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天气忽冷忽热，冷时穿夹袄还觉得不足，热时又同夏天没两样，这种时候最难穿衣，年轻人身强体壮还罢，身体略弱些的人不免感时气，病上一场。
百合咳嗽两天，喝葱白汤、吃蒸梨，没两日就好了。杏儿往年一到这时候身子就不大好，今年照例病一场，百合每日做些小点心带去看她。
年岁不饶人，隔壁黄太太看着富态，也断断续续地生起病来，黄老爷不在家，家中仆妇不能做主，娇滴滴的黄小姐只好出来主事，挑起大梁来。
且不晓得那黄小姐是贤是愚，理起家事来会不会叫仆妇欺瞒了去，只说那日黄家请刘郎中上门诊治，黄小姐送刘郎中出来，在家门口一露面，便引得许多人丢了魂。
据看到的人讲，那黄小姐白生生一张面皮，好似没见过日头，又好似白玉一般，乌发翠眉，樱桃小嘴，银红袄儿白绫裙，当真是镇上头一份儿的明艳。
小秀才柳如龙看到，立刻吟诵：“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乡下人多半听不懂这个，却见黄小姐羞红脸，飞快退回门里，再不出来。
只这惊鸿一面，她的艳名便传得全镇都是，原本就有许多想做黄家女婿的人日日在这里打转，这下子在黄家外头打转的人更多，便是做不得黄家女婿，能看一眼黄小姐美貌也是好的。
镇上人传得神乎其神，李彩凤等人未免要问是真是假，想起百合见过黄小姐真面目，便问她：“真个那样好看？”
百合点头笑道：“真是好看。”想了想补一句，“还是不及陈家雪娘。”
雪娘那等真尤物十分罕见，好好的大家小姐若生成那般模样，反是负担。
其实有一件事百合十分好奇：“我听人说，那黄小姐一双小脚只三寸，我虽见过她，却没看见过脚下，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李彩凤道：“定是他们胡说。”
“为啥这样说？”
“你原年纪小不晓得，从前缠小脚的人多，后头皇爷专门下令，女子不许缠小脚，若是发现谁家女儿缠脚，父母要抓起来打板子哩。”李彩凤说，“我小时候还听我娘说过，怕我不缠脚嫁不出去，又不敢缠起来。”
李彩凤才生下来朝廷就废缠脚，百合比她小几岁，到百合七八岁上能缠小脚的时候，早没人提这茬。
本来缠小脚就是殷实人家才有的讲究，似李篾匠家那样穷苦，就是朝廷不下令，他们家也不可能给闺女缠脚——缠小脚的闺女上不得山下不得地，除了好看还有啥子用？
黄小姐比百合又小两三岁，那黄太太似乎是缠小脚的，步态体态都与众不同，但黄小姐一双天足，所谓小脚显然是镇上人胡乱传。
百合跟李彩凤说这事时，还不晓得小脚这话乃是从小秀才那里传出来。
却说这小秀才柳如龙因是个读书人，格外爱慕风雅，看了不晓得几多话本子，成日里思慕话本中的大家闺秀，待放下书看看镇上这些粗鄙女人，真是十分气闷。
话本里的大家小姐如何温柔贤淑，如何善解人意，如何不顾书生穷苦一心一意要嫁给他，还要替他纳一房美妾，镇上这些个泼妇就如何粗鄙暴躁，生个夜叉模样还不许男人多看路边野花一眼。
小秀才觉着，这都是朝廷下令放脚的错。
若是如今的女人还缠小脚，镇上哪来这许多天足的泼妇，有几个泼悍起来甚至能把他打倒在地？
小脚的女人，必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贤淑，拿自己假装供养丈夫一家子，任婆婆打骂，还不忘给丈夫纳妾。
自那日瞧见黄小姐，小秀才一颗心就飞到黄小姐身上，觉得她便是那倾国倾城貌的崔莺莺小姐，他自己便是那多愁多病身的张君瑞书生。
可惜黄小姐身边也没个红娘来替自己穿针引线，不过不要紧，黄小姐那般美貌，那样家财，定然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才配得上她身份。
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才子穷苦些不要紧，将来总能中状元，当钦差，手拿尚方宝剑，衣锦还乡。那佳人替他操持家务，供养父母，抚育儿女，等才子回家一看，佳人年老色衰，美貌不再，佳人自然十分羞愧，拿出钱来为丈夫纳美妾，还要劝着他多与宠妾生孩子……
柳如龙想着这等才子佳人的故事，何等逍遥快意，羡慕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一边想着黄小姐的小脚一边走进家门，就见宋秀秀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那里，圆盘脸肿得比往日又大一倍，整个人活像个圆鼓鼓的水缸一般粗笨。
宋秀秀才说一句：“相公，你回来啦。”
柳如龙便皱眉道：“你不在屋里好好养着，出来干啥？”
宋秀秀一呆，她好几个月不出门，整日在家里吃东西补身体，连跟婆婆斗法都没了滋味，每日盼小秀才回来，哪怕只同她说一两句话，她也能高兴一天。
但近来小秀才越发没耐心起来，原先还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面子上问她一两句，这些日子看得她马棚风一般，动辄训斥，宋秀秀就是再傻也晓得事情不大对劲。
她疑心外头有小妖精勾去小秀才的魂，偏她不得出门，没法打得那小妖精头破血流。有心同小秀才好好说说话，把小秀才的心思引回家里来，叫他晓得家中娘子的好，不料小秀才不肯吃她这一套，一句话都不肯与她说。
小秀才去屋里看书，就着才子佳人的话本做起美梦，宋秀秀呆立在院子里，满心委屈。这时秀才娘从屋里出来，见她站在院子里，忙叫：“秀秀，快来屋里，外头风大。”
宋秀秀眨眨眼，想起这些日子婆婆看自己如同凤凰蛋一般，便想从婆婆身上打主意，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娘，我有话同你说。”
秀才娘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大孙子，才不想听她说啥话，但看宋秀秀哄着眼圈，一脸倔强，只得好声好气道：“成，你说吧。”
自打嫁到柳家，宋秀秀一颗心就牵系在小秀才身上，就是跟婆婆关系最差的时候，她待小秀才也好得不得了，嘴里从不说他一丝儿不好。
这会子想是仗着双身子，颇觉委屈，便噘嘴同婆婆告状，把这几日的事情一说，道：“娘，你得管管相公。”
秀才娘心想，你一个女人家，谁许你管男人的事情？你还想辖制我儿？
目光落到宋秀秀高挺的肚子上，终究点头：“你放宽心，我说他去！”
宋秀秀便以为自己得了婆婆欢心，笑着说：“娘，我就靠你哩。”她打算得很好，相公是读书人，孝顺，只消婆婆去说，他再没有不答应的。
管外头有多少小妖精看上她相公，想嫁进来当秀才娘子，她才是明媒正娶的秀才娘子哩！到头来，相公赚来凤冠霞帔还是自己的，别人想都不要想。
秀才娘从宋秀秀屋里出来，原本见儿子正在读书，不敢打扰，在门口站上一阵，见儿子脸上一时微笑一时恍然，说是读书吧，也不像，不禁犹犹豫豫开口：“如龙。”
小秀才叫他娘一惊，美梦打断，才要发怒，想起这是他娘，读书人要孝顺，不能对爹娘不敬，这才压下火气道：“娘，啥事？”
秀才娘走到屋里，小声说：“你媳妇那肚子，你也瞧见，那样大那样尖，定是个大胖小子，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且待她好些。”
小秀才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厉色，慢慢道：“不就是一个儿子，往后又不是不能再有。”
秀才娘惊得几乎跳起来，先猛地扭头看看外头，宋秀秀还在屋里，想来听不见这话，这才急忙上下打量她儿子几眼，几乎要怀疑儿子撞客着在说胡话。
“你瞎说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如龙小孩子不懂事，瞎说哩，菩萨保佑我孙子平平安安……”
祝祷完，凑到小秀才跟前小声问：“你老实跟娘说，你到底在外头？”
小秀才嗤笑着说：“不错，我对一位小姐生情，要娶她哩。”
要娶那位小姐，家里可还有个怀着身孕的黄脸婆，这要咋办？
秀才娘不是不出门的宋秀秀，这些日子镇上的风言风语她比谁都清楚，稍微一想就晓得儿子在说谁：“莫不是那个黄小姐？”
小秀才矜持地点点头，就见她娘睁大眼说：“那日我瞧见他们家搬家，那样有钱，这黄小姐要是出嫁，该有多少嫁妆……”
小秀才点头道：“不错，黄小姐才貌双全，家世又好，这样的人才配做咱们家的媳妇哩。”
秀才娘不禁跌足长叹，恨小秀才成婚早了些，竟把个秀才娘子的宝座白白让给宋秀秀，黄小姐那样的人，还能给人做妾不成？
小秀才看着他娘说：“不打紧，自来妇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一尸两命的也不少。到时候我再娶一房就是。”
他有媳妇时做不得黄家女婿，若是成了鳏夫，可就做得了。他如今看不上宋秀秀的肚子，为的正是他的长子该从黄小姐肚子里爬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