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君
一
我把脑袋藏进课桌肚子里,心里拼命念叨: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结果还是听见班主任叫我的大名,声音似乎比平日还响。
我和张薇被叫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里。
我不敢东张西望,只看到班主任背后的白墙,上面挂了一小幅十字绣:业精于勤荒于嬉。倒着念是:嬉、于、荒、勤、于、精、业。
班主任问:“你们看没看见是谁写的?”
时间过得太慢了,等了好久没人吭声,空气好像有重量在压过来似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班主任嗯嗯清了清嗓子,又问:“张薇,你是班长,你先说。”
我扭头偷偷看了看张薇,又迅速地把头摆正。
张薇说:“我没看见。”说得很平静。
“你呢,学习委员?”班主任问我。
“我也没看见。”我说得太快了,又重复了一句,“没看见,老师。”
我的手心里突然汗津津的,头上也开始冒汗。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先去上课吧,想起什么来了再跟我讲。”
那声音有点空旷,仿佛从远处传过来似的。
我很快又坐在了座位上,抬头望向斜前方,对上了一双眼睛,眼神里似乎有点……审视又有点困惑。
那是张薇的眼睛。我呆了呆,低下了头。
数学课上讲的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又擦,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唾沫溅到了第一排课桌上。阳光打进来,粉笔灰尘飞扬。
我像检查试卷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回想早上的那一幕——
今天我值日,恰好爸爸有事情要经过我们学校,就开车把我捎了过来。
比平日提前了半个小时,路上我想,今天早到这么久,我终于可以把歪歪斜斜的课桌摆摆整齐了。哈,我的地盘我做主!
推开五年级一班教室门的时候,黑板前面站了个人。
居然有人比我还到得早?
是张薇。
不知道有没有看错,张薇看到我似乎有点慌张,她一直很淡定的呀。
她好像写了什么,看到我又赶紧擦掉了。
我看了看值日生表,没错,今天星期二,确实轮到我值班,不是张薇。
张薇看了看我,搭起老师的椅子,转过头去,在黑板的左上角又写了起来。
下来后,她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讲台旁边。
我看到了她写的字:
差生也有尊严。
字写得不小哦,反正我觉得很醒目的样子,不过写得很难看。
我注意到她是用左手写的。
张薇也不看我,拍了拍手,就走出了教室。
我也赶紧走了出去,在外面徘徊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快响了才走进教室。
教室里闹哄哄的……
其实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写这几个字的意思。
昨天放学前班主任把胡小伟的位子调到了最后,让他单独一个人坐一排,没有同桌,还靠近茶水桶。这次中考胡小伟又考了班上最后一名,我也不知道他这是第几次考倒数第一了。不光这样,他的语文只考了30多分,严重拉了班级平均分的后腿,我们班的语文在全年级的名次也上不去了。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张薇站起来说:“老师,我有个疑问,坐在后面胡小伟看不到黑板,成绩可能更难赶上来。”
张薇是班长,她经常会给老师提点建议啊什么的,反正优秀的学生老师都比较客气的。
班主任说:“反正也不读书,自己待着吧,不影响别人就好。”
胡小伟对班主任的安排没有反抗,乖乖地把自己的课桌挪到了最后。他长得跟猴子似的,瘦瘦小小,这下好了,彻底湮没在人群后了。
放学的时候教室后面“哐当”一声响,我回头一看,胡小伟踢了一脚茶水桶。空的铁皮桶好响啊,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
我觉得班主任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对,但我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张薇用左手写了几个字:差生也有尊严。
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白晃晃的,有点刺眼。
二
我和张薇一直以来不太对付。
张薇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你们懂的呀,成绩好的人才能当班长和学习委员。用我妈妈的话说,做学生的,成绩好了就有话语权。可是班长一般会更优秀一点。
承认张薇比我更优秀这点很难,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可是,我数过,到目前为止大大小小的考试,她得第一的次数比我多了三次,而且她的数学很少不得满分。可我每每总是会被扣点分,弄得数学老师总是摇着头跟我讲:“你呀你呀,怎么就跟那两分有仇呢?”弄得我怀抱着对数学老师深深的愧疚感,可现实往往很无奈。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数学不是比语文更能代表一个人的智商吗?
我承认自己打心眼里嫉妒张薇一个又一个的数学满分,只有在偶尔语文考得比她分数高的时候,才稍稍有点安慰。
最近张薇让我难受的一次倒不是考试,而是迎六一。
我们班上总共出两个节目,其中一个是文艺委员的独唱,这个没有争议,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是校合唱团的;还有一个节目是集体舞《采蘑菇的小姑娘》,需要一个领舞者。我和张薇都是校舞蹈团的,舞蹈老师说我俩跳得都不错,“真是难分高下”。可是最后……老师还是选了张薇,理由是她做过广播体操比赛领操,更有经验。
知道这个结果后,我在没人的地方狠狠哭了一鼻子。要知道,为了这个角色我已经偷偷跟着视频学了两个星期的舞蹈动作……
我的死党吴莉莉说了句:“既生瑜,何生亮啊!”
这么深刻的话惹得我号啕大哭起来。
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班长和学习委员都是仇人呢?
反正张薇是我的假想敌。吴莉莉说我说得不对,应该是“克星”。
我好无奈的。
而今天,她让我抓到了“把柄”,可我却隐隐觉得,我什么都不能说。
下午的语文课,班主任让胡小伟站着听了一节课。
“我知道这件事因你而起,但没人承认是自己在黑板上写的字。胡小伟你也不承认是你自己写的对吧?”班主任对胡小伟说,“那行,明天没人承认,胡小伟上语文课就继续站着。”
我们班主任很负责任,我也没觉得她有多坏,顶多跟我妈一样有点唠叨,还动不动喜欢对人进行思想教育。她常常说:“不严厉就是对你们不负责任。”可是,她让胡小伟罚站我真的觉得有点过分,虽然这招很、厉、害!
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告诉班主任是张薇写的?
字是张薇写的,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看到她写了呀。这让我有什么感觉呢?我想了好久,想找个词形容一下。对,同谋。看见了不说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参与了这件事?
如果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对张薇的印象差了,不是对我有利吗?我正好报仇。
可是这样,我就成了同学的叛徒,会被大家的口水淹死吧?
可是我没说,连累胡小伟站了一节课。我猜班主任一定认为黑板上的字是胡小伟写的吧?
张薇写了就应该承认,不应该让胡小伟被冤枉啊!
说还是不说?
我快被这个问题给逼疯了。
三
“喂,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吴莉莉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一起上学的死党,她家离我家很近。放学后,她推着自行车跟我一起走。
“没什么。”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吴莉莉仔细盯着我看,“是不是在想黑板上的字的事儿?”
“我不知道。喂,你这样看人家很不礼貌的好吧。”我不耐烦地说。
“我又没问你知不知道,你急什么?”吴莉莉说,“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胡小伟干的,差生也有尊严,除了他还会有谁?昨天班主任才把他的座位换到最后面,连个同桌也没有,换我我也很不开心啊!”
“我觉得不是胡小伟,绝对不是他。”
“那你觉得是谁?你看他昨天踢茶桶那样儿。”
“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我不想搭理她,走快几步想跟她保持点距离。
“我觉得你今天真的有点不对劲呢,谁又惹你了?”
吴莉莉学习成绩只能说一般,但她可会察言观色了。有时候去我家,一会儿对我妈说:“哎呀,阿姨,你瘦了呢!”一会儿说:“阿姨,你穿这条裙子可漂亮了!”我妈被她哄得开心死了,说吴莉莉真是个贴心的孩子,还说什么这孩子情商真高!
我心头有个秘密,已经快把我的脑袋都搞炸了。我想我可能真的需要把它吐出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要发誓,绝不能对别人说,否则我们就绝交。行不行?”
吴莉莉有点发愣:“这么严重?”
“你赶紧发誓!”
“好的,我发誓,如果我把秘密说出去,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做朋友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闭眼说:“我早上亲眼看见黑板上的字是张薇写的。”
“不会吧?”吴莉莉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鸡蛋了。
“千真万确。”
“那你就傻了吧?干吗不告诉班主任,你不是一直挺讨厌张薇的吗?”
“我是讨厌她,可我不能出卖同学呀!”
“哇,同学想不到你这么高尚。可是,她的确做了呀,做了就不怕人说。你不过是说了事实而已。”
“一开始我觉得不能说,但后来老师罚胡小伟站,我又觉得应该说。到底该怎么办呢?”
“这个……我也想不清楚。不过如果是我,肯定就说了,又没有冤枉张薇,而且我又不喜欢她。”吴莉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张薇还挺有性格的。”
我捶了她一下。
之后,我们不说话,后半程就沉默着走了。
身边有同学骑着自行车擦肩而过,喊我们。懒得搭理他们。
快分手的时候,我对吴莉莉狠狠地说:“记住你发的誓!”
“知道了,打死也不说!”
吴莉莉不是大嘴巴,可我心里还是很不安,突然很后悔告诉了她。可她已经骑着自行车走远了……
小区里绿化边上有窄窄的台阶,我最喜欢两手平伸在上面走了,要是一次走到头不掉下来还觉得挺有成就感的。走在台阶上,我心里默默念着:告诉老师不告诉老师,告诉老师不告诉老师……一个不稳掉了下来。
咦,刚刚最后到底是念的告诉老师还是不告诉老师呢?突然就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
四
碗里的白米饭慢慢变大变大,涨成了一片……
“你干吗呢!”妈妈突然大喝一声。
“啊?”猛地抬头,就看见妈妈瞪着我。
“你要数清碗里有多少粒米呀?”
我赶紧扒了几口饭。
“你想啥呢?”过了会儿,妈妈突然又问起来。
“不是吃饭不能说话吗?”我嘴里还含着饭呢。
我到底要不要跟他们讲?
也罢,就跟他们说说吧,看大人是怎么想的。
“你要跟老师讲实话的,撒谎不对的呀,我不是一直跟你讲做人一定要诚实吗?”妈妈不等我把事情说完,就马上发表了意见。
爸爸抿了一口汤,慢慢地说:“汤还有点烫,你妈说得有道理。”
“老爸,你能有点独立思考的能力吗?”
“别急,听我说完。”爸爸喝了一口汤继续说,“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和张薇,是叫张薇对吧?谈一谈,坦率一点。看能不能说服她自己去向老师说清楚。她既然写了这样的话,看得出来是对你们班主任很有看法啊,人要敢做敢当,不能为了给同学出头而害了同学。”
“你这不是把事情越搞越复杂了吗?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馊主意!”妈妈有点急了。
“可是,万一张薇不同意去坦白呢?”
“自己再想想,再想想。我和你妈给你提供思路了,接下来该怎样你自己决定吧!”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很温暖的微笑。
“可是——”妈妈还想说,爸爸对她摇了摇头。妈妈把话连饭吞了下去。
“一定要诚实哈!”妈妈在厨房洗碗,还不忘交代我一句。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解决了。
洗好澡躺床上没一点睡意,我又懊恼今天早上要不是那么早去学校就好了。
干吗那么积极呀?在外面吃点平时吃不到的早餐不是挺好吗?
今天早上推开的那扇五年级一班的教室门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门很老了,绿色的漆掉了好多,里面的木头颜色有点发黑,一推嘎吱嘎吱响。可是,那扇又老又破的门后面,却是一个好陌生的世界,让我害怕了……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班主任问的时候,张薇不老实交代呢?她也害怕了吗?又想起了她看我的眼神,审视又有点困惑的……
月光透过窗纱钻了进来,我伸出两根手指头在粉白的墙上映出了映象,变得又大又长,像兔子耳朵似的……
五
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我的胃像被手抓紧了,塞不进东西。
早上第一节课是数学课,直到上课铃响我还是没有任何行动。我真是个矮子,就是老师常常说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挨到下课铃响,我的手心里已经刻下好几道指甲印子了。眼睛一闭,我冲到张薇的课桌前,跟她说:“麻烦你,跟我出来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张薇也出来了。
我和张薇从来没说过太多的话,我们之间仿佛有一道最深的三八线,我过不去,她也过不来,我们也没有努力过。我只能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否则我怕我一会儿就会丧失勇气。“我们都知道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我觉得你应该主动去跟老师讲,不要让老师冤枉胡小伟!”
大家在外面嬉闹着,可我还是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就像蝴蝶的翅膀扇得很快时发出的声音。
终于听见张薇说:“好的。”然后她转过身回到教室里去了。
说了也就是说了,不是吗?它很难,但似乎又并没有比一次考试更难一些。
第二节语文课,班主任没有让胡小伟站起来听课。
难道班主任气消了之后想了想觉得这样的方式对胡小伟不太好?
不会是吴莉莉去跟班主任说了吧?
我恨不得立马跑去问一下吴莉莉。她跟我的座位之间隔了另外一个同学,我偏着头轻轻叫她,她冲我摇了摇头。
为了这件事儿,我已经一天多没好好听课了。看来我的心实在太小了,装不下什么事儿。
下课后,班主任要胡小伟把课桌又搬回了第一排。
看得出来,胡小伟有点诧异,也有些激动。同学们也很诧异,窃窃私语。
有人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我昨天放学后已经去跟班主任说了字是我写的,她也觉得那样对胡小伟不太好。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自己面对。”
我抬头看,是张薇,她的眼神很明亮。我扯了扯嘴角,但什么也没说。
终于放松下来,就好像一场重感冒终于好了。
我想,下次再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会走到张薇的身边好好跟她讲。我还是担心比不过她,但有个对手似乎也没那么不好吧?
数学老师的口水还是像往常一样四下飞溅,猴子一样瘦小的胡小伟坐在第一排接受着“阳光雨露”,他会长高点儿吗?
不管怎样,那些粉笔灰一样呛人的东西,一阵风就把它刮走了。
选自上海《少年文艺》(上)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