亲朋故旧自不必说,连美国参议院共和党的领袖诺兰、第七特种舰队司令贝克,也来谒见,那些既不满蒋中正重新上台,又害怕共产党主政的“中间人物”,更是频频前来“探望”,给他提出许多“合理”建议。李宗仁只好推说重病在身,一切待康复后从长计议。他的确想好好歇息一下了,大半生戎马生涯,如今已是年近花甲的人,解脱和安宁显得十分可贵。

李宗仁看了看枕边那只老怀表,已经9 点半了。他想睡睡“复床觉”。

夜里总睡不好,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有几分睡意,而且一旦睡着,则特别熟、特别稳。他轻轻地按了按床头边的电铃按钮,通知病房外的侍从,按已经说好的信号,半小时内绝不能让人打扰。

“小雪”已过,“大雪”将临,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这宽敞的病房里却温暖如春。一切都那么洁白;白的墙、白的床、白的椅、白的窗……

李宗仁扫视了一番眼前这个洁白世界,忽地想起《红楼梦》里那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诗,轻叹一声,合眼睡去。再这样等待几天吧,西半球的那个美利坚合众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常在梦里遐想……

当他醒来的时候,竟意外地有两个人坐在床前:泪流满面的秀文和愁眉不展的珍妮。

“哦,你们来了!”李宗仁缓缓撑坐起来,弹簧床太软,挺难撑起。

“德邻……”李秀文声音有些凄惶、颤抖。转眼又是一年多不见。这一年多来,丈夫算是身居高位,却反而衰老得比以往快。鬓发已经斑白,面容形同憔悴,那双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疲惫、失神,岁月的犁无情地在他的额头、眼角和颧侧留下了不算太浅的沟痕。

其实,李秀文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两鬓也已经有了白发,面容较以往消瘦。虽然她不像郭德洁那样与丈夫相伴奔波,但丈夫的行踪、得失,她总是牵肠挂肚,悬着的心不会比伴着的心好受。李宗仁看着这位比自己大半岁的结发妻子,真可谓“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秀文,你不要为我担心,自己多保重!”李宗仁眼眶有些湿润,这一辈子,在她面前,他第一次这么动情。

“你进院十天了,我早该来看你。听幼邻说,德洁天天守在这里……”“唉,其实,你们之间也大可不必……”李宗仁当然知道李秀文和郭德洁的关系。前年在北平的那些日子,两人不能住在一起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北池子和西总布胡同相距并不太远,居然三个月不肯见一次面。李宗仁有些左右为难,只好两面关照,但每每从秀文那里回来,德洁总要闹一番别扭。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眼前的大难,反而把夫妻聚在一起了。人都老了,何必还计较那些呢!

“你什么时候走?”秀文眼里早已滚动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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