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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他们是五个人,肩宽膀圆,两肘枕在桌子上喝酒,小舱很暗,散发出盐卤和海水的气味。对他们高大的身躯来说,这地方显得低矮,而且一端呈尖形,像是被掏空的大海鸥的肚子。小舱微微晃动,像在睡梦中一样慢慢地发出单调的呻吟。

外面多半是大海和黑夜吧,他们也不清楚。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出口,它被木盖盖住。一盏破旧的挂灯在摇晃,灯光照着他们。

炉子里有火,他们的湿衣被火烤着发出水汽,和他们的陶土烟斗冒出的烟交混在一起。

那张笨重的桌子把地方都占满了,桌子的形状与舱室完全一致,周围只留下一条隙缝,好让他们溜过去坐在固定在橡木墙上的窄箱子上。他们头上是大梁,梁木几乎碰到他们的脑袋。他们身后是铺位,这些仿佛在厚厚的木头上凿出来的铺位像死人墓穴的壁龛一样张着嘴。所有这些板壁都粗糙而陈旧,浸满了湿气和盐,由于手的摩擦而被磨损了,变得十分光滑。

他们用碗喝过了葡萄酒和苹果酒,诚实的脸上此刻闪烁着生命的欢乐。他们仍然待在桌边,用布列塔尼话闲聊女人和婚姻的事。在小舱尽头的板壁上供奉着一尊陶制的圣母像,一块固定的小木板托着它。这是海员们的保护神,它的做工还很原始,稍稍显得陈旧。然而陶制人物比真人活得更长,它那红蓝两色的长裙在这间暗灰色的简陋木屋中仍然显得十分鲜艳。圣母像肯定不止一次地听过焦虑时刻的热切祈祷,它脚下还钉上了两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这五个人的穿着一模一样,厚厚的蓝毛衣裹着上身,毛衣下端塞进长裤的腰带里,头上戴着油布雨帽,它叫“苏罗伊”(这是给我们半球带来雨云的西南风)。

他们的年龄不一样。船长可能有四十岁,其他三人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最后一个被他们叫作西尔韦斯特或吕尔吕的人只有十七岁,但在身材和力气上都已是大人了。他两颊上蓄着纤细而卷曲的黑胡子,只有蓝灰色的眼睛稚气未减,眼神十分温柔、天真。

地方太窄,他们在阴暗的舱室里相互挨着,似乎感到一种真正的惬意。

……外面肯定是海和夜,无尽忧伤的海水和深沉的黑夜。挂在墙上的铜钟指向十一时,当然是晚上十一时。木头天花板上传来了雨点的声音。

他们快活地议论婚姻,但没有说什么不体面的话。不,他们谈的是未婚男人的打算或者当地某些婚礼庆典中发生的滑稽事。有时他们大笑起来,直率地影射爱情的欢悦。但是,对他们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爱情始终是神圣的,它即使在粗俗中也几乎贞洁如故。

此刻,西尔韦斯特感到烦闷,因为那个名叫让(布列塔尼人称杨恩)的人没有来。

的确,这个杨恩去哪里了?还在上面工作?他为什么不来参加大家的聚会呢?

“可马上就到午夜了。”船长说。

他站起身,用脑袋将木盖顶开,以便呼叫杨恩。于是从上面射下了奇怪的微光。

“杨恩!杨恩!……喂!伙计!”

“伙计”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

微弱的光线从打开片刻的盖口射下来,光线很淡,像是白日的光。“马上就到午夜了……”但这的确像太阳的光线,像是被神秘的镜子从很遥远的地方反射过来的夕阳光。

洞口关上了,黑暗再次袭来。小灯射出昏黄的光。“伙计”穿着大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这是位彪形大汉,他进来时不得不弓着腰。盐卤的酸味使他一进来就捏捏鼻尖扮了一个鬼脸。

他的身材大大超过通常人的尺寸。特别是两肩像杠杆一样平直。他面对你时,肩上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鼓了出来,在手臂顶端形成两个球体。一双棕色的大眼,眼神十分灵活,显得粗犷和高傲。

西尔韦斯特双手抱住这位杨恩,像孩子一样温情地将他拉到身边。他和杨恩的妹妹订了婚,所以把杨恩当作哥哥。杨恩像喜欢受到爱抚的狮子一样任他亲抚,同时亲切地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和别人相比,他嘴里的空间很大,因此牙齿长得稀疏,而且似乎很小。淡黄色的髭须虽然从未剪过,但相当短。它是卷曲的,在线条精细的美丽嘴唇上方形成两个对称的浓密小鬈,鬈尖在凹下的两个嘴角旁边变得蓬松。其他地方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深色的脸颊上还有一层清新的绒毛,很像未被人碰过的水果的绒毛。

杨恩坐了下来,他们又倒满酒,并唤来小水手,替他们装烟斗和点烟。

对小水手来说,点烟也就是抽两口烟。这个小男孩长着圆圆的脸,身体很结实。他和这些海员们都沾着亲,海员们相互之间也多少沾着亲。小水手的工作繁重,但他在船上受到溺爱。杨恩把自己杯里的酒给他喝,接着便打发他上床睡觉。

他们又谈起婚姻那个大话题。

“说到你,杨恩,”西尔韦斯特问道,“我们什么时候给你办喜事?”

“你不害臊吗,”船长说,“你这样的大个子,二十七岁还没有结婚,姑娘们看见你会怎么想呢?”

杨恩用对女人不屑一顾的神气耸耸令人害怕的双肩:

“我的喜事嘛,有时按夜晚办,有时按钟点办,那得看了。”

他刚为国家服役了五年。他当过舰队的炮兵,在那里学会了讲法语和发表怀疑派言论。于是他讲起了最后那次喜事,它似乎只维持了两星期。

那是在南特,对方是位歌女。一天晚上,他出海回来,带着几分醉意走进一家剧院。剧院门口有一个女贩在卖大束大束的鲜花,二十法郎的金币便可买一束。杨恩买了一束,但不知如何处置,因此进剧院时便使劲将花束朝舞台上唱歌的女人扔过去,正打在她脸上——这种做法一半是粗鲁的求爱,一半是讽刺,因为他觉得这个浓妆艳抹的玩偶太妖娆。那女人立刻倒下了,后来她迷恋了他近三个星期。

“我走的时候,”他说,“她甚至送给我这块金表。”

他拿出来给他们看,将金表扔在桌子上,仿佛是蹩脚的小玩意。

他讲这件事时,语言粗鲁,夹带着他独特的情景描述。然而这种平庸的文明生活在这些原始人中间显得极不协调,与他们感觉到的周围寂静深沉的大海,与他们隐约瞥见的头顶上的微光极不协调,这微光使他们意识到北极的夏天正在消逝。

杨恩的态度使西尔韦斯特既难过又吃惊。他是童男,在婚姻等圣事上十分慎重,这是老祖母从小教育他的。她是普卢巴兹拉内克村一位渔夫的寡妇。西尔韦斯特从小就每天和祖母去到母亲墓前跪拜诵经。墓园建在悬崖上,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水色发灰的英法海峡,他父亲就是在那里的一场海难中丧命的。祖孙两人很穷,于是他很小就出海打渔,在大海上度过了童年。现在他每晚还做祈祷,眼神里还保留着宗教的赤诚。他长相英俊,就容貌而言,在这条船上仅次于杨恩。他嗓音温柔,声调充满稚气,这与他的高大身材和黑胡子不太相配。他发育得太快,所以对自己突然间变得又高又大感到几分拘束。他打算尽快与杨恩的妹妹结婚,所以,对追求他的姑娘们,他一概置之不理。

在船上,一共只有三个铺位——两人共用一个。所以他们在夜里轮流睡觉。

时间已过午夜,他们结束了聚会——为庆祝他们的保护神圣母的升天节。三个人溜到像坟墓一样幽黑的小壁龛里躺下睡觉,另外三个人回到甲板上接着干钓鱼的活儿。他们是杨恩、西尔韦斯特和一位名叫纪尧姆的老乡。

外面有光,永恒的光。但光线很淡,难以确定。它像日落后的反光一样附在物体上。他们四周是没有颜色的巨大空虚。船舷以外的一切都似乎是半透明的、无法触知的虚幻。

目光很难识辨大海。它先像一个不用反映任何形象的、颤抖的镜子,随后延伸开去,形成浩瀚一片水汽,再往后就看不见了,既无边界又无轮廓。

空气中潮湿的凉气严峻而刺骨,胜过真正的寒冷。人们呼吸时闻到强烈的盐味。一切平静,雨已停了。在上面,无定形无颜色的云层里似乎藏着这种无法解释的潜在的光。人们意识到这是黑夜,但仍然能看清,物体显得浅淡苍白,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甲板上的三个人从童年时起就生活在寒冷的海洋上,生活在像幻觉一样朦胧不清的幻景中。他们习惯于看见这无止境的一切在窄狭的木船周围不断变化,而且像大海鸟一样,眼睛也习以为常了。

船在原地慢慢摇晃,不断发出单调的叹息,令人想起睡梦中哼出的布列塔尼歌曲。杨恩和西尔韦斯特很快准备好了鱼钩和鱼线。另一个人打开一桶盐,在他们身后坐下等待,一面磨那把大刀。

时间不长。他们刚把鱼线抛进平静而寒冷的水中就马上拉起来,鱼钩上挂着闪着铁灰色的大鱼。

一而再,再而三,活泼的鳕鱼被钓了上来。捕鱼在寂静中进行,迅速而无间断。另一个人用大刀开膛,将鱼拍扁,洒上盐,计算数目,于是新鲜的咸鱼流着汤,在他们身后堆了起来,等他们上岸时,这可是他们的财富。

单调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在船外广袤而空旷的水域里,光线在慢慢地变化,此刻显得更真实。原先的灰白暮色,极北地区的夏日黄昏,越过黑夜,仿佛成了曙光,反射在海里所有镜子中那一道道朦胧的粉红光纹上……

“你真该结婚了,杨恩。”西尔韦斯特突然说。他盯着水面,这次表情很严肃。(他好像知道布列塔尼的某位姑娘爱上了这位棕色眼睛的大哥哥,但他不好意思碰这个严肃的话题。)

“我!……当然,有一天我会办喜事的。”杨恩微笑地说,活泼地转动眼珠,总是一副倨傲的神气,“但是决不娶本地的姑娘,不,我要娶大海,要请你们大家,请这里所有的人来参加我的舞会……”

他们继续钓鱼,没有时间来闲聊。这是鱼汛期,两天以来庞大的鱼群不断地从这里游过。

头天晚上他们通宵没有睡觉,在三十个小时里捕了上千条肥大的鳕鱼。他们感到手臂酸痛,昏昏欲睡,只有身体仍然醒着,继续做机械的钓鱼动作,而精神则时不时地在睡眠中飘浮。但是他们呼吸的海上空气像创世之初一样洁净、充满活力,因此,虽然疲乏,他们仍觉得心情开朗、毫无倦容。

清晨的光,真正的光终于出现了,像混沌初开一样,光明与黑暗分隔开来。黑暗似乎在天边堆积起来,大片大片地,沉甸甸地挂在那里。现在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令人感到这才真正走出了黑夜,而先前的微光像梦幻一样朦胧和奇异。

厚厚的云层布满天空,这里那里露出隙缝,很像是圆顶的洞口,粗大的光柱从上面射下,闪着浅红色的银光。

低层的云像一条黑黝黝的带子环绕整个大海,远处显得模糊和阴暗,空间似乎是封闭的,那里是极限。云像是幕布,遮住了无限,又像是帷幔,遮盖了会令人想象不到的巨大奥秘。这天早上,杨恩和西尔韦斯特在这条木板小船上,周围不断变化的世界仿佛在深深地冥想沉思,像是圣殿,从殿堂圆顶射进一束束的光,它在延长,在静止的水面上形成反光,和教堂前大理石广场上的反光一样。接着,在很远的地方又亮起了另一个奇景:粉红色的、犬牙交错的、高耸的海岸,那是阴暗的冰岛的一个岬角……

杨恩和大海结婚!……西尔韦斯特不敢再说什么,一边钓鱼,一边在想这件事。哥哥对婚姻大事的冷嘲热讽使他难过,更使他害怕,因为他很迷信。

很久以来他就在想杨恩的婚事,梦想杨恩能娶歌特·梅维尔——潘波尔的一位金发姑娘,希望自己有福气参加他们的婚礼,因为他就要去服役,去流放五年,归期未卜。这个无法避免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心情开始变得沉重……

清晨四点钟,在下面睡觉的三个人上来换班。他们还没有完全睡醒,一面往上走,一面穿上长靴,深深地吸几口清新而寒冷的空气。淡淡的反光使他们目眩,所以他们闭上眼睛。

于是杨恩和西尔韦斯特迅速吃早饭。他们用木槌将硬饼干敲碎,然后嘎扎嘎扎地嚼了起来,一面大笑,因为饼干实在太硬。马上就能下去睡觉,在床上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他们又变得高兴了,相互搂着腰,哼着一支老曲子摇摇摆摆地走到下甲板的舱口。

在钻洞以前,他们停下来逗船上那只狗。它被叫作“土耳其人”,是只纽芬兰犬,年岁很小,爪子很大,但笨拙和幼稚。他们伸手逗弄小狗,小狗像狼一样轻轻咬他们,最后把他们弄疼了,于是杨恩那多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气,使劲踢了一脚,小狗被踢倒在地上直叫。

杨恩是个好心肠的人,但天性有几分粗鲁。如果仅仅就姿势举止而言,那么在他身上,温柔的抚摸往往和突如其来的粗暴相去不远。

2

他们的船叫玛利亚号,船长是盖尔默。玛利亚号每年都去寒冷的水域进行危险的大规模捕鱼,那里的夏天没有黑夜。

玛利亚号和保佑它的陶制圣母像一样古老。用橡木撑起的厚木舷板已被磨损,凹凸不平,浸满了湿气和盐水,但依旧健康而结实,散发出令人激奋的柏油气味。这条船肋骨粗大,停住不动时显得笨重,然而,一旦刮起猛烈的西风,它便像被风惊醒的海鸥一样强健而轻盈,以它特有的方式爬上浪峰,轻快地跳跃,这是采用现代精细技术的许多新船望尘莫及的。

至于这六个男人和小水手,他们是冰岛人(一种勇敢的航海族,散居于潘波尔和特雷吉耶,世代以捕鱼为生)。

他们几乎从未见过法兰西的夏天。

每年冬末,他们和其他渔夫一同去潘波尔港参加出海祝福仪式。为了这个节日,码头上搭起一座临时祭坛,总是那同一座。祭坛模仿崖洞的形状,里面摆上船锚、船桨、渔网,在这些战利品中央供奉着保佑海员的圣母,它是专门被人从教堂抬来的。它面色温柔沉静,用那双没有生命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一代又一代人,注视着即将获得丰收的幸运儿和其他人——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

游行的行列在圣体的导引下缓缓走着,妻子、母亲、未婚妻、姐妹们在港口走了一圈。港口里所有的冰岛船早就挂上了彩旗,当人们经过时用旗子向他们致敬。神父来到每条船前停住,用话语和手势为它祝福。

然后,全部渔船离港,像舰队一样,几乎带走了所有的丈夫、情人和儿子。船逐渐远去,船员们用响亮的声音一齐高唱圣玛利亚大海之星的圣歌。

每年都是同样的出海仪式,同样的告别。

接着便又开始海上的孤寂生活,他们三四个粗壮小伙子乘着漂浮的木板,在最北面浩瀚和寒冷的水面上捕鱼。

至今为止,他们都平安归来——大海之星的圣母保佑了这艘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船。

八月底是返航期。玛利亚号按照许多冰岛人的习惯,只在潘波尔靠一靠岸,便南下去加斯科涅海湾,那里的鱼能卖好价钱,接着便去产盐的沙岛上买盐,为来年作准备。

船员们在这些仍然充满阳光的南方港口里逗留几天,他们身强力壮,渴望欢乐。夏天的这个片断,这种温暖的空气使他们迷醉——还有陆地和女人。

在这以后,当秋雾升起时,他们回家,回到潘波尔或散布在戈埃洛地区的茅屋里,在一段时间里为家庭、爱情、婚姻、生育操劳。他们每次归来,几乎总能看见新生婴儿,这是在头年冬天受孕的,而且总是等着教父来举行洗礼——这些不断被冰岛吞食的渔夫家族需要许多孩子。

3

这年六月份,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在潘波尔,有两个女人正聚精会神地写一封信。

她们坐在一扇开着的大窗前。古老的大花岗石窗沿上摆着一盆盆的花。

她们俯身在桌子上,两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其中一人戴着旧式的硕大女帽,另一个人的帽子很小,是潘波尔女人常戴的那种新式女帽。你会以为这是两个情人,正一同给某位英俊的冰岛人写情书哩。

口授的那个女人——戴大帽子的——抬头想词。噫!她很老,很老了,虽然她裹着棕色小披巾的背影显得很年轻。她真是很老,至少是七十岁的老奶奶,但还很漂亮,气色很好,两颊发红,像某些善于保养的老人一样。她的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和头顶上,那是用平纹细布做成的两三个大圆锥筒,它们好像一个套一个,最下面搭落在她的后颈上,她那张可敬的脸便嵌在这一大团白色和有宗教味道的褶子之中。她的眼睛很温柔,充满了真诚的坦率。她的牙齿都掉光了,嘴里一无所有,笑起来时露出圆圆的牙床,像个孩子。她的下巴变成了“木鞋尖”(她常常这样说),尽管如此,岁月并未过分损害她的面庞,人们可以猜到她当初像教堂的女圣人一样端庄纯洁。

她朝窗外看,思量着再给孩子讲点有趣的事。

的确,在整个潘波尔,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位老妇人能讲出那么有趣的话,有时是谈论张三李四,有时甚至不谈论任何事。这封信里讲了三四个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毫无恶意,因为她心地十分善良。

年轻女人见她一直没有想好,便开始细心地写地址:

冰岛海区雷克亚未克·玛利亚号船长

盖尔默转交

西尔韦斯特·莫昂先生收

写毕,她抬头问道:

“就是这些了,莫昂奶奶?”

她很年轻,令人赞叹地年轻,一张二十岁的脸。金黄色头发——这在布列塔尼这个地区可是少见的,这里都是棕发。金黄头发,亚麻般的灰色眼睛,几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几乎和头发一样金黄,仿佛是在一条红棕色的、颜色更深的线中央描出来的,那条线给人刚毅有力的感觉。她的侧影稍稍嫌短,但气质高贵,前额下面是绝对笔直的鼻梁,很像希腊人。下唇下面有一个深深的小窝,更衬托出下唇的优美线条。有时,当她为一件事操心时,便用洁白的上齿咬住下唇,于是在细嫩的皮肤下隐约显出几道短短的红印。她身材苗条,但全身却流露出一种高傲和严肃,这来自她的祖辈,他们曾是无畏的冰岛渔夫。她的眼神既固执又温柔。

她的帽子呈贝壳形,低低地压住前额,像头带一样紧紧贴住,两侧高高翘起,露出耳朵上方盘成螺旋形的粗粗的发辫——这种发饰是从古代传下来的,至今仍使潘波尔的妇女显出旧日的风韵。

看来她和这位可怜的老妇人是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她称她为奶奶,其实老人只是她命运坎坷的远房表婶。

她父亲梅维尔先生早年曾是冰岛人,有几分像海盗,靠在海上的大胆冒险发了财。

写信的这个漂亮房间正是她的卧室:一张城市式样的崭新的床,上面挂着边沿绣花的平纹细布床幔,厚厚的石墙上贴着淡色墙纸,好盖住那参差不齐的石头,天花板上涂了一层白石灰,免得人们从粗大的小梁上看出这座房子是多么老。这的确是富裕有产者的家,窗外是潘波尔古老的灰色广场,集市和朝圣节都在广场上举行。

“完了吗,莫昂奶奶?再没有什么事要说了?”

“没有了,姑娘,请你再添上一句,代我向加奥家的儿子问好。”

加奥家的儿子!……就是杨恩……这位美丽而高傲的姑娘写出这个名字时,满脸通红。

她用平稳的笔迹在信笺下方加了这句话,然后急忙起身转过头去,仿佛要观看窗外广场上什么十分有趣的事。

她站立时身体稍高,像高雅女士一般的身材裹在十分合体的、没有一丝皱褶的上衣里。虽然她戴着帽子,神气仍像一位小姐。她的手按美的通常标准不能算纤小,但细嫩而白净,从未干过粗活儿。

当初她是赤着脚在水里跑的小姑娘,幼年丧母,父亲去冰岛捕鱼时,她就无人照料。她长得漂亮,面色粉红,头发蓬乱,倔强而固执,在英法海峡尖厉大风的吹拂下茁壮地长大。那时这位可怜的莫昂奶奶收留了她,让她照料西尔韦斯特,因为奶奶白天要去潘波尔给人做工,干粗重的活儿。

对于被托付给她的那个小男孩,她怀着小母亲般的疼爱,其实她比他只大一岁半。她是金发,而他是棕发,她活泼任性,而他却随和,喜欢撒娇。

财富和城市未能使这位少女忘乎所以,她还记得自己生活的最初时期,回想起来仿佛是自由任性的遥远的梦,仿佛是朦胧而神秘的时光,那时候的沙岸比现在宽,悬崖当然也比现在宏伟。

很早,在她五六岁时,父亲便赚了钱,做起了船货买卖,将她带到圣布里厄克,后来又带到巴黎。于是小哥特成了高大、严肃、眼神沉着的“玛格丽特小姐”。她仍然相当独立,但与当年在布列塔尼沙岸上的孤独无援有所不同。她保持着孩童时期的固执性格。她对生活里的事情的理解纯属偶然,因为她没有任何辨别能力,但她有一种先天的、过度的自尊感,这便成了她的保障。有时她胆大妄为,当面说些坦率得让人吃惊的话。当年轻男子注视她时,她那美丽明亮的眼睛并不总是避开,但眼神正直而冷淡,对方立刻看出这是位规矩的姑娘,容貌和心地同样纯洁。

在那些大城市里,她在穿着上的变化比她本人要大得多。她仍然戴着帽子——布列塔尼女人是很难摘掉帽子的——但很快学会了另一种装束。当初她那种无拘无束的渔夫姑娘的身材逐渐发育,变得丰满了,被海风播下的种子长成了美丽的线条,腰部变细了,穿上小姐们的长胸衣正合适。

每年她都随父亲回到布列塔尼——只是在夏天来游泳。在短短几天里,她重新找到往日的回忆和自己的名字哥特(布列塔尼方言中的玛格丽特)。也许她对冰岛人感到几分好奇,他们总是被人谈论,却从来不在家,而且每年都有人不回来。这个时时被提到的冰岛,在她眼中像是遥远的深渊——而现在她所爱的人正在那里。

后来,父亲心血来潮,要回到这个渔民之乡,在潘波尔广场旁边住下来,像有产者一样安享天年,于是有一天,她便彻底回来了。

哥特将信又念了一遍,封上信封,贫穷但干干净净的老奶奶连声道谢,走了出去。她住得相当远,在普卢巴扎内克近口处的一个小山村里。她曾在那间茅屋里出生,也曾在那里抚养儿孙。

她穿过这座城,许多人向她打招呼,她也一一回礼。她是这里的老人,是一个备受尊重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因此,虽然可怜的长裙很破旧,打上了补钉,但她竟能奇迹般地打扮得很像样。她总是戴着潘波尔女人的棕色小披巾,那是她出门的装束。六十多年以来,大帽上的圆锥形细布就一直搭垂在披巾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巾,原先是蓝色,后来为了儿子彼埃尔的婚礼又重新染过,自那以后,星期日她才用披巾,它仍然显得很不错。

她一点不像老太太,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虽然她的下巴有点翘,但眼睛很好,容貌清秀,人们不能不说她漂亮。

她很受人尊重,仅仅从人们向她问好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

她路过“情郎”家门口,这老头是她从前的追求者,细木工匠,如今已八十岁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让年轻的儿子们在刨床上刨木板。她曾结婚两次,但都没有看上他,据说他引为终身遗憾。年岁大了,他总是怀着半诙谐半恶意的怨恨招呼她:

“喂!美人,什么时候给您‘量尺寸’呀?……”

她谢谢他,不,她还没有决定要订做这套衣服。当然,老头这句稍稍笨拙的玩笑指的是冷杉木做的衣服,那是世间一切服装的归宿。

“好吧,您什么时候愿意都行,您可别不好意思,您知道……”

这种玩笑他已经开过好几次了,但是她今天没有心思笑,因为忙忙碌碌的生活使她感到疲惫和衰弱。她想到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亲人,他一从冰岛回来便将去服役——五年啊!……也许去中国,去打仗!……等他回来时,她还在世上吗?一想到这里她便焦虑不安……不,这位可怜的老妇人显然不像她外表上那么快活,她可怕地皱起脸,仿佛要哭出来。

这么说,人们可能把她最后的孙儿从她身边夺走,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唉!也许还不如在重见他以前就独自死去……她想了些办法(她认识城里的某些先生)想不让孙儿走,因为他是这位即将失去劳动能力的贫苦奶奶的赡养者,但是事情没有办成,因为西尔韦斯特的哥哥让·莫昂是逃兵,家里人谁也不再提起他,但他生活在美洲某个地方,所以弟弟就不能得到减免兵役的优待。当局还说老奶奶享受海员寡妇的小笔年金,不能算贫穷。

她回到家中,长久地祈祷,为所有死去的亲人祈祷。接着她怀着热诚的心为小西尔韦斯特祈祷。她打算睡上一觉,但想到冷杉木衣服,自己这么老了孙子还要离家,心中万分难过……

另一个女人,那位少女,一直坐在窗旁,瞧着夕阳在石墙上的黄色反光和在天空盘旋的黑燕。潘波尔在五月里漫长的黄昏总是死气沉沉,星期天也不例外,姑娘们没有人来追求,三三两两地散步,梦想着冰岛的情人……

“……代我向加奥家的儿子问好……”她写这句话时局促不安,这个名字再也挥之不去了。

她常常像小姐一样在窗前度过黄昏。父亲不大喜欢她和同龄的姑娘一同散步,其实她从前和她们身份不也一样吗?父亲从咖啡店出来,一面抽烟斗,一面和像他一样的老海员一起踱步,这时,他喜欢看见女儿站在这座富人住宅的高高的石砌窗口,站在一盆盆花之间。

加奥家的儿子!……她不由自主地朝大海的方向看,她看不见大海,但感到它就在近旁,在船夫们往这里走的那些小街的尽头。于是她的思绪飞向这个无边无际的、始终吸引她、迷惑她、折磨她的东西。她的思绪飞到了那边,遥远的北极海洋,那里有盖尔默船长的玛利亚号。

加奥家的这个儿子可是个怪人!……他曾经既大胆又温柔地献殷勤,现在却在闪避,令人捉摸不定。

接着,在她长时间的遐想中,出现了去年回布列塔尼的往事。

十二月的一天清晨,经过在火车上的一夜旅行,她和父亲从巴黎来到甘冈。天色刚刚泛白,很冷,雾蒙蒙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她立刻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只在夏天来过的这座古老的小城,她现在认不出来了。她仿佛觉得一下子掉进了乡下人所说的“年代”——久远过去的时光。和巴黎不同,这里是一片沉寂!这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生活平静,在雾里为自己的琐事奔走!由于潮气和黑夜尚未散尽,深色石头的老房子显得黑黝黝的。那天早上她觉得布列塔尼的这一切都悲凉凄惨——而现在呢,她爱上了杨恩便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爱了。

早起的主妇们已经打开了大门,她从门口经过时往里面看看,房子陈旧,有一个大壁炉,刚刚起床的老奶奶正平静地坐在那里。天更亮了一点,她走进教堂祈祷。宏伟的教堂显得庞大而阴暗,而且和巴黎的教堂很不相同,粗石柱的根部已被岁月磨损,空气中有一股墓穴和硝石的陈腐气味。在圆柱后面的一个偏角里正燃着一根蜡烛,它前面跪着一个女人,大概在许愿,纤细微弱的火光消失在模糊不清的、空荡荡的圆顶下……哥特内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已被忘却的感情的痕迹;从前,她很小的时候,被人领到潘波尔教堂参加冬晨第一次弥撒,当时她是多么忧愁和惊恐。

然而,那个巴黎并不使她眷恋,虽然那里有许多美丽有趣的东西。首先,她在那里感到局促,因为她血管里流的是航海者的血。其次,在巴黎她觉得自己是陌生人,外来者。巴黎女人身材苗条,腰部显出故意设计的曲线,她们以特有的方式走路,以特有的方式在由鲸须支撑的紧身衣里扭动身体。哥特很聪明,从未想到去模仿这些事。她每年从潘波尔订做帽子,戴着它走在巴黎的街上她感到很不自在,她没有意识到,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回头瞧她,是因为她很迷人。

有些巴黎女人气质高雅,很吸引她,但她知道自己高攀不上。另一些女人层次较低,倒是愿意和她交往,但她看不上,认为不够格,不予理睬,因此她生活中没有朋友,几乎只有父亲与她做伴,但他很忙,总不在家。她不留恋这种背井离乡的孤独生活。

尽管如此,那天她到达时,凛冽严冬的布列塔尼出其不意地使她沮丧。还得坐四五个小时的马车才能深入到死气沉沉的腹地,抵达潘波尔,一想到这里她便感到不安,仿佛心情沉重。

就在这个灰蒙蒙的当天,父亲和她坐在驿车上行驶了整个下午。驿车又旧又小,到处是裂缝,没有遮拦。黑夜来临时,他们经过凄凉的村庄,幽灵般的树上渗出细细的雾气水珠。不久就必须点灯,再也看不见什么了——只有焰火般的两道绿光在马前两侧跑动,这是投射在路边没有止尽的篱笆上的车灯灯光。十二月份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些葱绿的草木呢?……她十分惊奇,俯身窗外想看个明白,接着她认出来又记起来了,这是荆豆,永恒的海滨荆豆,它长在小路边和悬崖上,在潘波尔地区从不枯黄。这时刮起了温暖的风,她认出来了,风带来了大海的气息。

路程快结束时,她完全醒了,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对了,既然现在是冬天,这次我能见到漂亮的冰岛渔夫了。”

十二月份,他们该在家里,兄弟、未婚夫、情人、表兄弟都该回来了。每次她回来过夏天时,她的大大小小的女友们和她一同在傍晚散步时总是没完没了地谈论他们。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脑子,她的双脚在马车里一动不动,变得冰凉……

她的确见到了他们……而现在她的心已被其中一人夺走了。

4

她头一次看见这个杨恩是在她到达的第二天,那是十二月八日,是渔夫的守护神佳音圣母的节日,冰岛人的朝圣节。在宗教游行以后,阴暗的街上还悬着白旗,上面饰有常春藤、冬青、叶丛和冬天的花朵。

天空阴沉,朝圣节的欢乐显得沉重,带有几分粗野。欢乐而不轻松,这主要是由于那种毫无所谓、满不在乎的情绪,还有强健的体力与烧酒,而压在这一切之上的是死亡的威胁,它无所不在,但是在这儿更为赤裸。

潘波尔在喧闹:钟声和神父的诵经声,小酒馆里粗鲁单调的歌声,为水手催眠的老曲调,还有古老的悲歌,悲歌来自大海,来自我不知道的某处,来自久远的往昔。成群的水手挽着手臂在街上踉跄而行,因为他们习惯于摇来摆去,何况又有几分醉意。经过了海上长期的禁欲生活,他们投向女人的目光更为兴奋。还有成群的姑娘头戴修女式的白帽,胸部裹在紧身衣里,但十分丰满,微微颤动,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整个夏天的欲望。石头老房屋里是这些拥挤的人,古老的屋顶讲述好几个世纪以来的斗争:抵御西风、水沫、雨点,抵御大海掷来的一切,也讲述屋顶下发生过的热烈故事,关于胆量和爱情的往事。

一种宗教感情、节日气氛笼罩着这一切,古老的仪式、保佑平安的信条、洁白无瑕的圣母都备受尊重。在小酒馆旁边是教堂,石阶上撒着叶丛,大门敞开,从阴暗的门洞里飘出乳香的气味,黑暗中点着蜡烛,神圣的拱顶上处处挂着海员们的还愿物。在多情少女的身边,是死去海员的未婚妻和遭遇海难者的寡妇,她们披着长长的服丧披巾,戴着小平帽,从纪念死者的小殿里出来,两眼低垂,默默无语地穿过生命的喧嚣,仿佛是黑色的警告。咫尺之外就是大海,是养育和吞食一代又一代矫健者的大海,它在骚动,发出声音,它也在参加庆典……

所有这一切给哥特一种朦胧的印象。她很兴奋,她在笑,但内心却很难过。一想到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她感到某种焦虑。广场上有游戏和杂耍,女友们领她去那里散步,告诉她前后左右那些潘波尔或普卢巴兹拉内克青年的名字。一群“冰岛人”在悲歌歌手们面前站住了,背朝着她们。其中一人是彪形大汉,两肩出奇的宽,使她吃了一惊。她带着几分嘲讽只说了一句话:

“这人可真高大!”

话里几乎有这层意思:

“谁要是嫁给这样的大个子,他肯定在家里碍手碍脚。”

他好像听见了,转过头来,从头到脚迅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

“这个如此漂亮的,戴着潘波尔帽的女人是谁?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

接着,出于礼貌,他很快低下眼睛,仿佛注意力全集中在歌手身上,只露出头上的黑发,它相当长,在后颈上十分鬈曲。

她毫不拘束地打听了许多年轻人的名字,但不敢问这个人姓甚名谁。她粗粗看了一眼他那张漂亮的脸,那美丽的、稍稍粗野的目光,还有在蓝色眼白中灵活转动的略略发黄的棕色眸子,这一切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使她害怕。

这人恰恰是她听莫昂家里提起过的西尔韦斯特的好朋友“加奥家的儿子”。朝圣节的当晚,西尔韦斯特和他挽着手臂在街上走,与她和父亲不期而遇,他们停下来向这父女俩问好……

……这个小西尔韦斯特,他立刻又像从前一样成为她的兄弟了。他们原本沾着亲,所以一直以“你”相称。最初,当她看见这个已经蓄着黑胡须的十七岁的大男孩时,她有点犹豫,但他那孩童般的善良眼神仍和从前一样温柔,她很快就认出了他,仿佛从未离开过似的。他每次来潘波尔,她都留他吃晚饭,这种事无关紧要,他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因为他在家里吃得不太好……

……说实在的,在头一次介绍时——那是在一条洒满树枝的灰色小街街口上——这个杨恩对她并不十分殷勤,他只是摘下帽子,姿势稍稍羞涩但很高贵,并且用同样迅速的眼光将她打量了一下,然后眼睛转向别处,似乎对这次邂逅不大满意,急于走开。宗教游行时刮起了强劲的西风,黄杨木枝条被吹得满地都是,黑灰色的帷幔被吹到空中……哥特在对往事的遐想中又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切:朝圣节结束时,凄惨的黑夜来临;沿墙悬挂的、饰有花朵的白旗在风中扭曲;一群群喧哗的“冰岛人”——常年与风、与风暴周旋的人——唱着歌走进客栈,在下雨之前找避难所;特别是那个直直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他瞧着别处,因遇见她而显得厌烦不安……从那时起,她内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呀!

那个节日结束时的喧闹和此刻的宁静是何等的不同!今晚,这同一个潘波尔却一片沉寂,空空荡荡,五月的黄昏温暖而漫长,热恋中的她独自待在窗前遐想……

5

第二次相遇是在婚礼上。加奥家的这个儿子被指定挽着她的手臂。最初她似乎不太高兴,和这个青年在街上走,谁都会盯着他那高大的身材,而且,一路上他多半一句话也不和她讲!……再说,这个人看上去很孤僻,让她害怕。

钟点到了,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准备列队出发,但杨恩没有露面。时间在流逝,而他始终没有来,有人说别再等了。这时她发觉自己是为了他才打扮的;如果和任何别的青年在一起,庆典和舞会对她来说将是失败的,毫无乐趣……

他终于来了,也穿得很漂亮,并且毫不拘束地向新娘的父母道歉。是这么回事,英国方面来了通知,说有一个出人意料的、庞大的鱼群今晚要从奥里尼洋面附近通过,于是普卢巴兹拉内克所有的渔船都急忙准备出海。村镇里沸腾起来,女人们去小酒馆里找丈夫,推着他们快跑,她们自己则忙着升帆,帮着起航,总之真是在为一场战斗准备……

他被众人围在中央,从容不迫地讲着,一面做他特有的手势,灵活地转动眼珠,迷人地微笑,露出闪着光泽的牙齿。为了更好地表达仓促出海的情景,有时他说半句话就发出“呜”的一声,声音拖得很长,很滑稽——这是水手们表示快速时的叫声,很像长笛般的风声。他说他不得不赶紧找一个替身,而且让冬季雇佣他的那位船主同意,所以他来晚了。为了不错过这次婚礼,他放弃了自己那份捕鱼收入。

听他讲述的渔夫们完全理解他的理由,没有人要埋怨他。他们知道,不是吗?知道在生活中,一切多多少少取决于海上的意外事件,多多少少依赖于气候的变化和鱼群的神秘游弋。在场的其他冰岛人懊悔没有早点得知这个消息,不然可以像普卢巴兹拉内克的渔民一样,抓住这笔从洋面经过的财富。

现在为时已晚,算了吧,只好向姑娘们伸出胳膊了。小提琴的音乐在外面响起,人们快快活活地出发上路。

刚一开始,他对她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奉承话,像在婚礼时对不太熟悉的姑娘说的那些殷勤话。参加婚礼的一对对男女中,只有他们两人彼此是外人,其他人都是表兄表妹,未婚夫妻,还有几对情人,因为在这个潘波尔,在冰岛人返家期间,爱情进展神速(不过人们感情诚挚,总会结婚的)。

晚上跳舞时,他们两人的谈话又回到了那个大鱼群。突然间,他直直地瞧着她的眼睛,说出这句意想不到的话:

“在潘波尔,甚至在世界上,只有您能使我放弃了这次出海。任何其他女人都不能打扰我的捕鱼,哥特小姐……”

她最初感到吃惊,这位渔夫竟敢这样和她说话,她在舞会上不是有点像女皇吗?但接着她感到高兴和陶醉,终于回答道:

“谢谢您,杨恩先生,我不愿意和其他任何男子在一起,而愿意和您在一起。”

这就是一切。然而,从此刻起直到舞会结束,他们以另一种方式交谈,声音更低,更温柔……

人们在手摇弦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跳舞,几乎总是同样的舞伴。出于礼仪他有时和别的女人跳跳,然后又回来请她,他们像旧友重逢一样相互微笑,继续原先的亲密谈话。杨恩天真地讲述他当渔夫的生活,他的劳累,他的收入以及他父母从前的困境,那时他们得抚养十四个孩子,杨恩是长子。现在他们摆脱了困境,主要是因为父亲在英法海峡遇见了一艘遇难船的残骸并且将它卖了,售款除了上交国家那部分还留下一万法郎,他们用这笔钱给房子加盖了第二层楼。那座房子坐落在普卢巴兹拉内克尖端的波尔—埃旺村,在陆地的尽头,俯瞰英法海峡,风景很美。

“冰岛人这一行很艰苦,”他说,“一到二月份就得去那个地方,那里又冷又阴暗,海浪也大……”

……他们在舞会上的全部谈话,哥特现在想起来仿佛是昨天的事,她一面慢慢地回忆,一面瞧着五月的夜晚降临在潘波尔。他要是没有结婚的想法,为什么告诉她这些生活琐事呢,而她像未婚妻一样地听着。他可不像那种喜欢把私事告诉大家的庸人……

“……不过这一行也不坏,”他说,“反正我不会改行。有时候一年赚八百法郎,有时一年一千二百法郎,返航时领钱,然后我交给母亲。”

“交给您母亲,杨恩先生?”

“当然啦,总是全部交给母亲。这是我们冰岛人家里的习惯,哥特小姐。(他说话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您可能不信,我手边几乎从来没有钱。星期天我来潘波尔时,母亲给我一点钱。别的事也一样。我身上这套新衣服是今年父亲请人做的,不然我就不敢来参加婚礼了,啊,我当然不能穿着去年的衣服来挽着您……”

对于习惯于看见巴黎男子的她来说,杨恩的新衣并不太漂亮,上装太短,露出的坎肩样式稍稍陈旧,但上身的线条却美得无懈可击,而且这位舞伴颇有气派。

他每次说完话,便微笑着盯住她的眼睛,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对她讲述这一切,让她知道他并不富有,但他的眼神是多么善良和诚实!

她也对他微笑,一直盯着他的脸。她的回答很简短,却用整个心灵听他讲,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被迷住。

他是多么奇怪的混合体,既粗鲁孤僻,又像孩子一样想讨人喜欢!和别人在一起时,他那低沉的声音显得生硬、武断,但和她说话时,声音却越来越清纯、柔和,为她一人温柔地颤动,就像朦胧的弦乐乐曲。

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怪事:这个举止潇洒、身材吓人的大小伙子在家里却被当作小小孩,而且认为这很正常。他曾跑遍世界,有过种种经历、冒过种种危险,但对父母却始终毕恭毕敬,绝对服从。

她将杨恩和别人,和三四位轻薄的巴黎男子作比较,他们是店员、蹩脚的作家或别的什么,曾为了她的钱财而追求过她。她觉得杨恩是她所认识的最好的人,而且也最漂亮。

为了与他更接近,她也讲起家里的事,从前她家并不像现在这样富裕,父亲最初是冰岛渔夫,所以始终十分尊重冰岛人,她记得自己小时光着脚在沙岸上跑——在她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

……啊!那个舞会之夜,那个在她生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独一无二的美妙的夜晚,现在已经相当遥远了。舞会是在十二月,而现在是五月份。当时的漂亮舞伴们现在都散布在冰岛海面上捕鱼,他们在茫茫一片的孤寂中,藉着苍白的阳光,能看得清楚,而在布列塔尼大地上,黑暗正平静地降临。

哥特待在窗前。潘波尔广场四周几乎都是老房子,天黑下来越加显得凄凉,悄然无声。在房屋上方,仍然明亮的空荡荡的天空似乎在凹下去,在升高,与世上的事物越离越远,而世界,在这个黄昏时刻,归缩为一团齿形黑影——山墙和旧房顶。时不时地,有一扇门或一扇窗关上了。某个从前的海员从小酒馆出来,摇摇摆摆地在阴暗的街上走,或者几位少女散完步才迟迟归来,手里拿着一束五月的鲜花。其中一位姑娘认识哥特,向她问好,并且高高举起手里那束英国山楂花,好像要让她闻闻。在透明的阴暗中,一束束轻巧的小白花依稀可辨。此外,从花园和庭院深处飘来一股香气,那是长在石墙上的忍冬花的芬芳,还有来自港口的淡淡的海藻气味。最后的蝙蝠在空中滑动,像梦中动物一样静悄悄的。

哥特在这扇窗前度过了许多黄昏,一面瞧着凄凉的广场,一面想着海上的冰岛人,但始终在回忆那次舞会……

婚礼将近尾声,天气很热,许多跳华尔兹的人开始头晕。她还记得他和别的姑娘和女人跳舞,他肯定多多少少当过她们的情人。她记得他回答她们的招呼时,神情多么轻蔑与高傲……他对她们的态度是多么不同!

他是迷人的舞伴,像大橡树一样笔笔直直,旋转时优雅自如,既轻盈又高贵,头部后仰,那头棕色的鬈发稍稍搭在前额,随着舞步在风中飘起。在跳快步舞时,他朝她低下身子好抱紧她,这时,身材相当高的哥特感到他的头发擦过自己的帽子。

有时,他向她示意他的妹妹玛丽和西尔韦斯特在一起,这对未婚夫妻在一起跳舞。他们俩那么年轻,那么克制,相互行屈膝礼,十分腼腆地低声说些大概十分殷勤的话,他看着他们,笑了起来,但神气十分和善。如果他们是另一副样子,他当然也不会允许。但是,尽管如此,看见他们如此天真,他还是觉得有趣,虽然他已成为追求女人的老手了。他和哥特交换亲密的、心照不宣的微笑,仿佛在说:“我们这两位弟弟妹妹,看上去多乖、多逗呀!……”

黑夜结束时,人们纷纷相互亲吻:表兄的吻,未婚夫的吻,情人的吻,但这些亲吻都是当着众人的面,嘴对着嘴,因此显得坦率和正派。杨恩没有亲吻她,这是当然,对梅维尔先生的女儿可不能这样。在跳最后的华尔兹舞时,他只是稍紧地将她搂在胸前,而她呢,充满信赖,毫不抗拒,相反,靠在他身上,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给他。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沉而美妙的眩晕使她全身向他靠近,她那二十岁的感官当然在其中起了作用,然而是她的心带的头。

“你们看见那个不害臊的女人了吗?瞧她盯着他的神气。”两三位漂亮姑娘说。她们的眼睛在金黄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贞洁地低垂着,但她们在跳舞的男子中至少有一两个情人。的确,她久久地瞧着他,但她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注意到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年轻男人。

天蒙蒙亮时,大家在冰凉的空气中一哄而散,他们分手了,以特有的方式相互道别,仿佛是第二天就要见面的未婚夫妻。于是她和父亲一起穿过这同一个广场回家,她丝毫不觉得疲乏,反而感到轻松快乐,愉快地吸着气,觉得外面冷冰冰的雾气和凄凉的黎明都很可爱,觉得一切都很美妙,一切都很甜蜜。

……五月的夜晚早就降临了,所有的窗子逐渐关上,绞链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哥特始终待在窗前,让窗开着。最后的三两个行人在黑暗中认出了她帽子的白色外形,大概在说:“这姑娘肯定在想情人。”一点不错,她是在想情人,还想哭出来,细小的、白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不断地破坏了勾勒出饱满下唇轮廓的线条。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黑暗,不注视任何真实的东西……

然而,那次舞会以后,他为什么没有再来呢?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偶然相遇时,他似乎在避开她,像平时一样迅速地挪开目光。

她常常和西尔韦斯特谈起这件事,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说道:

“可是,哥特,如果你父亲允许的话,你该嫁的人是他,因为你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人比得上他。首先,我告诉你他很规矩,虽然表面上不是这样。他很少喝醉。有时确实很顽固,但内心很重感情。不,你不知道他有多好。而且是好水手。每到捕鱼季节,船长们都争着抢他……”

父亲的允许,她有把握能够得到,因为她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受到阻挠。她不在乎他没有钱。首先,像他这样的海员,只要准备一点钱让他上六个月的航行课,他就能成为船长,船主们都会愿意把船交给他的。

他有点像巨人,她对这也不在乎,对女人来说,高大强壮可能是缺点,但是对男人来说,这丝毫无损于他的英俊。

此外,她还向对本地的爱情故事无所不知的姑娘们打听过——当然装作若无其事。她们说他没有任何誓约,对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都一样,时而去这里,时而去那里,时而去莱扎尔特里厄,时而又去潘波尔,找那些喜欢他的漂亮女人。

一个星期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她看见他从窗下走过,还紧紧搂着一个叫雅妮·加罗夫的女人,送她回家,这女人的确漂亮,但名声很坏。这使她很痛苦。

她也听说他很暴躁。一天晚上,在冰岛人经常欢聚的某家潘波尔咖啡店里,他喝醉了,搬起一张大石桌砸破了大门,因为人家不给他开门……

这一切,她都原谅他。我们知道海员发怒时,有时会作出什么事……但是,如果他真是心地善良,那当初为什么来找她——她当时没有任何想法——随后又离她而去?他凝视了她整整一夜,露出似乎十分坦率的迷人微笑,用温柔的声音和她说知心话,仿佛她是未婚妻,当初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现在她无法喜爱别的男人,无法改变了。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当她还完全是孩子时,人们常常责骂她,说她任性,固执己见,和别的小姑娘不同。现在她依然故我。她已是位漂亮小姐,略微严肃和高傲,但没有受过任何陶冶,实际上还是原先的样子。

那次舞会以后,冬天在见面的等待中过去了,他在去冰岛以前甚至没有来向她告别。如今他不在这里,一切在她眼中都不存在了。时间放慢了,仿佛在缓缓爬行,直到秋天返航,她打算到那时问个明白,来个了结……

市政府的大钟敲了十一下,在安静的春夜里显得特别洪亮。

在潘波尔,十一时已经很晚了。于是哥特关上窗,点上灯,准备睡觉……

这个杨恩,也许仅仅是出于孤僻,要不就是出于高傲,认为她太富有了,害怕被她拒绝?……她原想亲自去找他问清楚,但西尔韦斯特认为不能这样做,女孩子这样大胆可不太好。潘波尔的人已经对她的神情和装束说三道四了……

……她像沉入遐想的少女一样心不在焉、慢慢吞吞地脱衣服,先是平纹细布的帽子,然后是城里式样的、高雅的紧身长裙,将长裙随便扔在椅子上。

接着便是小姐的长胸衣,它的巴黎式样引起人们议论纷纷。于是她的身体获得了解放,变得更加完美。它不再受压制,下部不再变细,恢复了自然的线条,也就是大理石雕像那种既丰满又柔和的线条。她的动作改变着线条的样子,每个姿势看上去都很美妙。

孤独的小灯,在深夜这个时刻,发出稍稍神秘的光,照着她的两肩和胸部,照着她那可爱的躯体,从来没有人见过它,它大概会白白浪费掉,在没有任何人的注视下憔悴,既然这个杨恩不愿意要它……

她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但没有意识到自己躯体的美。何况,在布列塔尼的这个地区,冰岛渔夫的女儿们都是这样,这种美几乎是世代相传的。人们对它不太注意,就连最不规矩的姑娘也不敢炫耀身体,而是害羞地不愿它被人看见。不,只有城里的雅士们才如此看重它,为它铸像或作画……

她开始解开在两耳上方盘成螺旋形的头发,发辫像两条粗蛇沉沉地落在她后背上,她又把头发像王冠一样挽在头顶——这对睡觉很方便——于是,她那笔挺的侧影像是罗马人的贞女像。

她仍然举着双臂,咬着嘴唇,用手指抚玩着金黄色发辫,像孩子一样,一面随便摆弄玩具,一面想别的事情。接着她让发辫垂落下来,逗趣似地将它拆散、摊开,于是头发盖住了她,直到腰部,她像是林中的德落伊教祭司。

她在思念爱情,她想哭,尽管如此,睡意终于来了。她猛然倒在床上,用那一大堆细丝般的头发盖住脸,头发现在散开了,就像面纱一样……

在普卢巴兹拉内克的茅屋里,莫昂奶奶——她现在处于生命的下坡,更黑的下坡——终于睡着了,一面想着孙儿和死亡,一面沉入老人的冰冷睡眠之中。

在这同一时刻,玛利亚号正在浪涛汹涌的北极海洋上,杨恩和西尔韦斯特这两个被思念的人正相互唱着歌,一面在没有止尽的日光中快活地钓鱼……

6

……

大约一个月以后,在六月份。

冰岛周围出现了罕见的气候,海员们称它为“白色宁静”,就是说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在动,仿佛所有的风都精疲力竭,结束了。

天空蒙上了一张发白的大罩,在它下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颜色越来越暗,变为铅灰色,又像锡一般地晦暗。在下面,海水死气沉沉,发出淡淡的光,使人感到眼睛很累,身上发冷。

这一次是闪光,仅仅是在海面上嬉戏的、不断变幻的闪光。淡淡的圆圈,和呵气时玻璃镜上的圆圈一样。闪着光的辽阔海面似乎全被蒙上纵横交错的模糊图案,它们时而交叉时而变形,消失得很快,转瞬即逝。

永恒的黄昏还是永恒的清晨,这很难说,因为太阳已不再表明时刻,它一直待在那里,主宰着这些毫无生气的物体的辉煌,它本身也仅仅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圆圈,在朦胧的光晕中显得庞大。

杨恩和西尔韦斯特肩并肩地钓鱼,一面唱着“南特的让——弗朗索瓦”那支没有结尾的歌。这种单调的曲子逗他们高兴,他们用眼角瞟着对方,不断地重复唱,每次都努力唱得更起劲,这种幼稚的滑稽举动使他们大笑。在带咸味的清爽凉气中,他们的脸颊是粉红的,他们呼吸的空气十分纯净,给人以活力。他们大口吸气,在这个活力与生命之源中吸气,让它灌满肺部。

然而,在他们周围是一片无生命的景象,是已完结的世界或尚未诞生的世界。光线没有丝毫热度。在太阳这只幽灵般大眼的注视下,物体一动不动,仿佛永远冷却了。

玛利亚号在海面上投下像黄昏一样长长的影子,影子在反射白色天空的光滑水面上呈绿色。在这片被影子笼罩的、不闪光的水面,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东西:无数的鱼,难以数计的鱼,它们都一模一样,朝着同一方向静静地游动,仿佛这永恒的旅行有既定的目的地。这是鳕鱼群在作队形变换,它们朝同一方向排成长列,形状一致,像是一条条灰色影线,而且不停地急速颤动,使这一堆默默的生命仿佛在流动。有时,它们突然摆尾,于是全体同时翻身,露出闪着银光的腹部。这个摆尾和翻身在整个鱼群中形成了缓缓的波动,仿佛有数千块金属片在水下发出数千点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了,但仍在下沉,这肯定是黄昏。太阳落到靠近海面的铅色地带时,变成了黄色,它的圆形更清楚,更真实。人们可以用肉眼盯着它,像看月亮一样。

然而太阳仍在发光。它在太空里,但似乎并不遥远。只要乘船驶到地平线尽头,也许就能看见这个凄凉的大圆球悬在离水面几公尺的空中。

钓鱼进行得很快。往平静的水里瞧,就能看清楚这个过程:鳕鱼游过来,贪馋地咬住鱼饵,感到被戳了一下,抖抖身子,仿佛让自己的嘴被钩住。每一分钟,渔夫们用双手迅速拉起鱼竿,将鱼扔给那个负责开膛压扁的人。

潘波尔人的渔船队分散在这安静的镜面上,使这荒芜的地方活跃起来。在远处,这里那里都有一些小帆,其实升帆只是装装样子,因为根本没有风,白白的船帆在灰色地平线前显得十分清晰。

冰岛渔夫们这一天的工作显得宁静和容易,连小姐都干得了……

……

南特的让——弗朗索瓦,

让——弗朗索瓦,

让——弗朗索瓦!

这两个大孩子唱着。

杨恩根本不把自己的美貌和高贵气质放在心上。只有和西尔韦斯特在一起时,他才是孩子,他只和西尔韦斯特一起唱歌、打闹,相反,他和别人在一起时沉默不语,或者说傲慢而阴沉。别人有事求他时,他总是很和气,别人不惹恼他时他也总是和蔼可亲、乐于助人。

他们唱着这支歌,离他们几步远的另外两个人在唱另一支单调歌曲,表达的也是困倦、健康和淡淡的哀怨。

他们并不感到厌烦,时间在流逝。

在下面的船舱里,铁炉里始终留着火,舱口的盖子一直关着,好让需要睡觉的人认为是在夜里。他们只需要很少的空气就能睡觉,而那些不太强壮的、长在城里的人却需要更多的空气。当人们整天与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直接相处,胸膛里深深地灌满空气时,胸膛便也睡去,不再动弹,于是人们可以像动物一样随便蹲在哪个小洞里。

值完班后,他们想什么时候睡觉就睡,因为天始终亮着,钟点已毫无意义。他们总是睡得很香,从不烦躁,也不做梦,真正得到休息。

有时睡觉的人偶然想起了女人,于是睡不安稳,又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面对自己说再过六个星期捕鱼就结束了,他们很快就会拥有新女人,或者拥有已经爱上的旧相好。

然而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他们想女人时也十分正派,想他们的妻子、未婚妻、姊妹、表姐妹……禁欲的习惯使他们的感官也睡着了——在很长的时期里……

……

南特的让——弗朗索瓦;

让——弗朗索瓦,

让——弗朗索瓦!

……他们现在瞧着灰色地平线尽头某个难以觉察的东西。水面上升起一缕轻烟,像是极小的尾巴,是另一种灰色,比天空的灰色稍微深一点。他们的眼睛训练有素,能探测深处,所以他们立刻看见了:

“一艘轮船,在那边!”

“我看,”船长一面仔细看,一面说,“我看这是政府的船,是来巡逻的巡洋舰……”

这缕朦胧的烟给渔夫们带来法兰西的消息,其中还有一封老奶奶的信,是由一位漂亮的姑娘代写的。

轮船慢慢地靠近,不久就现出了黑色船体,的确是来西部峡湾巡逻的巡洋舰。

与此同时,刮起了刺脸的微风,在死水的表面,有些地方开始出现了斑纹,风在闪光的镜面上划出一些蓝绿色图案,它们延伸为直线,张开成扇形,或者像石珊瑚一样分出许多枝杈。一切变得很快,并发出微微的响声,仿佛是苏醒的信号,预告这无边的迟钝即将结束。天空摘掉了面纱,变得明朗。雾气垂在地平线上,像大堆大堆的灰色棉絮一样堆积起来,在大海周围形成一道厚厚的软墙。在渔夫们上方和下方的那两面无边无际的镜面重新变得清澈透明,仿佛那些使它们失去光泽的水气被擦掉了。天气在变,但是太快,不是好兆头。

渔船从海上各处,各个方向,纷纷驶来,它们都是在这片水域里转悠的法国船,其中有布列塔尼人、诺曼底人、布洛涅人、敦刻尔克人。渔船像应召归队的小鸟一样,聚集在巡洋舰后面,有些船甚至从地平线的角落里钻出来,到处都出现了微微发灰的小帆。苍白和荒凉的海面上布满了渔船。

渔船不再慢慢地随波飘流,而是迎着刚起的清新微风张起了帆,加快速度驶近。

冰岛相当遥远,但也出现了,仿佛也想像渔船一样驶近,它那光秃秃的石头高山越来越清晰,人们从来只能从侧面,从下面看清它,仿佛它不愿意露面。与这个冰岛相连的是另一个颜色相似的冰岛,它逐渐变得清晰,但只是幻影,它那更加巍峨的山岭只是凝聚的水气。太阳始终在低处,有气无力,无法升到物体上方,它在岛的幻影后面显得清清楚楚,仿佛是在它前面,于是眼前就有了这种难以理解的景象。太阳的光晕已经消失,圆盘的轮廓又变得很清楚,像一个可怜的黄色星体,停留在混沌之中,奄奄一息,不知所措……

巡洋舰停了下来,周围现在聚集了许多冰岛人。每条渔船派去了核桃壳形的小艇,将一些胡子长长的、穿着粗野的鲁莽男子送到巡洋舰上。

他们有点像孩子,每人都要求点什么,治小伤口的药、修理东西、食物、还有信。

还有些人来是因为船长让他们戴上镣铐,作为对反叛行为的惩罚。他们都为国家服过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四五个这样的大小伙子戴着脚镣往地上一躺,舰上窄狭的下甲板就被堵住了,于是给他们锁脚镣的老军士便说:“斜着躺,孩子们,让人过去。”他们微笑着,乖乖地照办。

这一次冰岛人收到了许多信,其中有两封是给盖尔默船长的玛利亚号的,一封给杨恩·加奥先生,另一封给西尔韦斯特·莫昂先生(这封信经丹麦转雷克雅未克,在那里交给巡洋舰)。

负责邮件的军官从帆布口袋里往外掏信,分给他们,常常看不清地址,因为它们并不都是由灵巧的手写出来的。

舰长说:

“快一点,快一点,气压表降低了。”

看到这么多核桃壳形的小船被放到海上,这么多渔夫聚集在这个不安全的水域,他有点不安。

杨恩和西尔韦斯特从来是一同读信的。

这一次是在午夜的太阳下,太阳从地平线上方照着他们,形状仍旧像个死星球。

他们坐在甲板一角的僻静处,相互搭着肩膀,慢慢地读信,仿佛想更好地品味信中讲的那些关于家乡的事。

西尔韦斯特从杨恩的信里得到了他的小未婚妻玛丽·加奥的消息,杨恩在西尔韦斯特的信里读到了伊芙娜老奶奶的滑稽故事。在逗离家的人高兴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她。最后那行字与他有关:“代我向加奥家的儿子问好。”

读完信后,西尔韦斯特羞怯地将自己的信指给好友看,让他欣赏一下那个笔迹:

“你瞧,多漂亮的字,是吧,杨恩?”

杨恩很清楚这是哪位少女写的,耸耸肩,转过头去,仿佛总提这个哥特让他厌烦。

于是西尔韦斯特将那张受蔑视的、可怜的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来,装进信封,塞进毛衣里,贴着胸口,一面忧愁地想道:

“肯定,他们永远也成不了夫妻……可他到底为什么对她反感呢?……”

……巡洋舰上敲了午夜十二时。他们始终坐在那里,思念家乡,思念远方的人,思念许许多多的事,像是在做梦……

此时,永恒的太阳,刚才在海水里稍稍将边沿浸湿的太阳,又开始缓缓升起。

而这是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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