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春林的“韦庐文集”系列,不声不响又添了《往事梦影》、《碑帖古事新谈》、《野生可食植物记》和《书法艺术社会学》四种新品。加上之前已出的《韦庐谈艺录》、《韦庐论学集》、《金石书画鉴评》、《古诗集句联语》和《诗经名物图文别录》五种,此公的著述已有九种。我曾半开玩笑地对春林兄说过,单从数量上讲,韦庐九种比老作家孙犁的“耕堂劫后十种”只差一种了。
其实,韦庐的各类著述,也确有向孙犁先生致敬之意。我们从韦庐九种著述的书名就不难看出,他的读写趣味与涉足领域,与孙犁先生晚年的视野与兴趣,何其相似乃尔。《往事梦影》是“韦庐文集”九种中的一册散文集,我们不妨简单罗列一下这一册的要目:故乡名物三章,我与京胡,我与算盘,我的牧童生活,忠字舞见闻录,儒林折枝,读《论语》札记,苏子美《汉书》下酒,韦庐札记,韦庐诗草纪事,韦庐读书记,《左传》走笔,古事新谈,韦庐序跋选……这份目录足以说明,韦庐的散文写作,无论是题材还是趣味,都有点追慕和“私淑”耕堂的意思。
韦庐的文字,本色是质朴无华、不飘不野、书香馥郁的。其文字功力有得之于文学才情的一面,更有来自广博的阅读与器识的一面——正如有人评价周作人的文字时说到的,只因“他读的书多”。记得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蒲桥集》出版时,封面上引有一段内容提要式的文字(后来知道,这是汪氏的夫子自道),曰:“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借用这一小段文字来评价《往事梦影》这册散文,可谓既省事又恰当。所谓“文求雅洁”,我们不妨也来欣赏一小段:“我在放牛时,带上一本《三国演义》,如东作老农,负暄丽日,仰卧在沙滩草地,捧书悦读;或似猿猴,攀绕在树梢,与雀巢毗邻,把卷和鸟声一齐欢唱。碰到难字,就请孙先生讲解。书中每个章节的风云人物,仿佛呼啸而来,萦怀心海。夕阳归牧,骑在牛背上想的还是那些‘桃园三结义’、‘火烧赤壁’等惊天动地的故事……”
这是在写他童年时失学村野,跟着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乡村老者放牧读书的事情。再来看一段他在品读一册《沈祖棻赏析唐宋词》时,顺便对书中插页上的端丽小楷的书写者、名物考据家扬之水的评说:“扬之水钩沉诗经名物,探幽析奇,于国学研究,多有卓见。唯书亦然,谛审之水柔毫花笺,篇篇神采焕发,钟繇蓒几,如在目前。历代闺秀小楷,多有大令‘十三行’遗韵,难免堕入轻佻陋习。而扬之水却力追钟繇古拙,笔短意长,所谓‘幽深无际,古雅有馀’者。”此为的评,也还有点惺惺相惜,夫子自道的意味。在另一篇《〈王兰馨赏析唐宋词〉跋》里,在简叙了一代女词人王兰馨的人生遭际之后,结尾有一段“韦庐主人曰”:“夫万物竞流,不移金石之性。百卉凋零,始闻椒兰之馨。兰馨,兰馨,花之精英。惜温馨永逝,‘此花开后更无花’,良可叹也。”《往事梦影》里大多篇什在收束时,都有这样一段“韦庐主人曰”,其中的文辞、情采和识见,一样也不缺,正与“耕堂十种”里的“芸斋主人曰”近似。
前不久,文学批评家刘绪源先生在《上海文学》上的专栏“今文渊源”里有一文,特意引了鲁迅先生的著名杂文集《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一九三六年杂文目录为例,来证明那时候的杂文和散文文本是多么丰富斑斓,思路是何其开阔。这份目录如下:《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记苏联版画展览会,我要骗人,《译文》复刊词,白莽作《孩儿塔》序,续记,写于深夜里,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捷克译本,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引录之后,绪源也表达了自己的一些感慨:“把这些文章翻一遍就会明白,现在被报刊标明‘杂文’的杂文,路子已窄到什么程度了!”而《往事梦影》这册散文集,篇幅虽然不大,却正好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知性散文斑斓多姿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