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警察要抓楮知韶,森田是目击人之人;被未知刺客击中已送往医院的人是森田的随从;楮正良报森田意图谋杀女儿楮知忆……
洋警察零星的汉语有些不够用,一边听着翻译的陈述,一边茫然地看着看看森田又看看森田,最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全部都先带回去审问再说。”
陈友看了楮知忆一眼,立刻会意,拦在楮知韶身前道:“楮少不属租界居民,不如让我带回警察厅问询。要能问出幕后主使,我们一定立刻马上向您汇报。”
洋警察十分有原则,吹着两撇金黄的山羊胡,用生硬的汉语拒绝:“不行,你们在我们的地方上犯事,一定要由我们处理。而且,今天发生在教堂里的枪击案也会由我们来查,你们只能协助。”指了指楮知韶,“凤歧警察厅想要审他……”指了指上面,“除非有批文,否则我们不会放人。”
洋警察态度坚决,陈友也不肯退让,加上还有楮正良在争取,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惊动了租界领事。
有力的太阳光拢在教堂台阶上,缩在角落的猫听到脚步声,拱起脊背,慵懒地展开身体,几经纵跃立刻便轻快地跳上了教堂的窗户。
楮知忆一步步迈下台阶,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台阶下被一干警察扣押住的杜月新,淡淡地梭了一眼跟在一旁的陈友:“你来晚了。”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受伤了?”
“小伤,没事。”陈友随意地撸了一下袖子,盖住了手上的伤口,歉然道,“抱歉,楮小姐,没有把楮少带出来。”
楮知忆看着不远处化成黑点的轿车,漠然道:“阿爸都周旋不开,陈友长不必自责。”脚步一顿,“带杜月新回去,我阿爸不是要告段天么?去申请拘捕令,把人带回来。”
陈友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问了句:“要不,我先送您回家吧。”
楮知韶被租界警察带走了,楮正良第一时间便走了,赶着时间去为独生子周旋;森田走了,因为得力下属遇难,要去医院探视,也走了。
那些来观礼的亲戚朋友早就跑光了,留她一个新娘独杵在教堂。只怕不用多久,楮知忆这位“嫁不出”的姑娘就会成为凤歧城新的谈资了。
也就是楮知忆还能稳住,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子此时都只怕要哭天喊地了。
“不必。”楮知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当务之急是先把段天拘住。”
以楮知忆对森田的了解,不把他扣住,就一定会对楮知韶用刑。楮知韶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开枪?是谁的意思?她脑子里一团乱,要是楮知韶落在森田的手里,那一切主动就会被森田掌握。她要控制住森田,先发制人。
陈友明白当下顾不上她,小跑着下了台阶,押着杜月新就要走。
台阶长而远,杜月新钉在原地看着在拾阶而下的楮知忆,怨毒的目光钉死了她,任凭一干警察怎么扯都不肯走。陈友有些不耐烦,直接说一句:“拖走。”
“你们敢!”杜月新指着楮知忆吼道,“楮知忆,我让你生不如死。”
陈友亲自上手,提住了杜月新后衣领,直接往车里一扔,“走!”
警察厅的车也走了个干净,教堂前最后一抹俗影就此离开了,只有几名惊魂未定的牧师站在门口张望。
楮知忆招了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切下了婚纱冗长的裙摆,让车夫去黄金银行。
婚礼出事,她去银拿带钱准备逃跑是个极好的理由。
黄包车却一出租界便自行跑了,楮知忆脸色一变,正要跳车,就听得车夫低声道:“夫人,事情有变,师座让我们听您的。”
是小伍的声音!
楮知忆绷紧的脊背立刻便放松下来,低声问:“你没有跟他一起去?”
“我留下照应。”小伍的脚步飞快,声音从急促的脚步声中传地轻而稳,“师座说,你对我比较熟悉。”
楮知忆没有说话,默默捂住了胸口,贴身藏着的钻戒膈的胸口发疼。
百里司宸知道她性情淡漠,独来独往,便故意留下与她有多番接触的小伍,就身有个熟人与她照应。
他远在千里之外,把自己的近卫留给她;他为她救亲朋旧友,把项背交给她,她又如何能辜负!
小伍绕着凤凰街跑了几圈,甩开了跟在身后的尾巴才带着楮知忆拐入了窄巷,来到一所偏僻的小院中。
等在院中的都是眼熟的人,都曾经在严春里光过傍子挨过罚。糙汉子们看到楮知忆的时候想到曾经联合骗她说百里司宸死了的事,象征性红了红脸表示了过意不去,便引着楮知忆进了主屋。
狡兔不知道几窟的百里司宸,在此处的院子颇为简陋,土墙土坑,连像样的桌椅都没有。唯一完好的土坑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小伍道:“这人是咱们在教堂横梁上捡到的,躲的很严实,要不是他动了手我们都不知道上面还藏着人。”
楮知忆走到坑前,见床/上躺着一个极年轻的男人,和楮知韶一样的学生服,看起来顶多就是二十三四岁。脖子上裹着厚厚的止血带,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止血带上的血渍一圈圈往外漾。
被子弹贯穿了脖子,擦着颈动脉虽然没有立刻死,但也活不了了。
楮知忆问:“森田的人是他开的枪?”
楮知忆没有说倒在血泊里的人就是那个石井原太,现在她怀疑这场婚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毒气专家。
该死的百里司宸,她竟然相信他真的是为了看一个什么跟森田一样的副官才去麓山的。
小伍道:“是。”从一旁扯过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小七,跟夫人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小七扛着一把长步枪,瞄准镜包着布与其他步枪有些不同。便知他可能是亲卫里负责狙杀的人。但看模样,只怕不会比她年长。
小七十分不擅言语,看见楮知忆还未开口,整个人都似被烧着了,红的露出在衣裳外的脸和脖子都跟红烧过似的。磕磕绊绊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大抵就是他找到了狙击位等着信号,没想到楮知韶突然开枪了,他正要开枪就看到自己不远处的横梁上有人开了枪,而且还很快被人发现击中。
小七道:“我看他好像知道我在,我要走的时候冲我动了动手。我就趁森田的人还没上来,趁着人乱把他一起带回来了。”
当时确实混乱,楮知忆也在横梁上找过人,并没有看到小七的踪迹,可见这孩子不但枪法好还身手很敏捷,机警。
楮知忆没有接话,因为她正解开床上伤员的脖子,重新取了绷带并不去压伤口,在颈动脉下半寸重新用力扎了,对小伍道:“看清楚了,这样才能止血。虽然救不活,但可以让人缓口气,说最后几句话。”
楮知忆在小伍搬过来的破竹椅上坐了,几乎不近人情地望着床上的人,问:“你和阿韶一起么?”
年轻人已经不会说话,开始涣散的眼神费劲地拢了拢,睫毛无力地颤着,无声默认了楮知忆的问话。
楮知忆又问:“让阿韶在婚礼现场开枪,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组织的意思?”
年轻人听出她话里的愤慨,整个人仿佛被热油泼了一样,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楮知忆凑过耳去,就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计划……不让他动手……只让他掩护……救,救他……不要,误会……”
“你快死了,可有遗言么?”
小伍等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只觉她颇有师座之风,能在生离死别时说出如此冷静到不近人情的话。
年轻人动着只用来出气的嘴,艰难地问:“你,是不是仵作大姐?”
楮知忆应了:“是!”
“真好!”年轻人勾了勾唇,灰败的脸上多了抹活气,灼热的带着血腥的气息虚弱地落在楮知忆耳边,“见笑,在我死后,将我腰带上的东西带给……带给……上海……霞飞……路……找……找……”
楮知忆蹙眉:“谁?”
“……***。”
“如何辨认他?”
年轻人的已经布满死气的脸上绽了一抹神采,涣散的瞳仁敛着一抹华采,“很好认,人群是最耀眼,最有希望的那个就是……”唇角勾起一抹笑间,清楚而平静的说出最后一句话,“大姐,亲自去。”
年轻的头颅失去生命的支撑重重地偏在一侧,睫毛垂下再也没有一丝震颤。
楮知忆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有一只手穿入胸口夺走了她所有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你们出去等我。”
所有人转身出门,小伍转身关门的时候就看见楮知忆已经开始解男人的裤腰带。
哎哟!格老子的。
小伍抖了抖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一把捂住凑上来的一颗脑袋,喝道:“看什么看,滚蛋!”
门被重重撞上,楮知忆恍若不觉。
不是她突然生了疑心,而是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她不得不多几分警醒。
楮知韶既然和他的同伴也来刺杀石井太源,其中计划一定很周密。可是从森田在教堂的反应看,他分明是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场刺杀,甚至知道动手的人一定会是楮知韶。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同伴里有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