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了。普罗旺斯的景致全浸没在白垩色的冬日光照中,看不到一块阴影。每一片风景截下来都像一幅巨大的掺了白色的水彩画。我好像看到腾着热气、没有尽头的公路,那是我与乔安妮和莱斯丽驾车穿过的美国西部公路。“变幻着的天空”(changing skies),这是我马上就喜欢上的说法,它正是辽阔疆域的写照,描绘的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体验。那里强劲的光线充溢着高敞的天空,可它只是当下的,转瞬即逝的,既不会让人想到过去,也不会让人想到未来;这样的光照令人目眩,不会再知道你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会令所有关于意义与关联的问题,窒息在强烈的光照力量中。而今天早晨这矜持的阳光是怎样的不同!这光照温和、宽厚,令眼睛感到舒适,可它也是毫不留情的,好像它对所有事物都施了魔法,让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个丑陋之处,都暴露无遗,让它们以其真实面目出现。这光像是被专门造出,用于静静地、不受贿赂地、无所畏惧地了解所有事物,以认清它们是自身的,还是受到外部影响的。
昨天,咖啡馆里,服务员敞着背心,让它拖拖拉拉地挂在身上,让人可以看到他衬衫上的烟灰。他还咳嗽。不,我不会跟他换角色的。
在阿维尼翁我把轿车还给了租赁公司,梵特把他的车钥匙给了我。今天不似昨天在卡马格或在马场栏杆那儿的情况。在那里,他说了,他的状况不适宜开车,这让人想到他可能感到恶心。现在他不需要任何借口,不需要做任何说明了,他干脆把钥匙递给了我。我确信,他知道、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的思想又进行了交流,就像昨天,纽芬兰犬舔他手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彼此都想到了籁雅的手,那双手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动物。
到停车场时,一对年轻夫妇在我们的轿车旁边正在吵架。男的说德语,女的说法语,坚持用不同的语言交谈,就像在交战。“籁雅跟我总说德语,跟塞西尔多数情况下说法语。”车启动时,梵特说,“特别是,当她向她控告我的时候。这样就成了,我喜欢塞西尔的法语,但很烦籁雅的法语。”
籁雅发烧似的勤奋练琴,不断取得进步。在克服技术难点上,她频频取得成功;在颤音的处理上,也有改进。现在父女俩住着的公寓,通过音乐声波的震响,越来越成了一个新公寓,在这儿,对离去的塞西尔谈到的越来越少。对此,父亲的不适感要强于籁雅。可有的时候,籁雅又好像突发奇想,想了解母亲的一切。梵特感到,她在母亲与玛丽之间作比较。
“我发现,我说的其实都很离谱,都不对。该死的!这样的谈话后,我总会躺在床上,回想起我们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的相遇。当时,我刚得到博士学位不久。电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让路易·坦帝尼昻[29]主演。电影中他为见一个女人,坐进私人轿车沿着蓝色海岸向巴黎狂奔,开了一整夜。我旁边飘来塞西尔的香水味,那味道像从银幕上那个女人那儿飘来的。第二天,我找遍全城,终于找到了这个迪奥牌香水。中场休息时,我俩坐着不动,抱怨现在这种没有道理的毛病:中断电影,卖冰淇淋。在路上,我们相互对望的时间长了些,长于一般的、碰巧遇上熟人的时间。我觉得,这就是决定了一切的关键的一刻,包括决定了籁雅的一切,决定了她的幸福与灾难的一刻。皇家电影院在劳彭路上,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的上帝。”
“接下来见面时,我说起了坦帝尼昻驾夜车奔向巴黎时的面部表情,说他一路马不停蹄,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这时她说:‘马亭,你可真是个浪漫的嘲弄者!没想到,还真有这种人!’她叫我名字时说法语,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喜欢这样。嘲弄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或者一直这么认为。我从来没问过她,很多重要的事情我都没问过她。籁雅带着她的问题来问我,我才注意到这点。”
玛丽比其他所有人都重要。甚至比父亲重要。只是与玛丽出现分歧,自己觉得受伤时,籁雅才会来找他,还要看将冒着蒸汽、滴着水滴的意大利面条投到网球拍上会怎样。
“籁雅个子窜得很快,一看就有个大个头父亲。是时候给她买一把正常大小的小提琴了。我们驱车去苏黎世,去卢塞恩,还去见了圣加仑的著名小提琴制造商。我们对库姆霍兹音乐商店的小提琴不够满意,这让卡塔琳娜·瓦尔特有些气恼。带着小提琴回来时,玛丽也觉得自己的意见受到了忽略。这把琴很漂亮,音色更是极棒,价格昂贵。当我站在银行,亏着卖出股票时,我抖抖索索地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我现在还能感到,我把脚迈到马路上时有多小心,就好像下面的柏油路会随时塌陷似的。心中有些不安全感,不过我不想感受它,反之,我想组织一个小聚会来庆祝一下。”
“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为邀请的客人列名单。不过这不可能。玛丽·巴斯德能来我们家吗?出现的不愉快刚发生在不久前。籁雅抿起嘴,用手指在桌面上画着什么,对此我挺高兴。要请卡罗琳吗?她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可是请她来做客,那其他同学呢?全班同学,还有音乐老师呢?我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我们没有朋友。”
“我煮了米饭加藏红花,饭后籁雅默默回到她的房间,用新小提琴练琴。这把小提琴的音响很温暖,金子一般,几分钟后,‘我们是不是没有朋友’的问题也不再有什么影响了。”
梵特感受着籁雅的抱负和狂热,感受着当她觉得受到妨碍时,表现出的冷酷。马库斯早成了过去。后来爱上这十四岁女孩的男孩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把小提琴。籁雅的评价非常残酷,这种情形每每会令父亲打寒战。可是,当她在玛丽那儿不顺心了,回到家,依偎着他又哭又诉,这时,那个时而会扯些怪诞的、不合逻辑事情的小女孩又回来了。
“接着出现了帕格尼尼的问题。他要求的手法不人道,籁雅比着手让我看,这个手法应该是怎样的。她管它叫鬼指型,要求有很大的难以置信的指间距。他的曲子是专门为这样的手写的。籁雅开始做抻拉运动。玛丽阻止她做,她就偷偷做,还读有关尼科洛·帕格尼尼的书。玛丽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她才停了下来。”
“狂热、冷酷、奇言怪语,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些不好。我本该同玛丽谈谈。您问,她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样有多危险。可是,我……后来,玛丽就是这样,我不想……我当然也不想让籁雅的声音在公寓里消失,那将是可怕的沉寂。后来我还是听到了那种沉寂,那是死一般的寂静。今天晚上我又得听它。”
我们一公里一公里地离这个寂静越来越近。不知为什么,想象中他那个小小的新公寓——如他所说的,显得十分破旧,楼梯上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我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她第一次参加比赛时,那段时间里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心想,见到罗耀拉·哥伦以后,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活,整天只想籁雅的事。一天,我还没剃胡子就开车去了火车站,路上空无一人。手扶电梯还未启动,我从上面慢慢走下,试图想象,在小提琴音乐主导我的生活之前,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可以知道过去是怎样的,以后会怎样吗?真的可以知道吗?或者,他以后得到的,会受到自己紧张思想的麻痹,令他恍惚以为,那还是从前的?”
“乘升降电梯,我又上到地面,去了大学研究所。此时那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查看了信件,又去看电子邮箱。有两个比较急的问询,我匆匆给了答复,然后锁上办公室的门。这天早晨,办公室门上我名字前的称呼尤其令我感到滑稽可笑,自命不凡。外面,城市正在苏醒。鬼使神差之中我发现自己开到了蒙比雍(Monbijou)区,自己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一座简易公寓楼里。这里有我被遗忘的生活,我要找的正是它,它好像同我的职业生活没有一点关系,它像是我职业生活之前,和其后的生活。”
“那个简易块状公寓楼看上去还同当年的一样。我的第一个职业愿望就产生在那个三楼上:要做一个造假钞的。我躺在床上,想象着要干这事需有哪些先决条件。这一切与我的曾祖父曾作为一个会坑蒙拐骗的荷兰银行家,后来逃到瑞士的事实无关。这事是我很久很久以后知道的。还是个小男孩时,钞票就令我着迷。用一张彩色纸块,可以在商店里得到夹心巧克力,这令我难以置信。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当我们拿着巧克力走出商店,里面的人竟没有追我们,或把我们监禁起来。我的好奇令我不断重新尝试。我开始偷母亲钱盒里的钱。这事做起来令人惊讶,又简便安全,因为母亲总是带着她的新时装设计纸样走遍全国,很少在家;父亲也很少在家,他得带着各种医药产品,走访医生。后来我看了很多电影,只要同作假有关的我都看,包括还有做假画的。然而,付款方式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这令我既失望又恼火。为了惩罚自己,我刚熟悉了使用电脑,就开始计划用电脑抢劫银行。难以置信的是,现在只通过点击数字,就可以移走实际上不存在的数字。这事让我觉得比买夹心巧克力还让人难以置信。”
“作为销售代理的父亲,结束促销旅行回到家,总是疲惫已极,烦躁不安。他不再有同儿子一起玩的兴致与精力,——这个儿子并不是计划中的产物。不过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通往对方的路,这就是国际象棋。在此,人们可以不用说话,坐在一起。父亲下棋时很冲动,鬼点子不少,但对我这样老谋深算的顽强对手,他缺乏耐力,他常输。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是,他从不为他的失败生气,相反却为我的得胜自豪。”
“就是到了医院,我们也下象棋。我觉得,当心脏再也使不上劲,他不必再去拼命销售时,他很庆幸。我通过首次博士考试时,他还活着,他笑道:‘马亭·梵特博士,听起来不错,听起来很不错。你没事就泡在国际象棋俱乐部,还能读出个博士,这个我真没想到。’永远得穿最时尚服装的母亲,后来搬到一个较小的公寓。每周我去看望母亲一次,一次临别前,我找个借口进了她卧室,把一些钱放进她的首饰盒。‘可是,你也需要钱啊。’”她翻来覆去地这样说。“是我印出来的。我说。她还活着看到了籁雅的出生。‘哦,马亭!’她说,‘你现在都是父亲了!你那时候可是个要命的独来独往者。’”
“在(伯尔尼)联邦广场,有两个男人在下国际象棋,他们用的超大棋子能有膝盖高。已经是最后的棋局了。那个老先生会输的,如果他选眼下最好走的,拿下对面的小卒。他不确定地看我,我摇了摇头,于是他从小卒旁边走过。看着我们无声交流的年轻人,用眼睛狠狠地盯住我。这样更好,这样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样只能输。”
“五个来回后,他输了。这五步是我指挥老先生走的。过后,老人想和我一起喝点什么,我正在寻找自己的生活,于是走上‘教会田’桥,向我的文理中学走去。这里的学生比我小四分之一世纪,正涌进教室。当教室门一一关上时,我神情恍惚地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在这座学校,我创下了逃课纪录。”
“我走进空荡荡的大厅,这里洗洁剂的味道还一如当年。我在这儿参加过多少次比赛了?我记不清了。一共只输过三次。‘都是跟女孩时输的,’别人总是笑嘻嘻地说,‘都是穿短裙的。’”
“最有趣的是同凯瑟下棋,他是我地理老师汉斯·吕蒂的死对头。凯瑟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特立独行者,有个大下巴,脸上皮肤绷得挺紧,发着亮光,从他的自我感觉上看,他尤其适合做一个总参谋部官员,他巴不得穿着配有匕首的制服来上课。对他来说,地理课意味着:背下瑞士所有隘口的名称。他在课上总叫我‘特!’,对此,我基本上没有反应。可以理解,如果一个人姓凯瑟[30],还得管他的对头叫‘梵特’[31],这的确很苦涩。他改口叫我梵特后,我才说,苏斯滕隘口在阿勒河下面通过,辛普朗隘口通过坎德施泰格[32]连着坎德施泰格隘口。他每次参加象棋比赛都输,看到他每次都不肯相信自己又输了的神态,那才让人开心。他恨我,恨死我了,特别还有我的名声:我是学校里最野的狗,最狡猾的魔王,却让人不得不承认,比某些老师脑子还明白。每次比赛,经过凯瑟棋盘时,我都不看他,装腔作势似的抬抬眉毛,尽快走过去。他试图推翻医师为我做出的不宜入伍的证明,他认为那些症状是模拟出来的。事实上也是这样。”
“那天上午我去了籁雅的学校。到的时候,正好是课间休息。本来我打算走到她跟前,跟她说,我为什么这么早从家出来,可临时改变主意,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她站在自行车棚处,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在一个大梁上蹭来蹭去。现在在我看来,这种漫无目的的摩擦,正是我在圣雷米医院木柴垛后面看到的,那是生活漫无目标的不起眼的前兆。”
“这时,她转过身,到几个扎堆的学生跟前,听一个一头乌发的女孩子在说什么。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喜欢马,喜欢篝火和响亮的吉他音乐的女孩,一个加州大学女生群体中圣女贞德似的形象,她是萨斯费人,叫克拉拉。她能用手指头抬起山地车,其他方面她也表现出好像无所不能。但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就是她的名字。说得更确切些就是,她恨自己的名字。她不想叫克拉拉,想叫丽丽,只想叫丽丽,不能是别的什么,如果有人不这样叫,她便视之为宣战。”
“这两个正在长大成人的少女之间,存在着显著对立,其对立可以用不同方式来描述。那边丽丽的脸上,有太阳晒足的健康的肤色,籁雅这边却是雪花石膏样的,使她看上去有点病恹恹的;那边的丽丽,运动员身材,仿佛随时都可以跳高,而这边的籁雅站姿坐姿都不灵巧,让人很容易有个印象,她忘了她的四肢在什么地方;那边丽丽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直射过来时,眼睑一眨不眨,而这边的籁雅,一双深色眼睛的长睫毛搭起了密密阴影,从那儿扫出来的总是迷迷蒙蒙的一瞥;那边是寻常的古铜色健美的登山女王,这边则是白皙、高贵的在悬崖边寻找平衡的音乐仙女。丽丽总要争执,就像太阳直射的尘土飞扬大街的正午;籁雅则会对争执做出不理不睬的样子,然后为将事情说明白,用些花招手腕,闪电般地从潜伏的阴影中脱出。这一切是不是太像我的方式了?在与克拉拉的争斗中,她不愿意用塞西尔的能干,更愿意用我的狡猾——用一把无形的花剑来刺穿对手吗?”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去了我作为大学生时住过的地方,在从前那个国际象棋俱乐部站了很久。我大学时期的生活费,部分就是在这里挣得的。他们管我叫哑弹马亭,盲棋马亭,因为我常能不看棋盘同时同多位棋手下棋,挣下一半入场券。一次,只有一次,我的记忆出现了全线崩溃,那天晚上我没有赢一场。在那以后,我有半年没下棋。我有时晚上去看父母。他们为有我这样能上大学,又可以自食其力的儿子自豪得不得了,其情其景令人感动。我自己却热切地希望,他们能忘掉这一切,做一次对游荡街头的懦弱儿子有庇护能力的强干父母,就做一个晚上,只做一个晚上。从学校寄来的警告信,都让我截获了,做一个挂钥匙的孩子,就有掌管信箱的权力。他们怎么知道,那一切并不是看上去的样子?”
“快到下午了,籁雅很快会回家的,我应该在家里。我却想看电影,想重复往昔的体验:在明亮的午后时分,坐进黑暗的电影院,去看首场,去享受在做无人所做之事的感觉。”
那时我去看汤姆·考特尼在跑道上奔跑,看他带着胜利的喜悦坐在终点线前面的跑道上,看了中午场,看下午场,还要看夜场。
“我一点没看电影。起初我想,现在籁雅会看到一个空房子,就像早上那样。可是慢慢地,我明白过来,这关系到更重要的事情。我在想象,如果没有籁雅,会怎么样。如果我不用再照料她,不用做饭,不用担心出现新湿疹,再听不到她练琴,不会再经历怯场……我想象着,开了一整夜车,然后站到玛丽·巴斯德的门前。我跑出电影院,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