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顿半日,又与诸位心生几窍的人精周旋半日,楮知忆按着炸地突突跳地脑门缓了半口气,望着车夫的背影眯了眯睁。
她方才急于离开百里司羽,好至上车始便未说过有要去往何处,车夫也不曾开口相问,只顾低头拉车,速度飞快,脚似生风。
楮知忆将手伸到后腰,握住了别在腰后的勃朗宁,盯着车夫看了半晌,忽而勾了勾唇,心底提起的一股气顿时散了。
车夫脊背微岣嵝,却依稀可见粗布短褂之下宽肩窄腰,椎骨挺直。
待车拐入深巷停住,楮知忆的枪口已经抵在了车夫的太阳穴上,清冷的声音染了几分要笑不笑地怒气:“护士小姐好忙啊。”
车夫转头,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双妖娆的眸子,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扯下脸上毛茸茸的络腮胡子,随手袖进了口袋里,也不顾被人抵住了脑袋,整个人懒洋洋地往墙上一靠,眸子闪着潋滟的光,低沉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想你了,想看看你。”
每个人清心寡欲,正襟危坐的人,说到底不过是心未至,情未开。
百里司宸就像打开楮知忆心门的那把钥匙,轻轻一撩便开了那门锁,释放了原本平平稳稳呆在胸口的那一腔深水,倾闸而去,恍若猛兽。
楮知忆怒道:“我身后跟了多少双眼睛你不知道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五师,你不知道么?你还这样一次次跑到人前来。你到底,到底……到底要我怎样担心你才甘心!”
她原本只是想斥他几句不知轻重的话,可是说着说着便有了万般委屈,眼眶一涩。
楮知忆慌忙转过头,抽了下鼻子,压下涌动的泪意,堵气不再理他。
百里司宸握住她的手腕,抬手往身后靠着的门上一推,身子往后一倒,连着楮知忆一同转进了一间屋内。
他们刚一进屋,深巷中便有人拉起了那辆黄包车往前跑去,同时绕进发深巷的黑衣人立刻跟着黄包车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
楮知忆就从方才进去的屋内看着从眼前跑过的黑衣人,蹙了蹙眉:“森田还真是小心。”
说完方才想起自己还在跟人堵气,立刻闭嘴不再说话。只抬眼打量了四周。
这应该是某个宅子的后院,屋内虽然简朴,但桌椅茶具应有尽有。
“森田怕你给她戴绿帽。”百里司宸将她圈进怀里,在她头顶笑得得意,“我偏生就给他戴了。”
“我是良家女子。”楮知忆推开他,正色道,“不同人龋齿。”
“百里司宸握住她的手臂问,“说说看,如此煞费苦心地斩断百里司羽跟杜家的关系,帮他改邪归正,可是瞧上他了么?”
楮知忆拍了拍他的手:“放开。”
“不放!”
“到底是我不在的时候让他占了空,鞍前马后的跑着让你动了心思。”
“所以,你就不管不顾地又跑出来了?”
“不然?”百里司宸抬眼看她,眼里闪过一抹狠意,“再不来,墙角都要让人撬空了。”
“百里司羽……有些可惜。”楮知忆沉默片刻,突然道,“他不该是为一已利益而不顾国土民生的人。”
百里司宸扬了扬眉,冷笑:“所以,你要做个圣母,引他改邪归正?你以为他为体恤你一番苦心交出制毒方子?你以为拿为什么到现在都拿着那张方子不放手?因为那是他掣肘德国人的唯一筹码。也是他归整自己势力的最后筹码。有德国人的帮助,只要凤歧有乱,凤歧城极有可能就是他的。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放弃自己筹谋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不是为了我。”楮知忆一把推开他,突然失了说话的兴趣,“我不需要任何为我放弃什么,不需要。”
百里司宸本来同她说话时松了力,此时她突然发力,竟不胜防被推倒在地上。
扑通一声巨响,门立刻被撞了开来。
“师座。”小伍扛着枪在门口一扫,最后在滚在地上的师座和站着的楮知忆脸上梭了一梭,飞快带上门,睁着眼说的瞎话从门外传来,“椅子摔了,没事。”
楮知忆凉凉地往地上扫了一眼,直接往外走去。
百里司宸看着了她的步子,一把握住了那纤细的脚踝,用力一扯,在她摔倒的时候,自己挪了挪身,直接让她摔在自己身上,免得她摔到伤口。
“百里司宸。”楮知忆低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我在吃醋,没看出来么?”百里司宸将一只胳膊递到她面前,“你闻闻,我整个人都是酸的。”
他说的那样直接,楮知忆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暂时闭嘴苦思安慰之词。
“知忆,你可以救一个人的命,但救不了一个人的精神。”百里司宸叹了口气,“百里司羽也不是他想放手就能放手的。他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利益系统,断了杜闫生,还彼得,还有德国人,说不定后面还有日本人。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了,他要退,代价太大……”
“是为了你。”百里司宸话未说完,楮知忆已经想到了安慰之词,她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眼睛,直言道,“为了你少个敌人,为了你有一日上战场时,不会有人在后方断你后路。而且……百里司羽,他视我为朋友。朋友,自然该做诤友,他错的,我帮他改,他……”
“等等。”前面那一句百里司宸听着确实可心,后面却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打断她,捧住了眼前那张精致又端正的小脸问,“你何时跟百里司羽做了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