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宣传抗日，多走几个村子可以把更多的群众发动起来。况且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长，容易被鬼子发现。
也是。
听说他们要转移，我的高兴劲没有了。
交谈仍在继续。
辛立问，左惟找过你？
名伶说，有事没事常往我的住地跑，同宿舍的人旁敲侧击地说我脚跨两只船。
他在追求你。
讨厌，不给好脸色，还来，厚脸皮。
爱不爱谁，这是一个人的权利，他毕竟是分院的机要秘书，不要使他太难堪。
我怕引起你的误会。
我是小心眼的人？
分院要开始整风，你听说没有？
我早就料到了，整一下，也好见个底。
我们会不会成为重点。
接受考验吧。
沉默。又是沉默。
秧田边传来几声蛙鸣，仿佛提醒他们该回住地了。我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们堂堂正正，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连句脏话也没说，清纯得就像珍珠塘里的水，为何要躲躲闪闪呢？
田埂上一个黑影，俩人同时站起，一时没了主意！……
豆腐坊
我朝黑影跑过去一看，是扣顺爹在放秧水。扣顺爹见到我有些吃惊，问我黑天摸咕的出来做啥？我故意大声地说，捉黄鳝。黄鳝在夜间出来觅食，最容易捕捉，其实我是在告诉塘边的两个人，不是分院的人。既然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我就得帮他们瞒着，因为他们没做任何不好的事情。我估猜他们听到我的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我抢先回到家里，静娴问我找到名伶没有，我说找着了，在珍珠塘边练唱，过两天有一场演出。这时名伶回来了，静娴说她胆真大，黑咕隆咚的去野外练声。名伶将错就错地说，多练练胆子就大了。静娴问没人陪你？我抢着说不像你芝麻大个胆，有我陪着怕啥。静娴叫我明天也陪她出去走走，看看金牛村的夜晚。我说，不陪。静娴问，为啥？我说，你自己想去。
我不喜欢静娴，有时甚至讨厌她。她那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就像两只角，动不动就触人，一见我摸她的东西，就气鼓篓斗地叫，放着，别动我的东西。就像刺猬一样，碰不得。我知道她嫌我脏，说我的手像鸡爪子。其实我现在的手脸已经洗得很干净，牙齿也刷得白白的，可她还是这么说，仿佛乡里的孩子，天生离不开“脏”，是啥也不懂只会撒泼的野小子。要不是她给我画过像，早就给她颜色看，让她知道农村孩子的厉害。
就在这天中午，她换下身上那件好看的红衬衫，洗好后晾在门前的绳子上。那红颜色本来就红得刺眼，水洗后显得格外的艳。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艳丽的鲜红色，我的体内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萌动，禁不住悄悄地走了过去，趁她没注意摸了一下。可静娴好像早有防备，知道我要做什么，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在我的手刚碰到红衬衫时，她突然喝道，野豆子，干啥呢！我猛一惊，一怔，赶紧把手缩回来，问，这衣服是啥料子，红得让人难受。静娴莫名其妙地说，太不像话，就知道撒野，刚洗过的衣服，又被你摸脏了。接着从晒衣绳上取下红衬衫，放进水里又洗了一遍。当她往绳上晾衣服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说，野豆子，你再敢碰一下，叫你下不了台。我说，你叫错了，我叫能豆子。她连说几声野野野，叫野豆子最合适。男孩子摸女人的衣服，也不觉得脸红。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真的给羞红了，如果地上有条缝我会一头钻进去。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心里有点虚，她再往深处说，我真不知会被她羞成啥样子，也许脸比她的那件红衬衫还要红。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败下阵来赶紧离开，谁叫自己去摸那倒霉的红衬衫呢。
我一口气跑到风车旁，坐到车的鏺担上，望着高大而又威武的风车，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并且打定了主意，非得给静娴个下马威，叫她那乌鸦嘴不敢再往我头上搁。
天气愈来愈暖，太阳晒在背上像洒了一身的麦芒，给分院学生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譬如说，村里没有一家有个像样的厕所，都是在屋后放只瓦缸，无遮无挡，供男人使用。女人在屋里用尿盆和马桶，分院的学生很不习惯。村长大耳朵让各家用竹竿或树棍搭个三角架，再用芦席把瓦缸围起来，门前挂个草帘子，以解燃眉之急。一天中午，静娴刚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蹲下，恰好我爹要撒尿，吓得她拎着裤子就跑。
如果把爹换成我，真不知她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
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女生上厕所都是结伴而行，夜里出来还要带上手电筒，但这样做未免有些兴师动众，学院的人做了几块木牌，让静娴在木牌一面画个女的，另一面画个男的。女的进去就在门帘上挂女的牌子，男的在里边就挂男的人像。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静娴，几笔一勾图像就出来了，男是男，女是女，活灵活现。
厕所挂上木牌以后，再没闹过笑话。
然而，天一热就要流汗，流了汗就得洗澡，这又成了最棘手的事。丘主任和村长大耳朵商量，能不能借几只洗澡的大木盆，让女生洗个热水澡，村长大耳朵说小木盆家家都有，都是用来洗脚的，能洗澡的大木盆没见着。丘主任问大热天老乡们不洗澡？村长大耳朵说庄户人不讲究，到了夏天沟河渠塘就是男人的浴盆，“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浑身上下撸几把，洗去一身的汗水，一天的劳累，晚上就能睡个舒服觉。女人都是关起门来，舀盆水擦擦身子就对付过去了。丘主任说多数学生不会游泳，下河洗澡会有危险。村长大耳朵说，男生好办，让他们穿条短裤，坐在河边码头上洗，码头边水不深，即使掉进水里也不会出事。
傍晚，牛绳河边热闹起来了，出现在码头上的再不是淘米洗菜、洗锅抹碗的大闺女小媳妇，也不是拎水的男人们，都是分院的男生，赤着胳膊光着腿，只穿条遮住屁股的短裤，先舀几盆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水，从头到脚地淋个透湿，然后用香胰子擦出一身白沫，像穿了一件泛泡的白衣服。
这边叫，啊，真痛快。
那边喊，头一回洗这样的澡，比城里的浴室宽敞多了。
这个说，不花钱的澡，每天都来洗一次。
那个答，这水很清，不擦肥皂也能洗干净。
说的说，笑的笑，有人索性站到水里扶着码头，把整个身子浸在水里，享受水的清凉，水的滋润。有人捉到一只河虾，惊喜地叫起来，手一松又跑了。女生不能像男生那样，赤着半截身子洗冷水澡，村长大耳朵急得直挠头，就差把头皮抓出血来，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我突然想到村里人下荡摘菱踩藕，一般都不用船，因为船的体积大，会损伤菱棵，而且不好拐弯，用一种比洗澡盆大得多的木盆，一个人蹲在里边，以手当桨划起来很方便，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完全可以用来做澡盆。村长大耳朵乐得直拍脑门，说，看我这脑袋瓜，就像塞进了豆腐渣，咋就没想到菱盆呢。
丘主任笑道，豆子头脑灵活，一想就想起来了。
我扬扬得意。得到丘主任的称赞哪能不高兴，他是写书的大作家，说不定哪一天把我写进书里，我能豆子的名气就大了。
村长大耳朵边走边说，菱盆容易找，他这就去办。
丘主任说顺便借几只大铁锅，女生要洗热水。
村长大耳朵又没主意了，他说村里人口多的人家，也就尺八的铁锅，烧锅水不够一个人洗的，几十个女生轮流洗一遍，得花几天时间。再说很多菱盆放一起，要个很大的地方。我见他那犯难的样子，不知他真的没想到，还是故意装糊涂。丘主任说没有大的房子，院部可以搭个棚子住，把祠堂腾出来做洗澡间。村长大耳朵连连摇头，祠堂是祭祀的地方，让女生在里边洗澡，姓谷的人不会答应。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家都姓谷，闹起来可不得了。
我说豆腐坊有煮豆浆的甑子锅，一锅能烧几桶热水，地方又大摆得下十几只澡盆。大耳朵又是直拍脑门，自我解嘲地说，对对对，看我这记性……我说你不是记性差，是怕嫩豆腐……大耳朵生怕我揭他的短，连忙拦住说去去去，小孩子别多话。我说我不多话，你能想得起摘菱的木盆和豆腐坊？大耳朵不得不承认，这倒是。
豆腐坊是张寡妇开的豆腐店，门前竖着一根很高的木杆，顶端系只木铃铛，挂着横杆的绳子穿过滑轮，一头系着用竹篾编成的两个圆圈，可升可降。每当那圆圈高高地扯起，买豆腐的人就知道豆腐做好了，一旦它落下，就说明豆腐卖完了。
这是豆腐坊特有的标志，人称豆腐幌子。
张寡妇娘家的几代人，都以做豆腐为生。俗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做豆腐”，撑船的人最怕的是冬天，要抹冷水篙子；铁匠畏惧的是夏天，熊熊的炉火能把人烤熟；做豆腐起五更睡半夜，要熬眼皮子。张寡妇从小就学会做豆腐，但嫁到金牛村以后，并没有把手艺带过来，丈夫去上海贩布，被鬼子抛进江里没再回来，生活没了着落，不得不重操旧业。张寡妇做豆腐很用心，先把黄豆放在筛子里，筛去泥沙和杂质，再上手仔细地拣，剔去发霉和有虫眼的，在清水里淘上几次，放进缸里浸上一夜，黄豆变大了，变胖了，黄黄的像一粒粒金子。张寡妇家有个磨豆浆的石磨，比柳匾还要大，力气小的人推都推不动。一开始，都是大耳朵帮着推磨，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后来手头有了钱，从集市上买回一头小毛驴。那毛驴又瘦又小，拉起磨来却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张寡妇见它拉磨时常停下来，偷吃磨出来的豆渣，便做了个布兜套住它的嘴，眼睛也用黑布蒙起来，就像戴了一副黑色眼镜。石磨的上方吊着漏斗形的铁桶，张寡妇把浸泡过的黄豆放进桶里，一拍小毛驴的屁股，毛驴就拉着石磨不停地转圈圈，随着嘚嘚的驴蹄声，铁桶里的黄豆和水准确无误地漏进磨眼，经过两片磨盘的碾压，黄豆就成了糨糊状的浆水。石磨下的木盘留有豁口，浆水从豁口流进桶里。这时候，张寡妇也跟着忙碌起来，把浆水舀进吊浆布，两手抓住撑开吊浆布的木棍，上下左右使劲地晃动，过滤后的浆水从布眼里流下。这是头货浆，喝一口稠得粘住嘴，味道有点苦，但很香。往布兜里加些水，再晃，二货浆最好吃，又甜又香，没有一点苦味。张寡妇把头货浆和二货浆掺在一起，放进甑子锅里煮熟，舀回缸里开始点卤。张寡妇点卤的姿势很耐看，搬张凳子坐在缸旁，一手端着盛满卤水的碗，碗口搁只筷子，卤水顺着筷头一点点地滴进缸里；一手拿着大铜勺不停地搅动，泛起一个个旋涡，泛着泛着就有了豆腐花。每点一次卤，张寡妇都要出一身汗，看起来这活很轻巧，其实挺费力，张寡妇说豆腐做得好不好吃，功夫全在点卤上，卤多了，味苦，也不嫩。点少了，易碎，又不香。点卤后把豆腐花舀进早就准备好的木箱，用布包好盖上一块厚木板，上面再加两块沉重的石头，用撬棍使劲往下压，豆腐花的水被榨干，就成了香喷喷的豆腐。
张寡妇做的豆腐细而不腻，嫩而不碎，像一块洁白的玉。煮在锅里满屋都是香气，比吃肉还解馋，所以村里没人叫她张寡妇，都称她嫩豆腐。嫩豆腐做的豆腐很好卖，豆腐幌子扯起，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卖得一块不剩。不光本村人喜欢吃，外村人也赶来买。来迟一步买不到的人，也会留一句说，明天要早点来。
嫩豆腐很爱干净，做活时也把自己收拾得像出客似的，一头黑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绾了个椭圆形的髻，用很细的丝网蒙着，髻上插一根银簪，垂着一串翠绿的珠子。我特别喜欢看她点卤，随着她身体微微的晃动，那珠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抖出了许多情趣。每当爹要吃豆腐，我都提前来到豆腐坊看她做豆腐，百看不厌。嫩豆腐很大方，每次来都会让我喝上一碗热豆浆。有人家吃不起豆腐，她就把过滤后的豆渣，送给人家炒了当菜吃。有人拿来面盆，她就知道是要三货浆的，便往吊浆布里舀上几勺水再晃几遍。三货浆做不出豆腐，但能煮出香喷喷的豆浆粥。村里有些女人看不惯嫩豆腐，她人长得好看，又是死了男人的寡妇，怕自己的男人花了心，深更半夜来敲她的门。其实嫩豆腐不是她们想象的那种人，只是跟大耳朵好，对别的男人决不多看一眼，邻村有个光棍想占她的便宜，被她泼了一身尿屎。大耳朵当上村长以后，就更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了。
大耳朵娶过两个女人，都死了。头一个是生孩子死的，喊了两天一夜，没能把孩子生下来，还搭上了女人的一条命。后来又娶过一个，是北方过来讨饭的女子，旱鸭子不会游水，跟大耳朵只做了两年夫妻。那是初冬的一天早晨，女人下荡割柴，经过山芋干子桥时，身子一晃掉进水里淹死了。大耳朵没有再娶，跟嫩豆腐好上以后，爹不止一次劝他说，一个光棍一个寡妇，明来暗去就像做贼似的，不如合到一起，成个家。大耳朵说他命硬，女人强不住，娶一个死一个，不忍心再伤害第三个女人。
嫩豆腐听说分院的女生要来豆腐坊烧水洗澡，一口就答应下来。嫩豆腐说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城里的姑娘不为抗日打鬼子，请也请不来，两天不做豆腐也要让她们洗次澡。大耳朵带着几个村民跑前忙后，把做豆腐的用物归拢到一处，腾出一间空屋，接着借来采菱用的大木盆，在屋里排成一溜儿，门窗用草帘遮挡起来。嫩豆腐往甑子锅里舀满水，忙着生火烧水。住在我家的六个女生安排在第一批，她们拿着面盆和洗澡用的毛巾香胰子，有说有笑地走向豆腐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