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纪事》，孙犁著，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四月第二版北京第七次印刷。
小说和散文分别属于不同的文体，它们在艺术表现的手法上自然会有不同的特征，然而，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更何况同属于语言艺术的小说和散文呢？
将小说当成散文来写，创造具有抒情风格的散文化小说，这在现代文学史上就有颇为成功的实绩，鲁迅以外，孙犁就是相当著名的一家。孙犁的小说，具有一种不拘一格、精致浓郁的散文色调，读来，能把人带入那境深景秀、情真意挚的艺术氛围之中，使人获得美的感受和情的熏陶。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体，一般而言，应当以塑造人物和展开情节为主要表现手法，它注重通过事件的展开、环境的描绘、气氛的渲染，来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表现人物的心理情绪，含蓄而自然地显示作品的内容题旨和思想倾向。而散文，则可以灵活地运用叙事、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艺术表现手法，或阐发某种思想、主题，或表达作者的情绪、感受。散文的这个表现特征，决定了它必然要强化创作主体的感情抒发，而对人物形象的描写和刻画，却不一定要放在主要的地位。在创作实践中，孙犁正是综合吸取了小说和散文这两种文体的不同表现特征，别具匠心地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了一种把人物刻画和感情抒写糅合起来、以散文式的抒情为主、在情绪氛围的渲染中兼而写人的笔法。这是一种颇接近于抒情散文的写法，这种写法，使他的小说呈现出一种情韵荡漾的散文之美。
曾经有人就孙犁的某些小说争论其表现的主题是什么、主人公是谁，而终于得不出圆满的结论。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讨论者只是用小说的一般性特征来衡量这些风姿独特的作品，而没有准确地把握到孙犁创作中的特殊性，没有从孙犁独特的艺术个性着眼来进行合乎作品实际的深入研究。
孙犁小说的散文美，首先表现在作家能明确地把握住作品抒情的艺术焦点，紧紧围绕这一焦点来写情写志，在情志的抒写中表现和刻画人物，揭示题旨。综观孙犁的小说作品，可以看到，绝大多数篇章都是情韵荡漾、情愫浓郁的。这里有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鱼水之情，有家庭成员之间的骨肉之情，有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之情。孙犁在写作中，将这些感情的抒发放在作品最重要的位置上，并借助于感情的抒写和喷发，把白洋淀地区抗日军民的英雄形象栩栩如生、鲜明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能由情及人，由人及情，在深挚浓烈的感情交流中加深对作品中人物的感受。
试看具体作品。《荷花淀》是孙犁短篇小说中的力作，也正是这篇小说，它的主题思想，它对人物的表现，一直引起人们不同的看法。其实，我们只要细致地考察一下它的写作背景和作家创作这篇小说的思维过程，就可大大有助于我们对它的准确理解。孙犁在《关于〈荷花淀〉的写作》（《晚华集》）一文中曾谈到，这篇小说是写他家乡的人民在抗日战争中的英雄事迹的。当时，作家看到家乡人民在共产党和八路军的领导下，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了，农民逐步抛弃了乡土观念，走上了武装抗日的道路，那些父母妻子也都表现出“识大体、乐观以及献身精神”，正是这些深深地感动了作家，触发了他的写作灵感，促使他挥笔写下了这篇格调新颖、脍炙人口的短篇名作。作家这样回顾说：“《荷花淀》所写的，就是这一时代，我的家乡，家家户户的平常故事。……我是按照生活的顺序写下来的，事先并没有什么情节安排。”“我写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了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甘苦寸心知，孙犁的这番创作谈告诉我们，他在小说构思和写作的过程中，首先是注重于感情的抒发，他是扣住“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和“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来进行创作的，而这种感情，正是整个作品抒情遣怀的艺术焦点。孙犁在写作中，紧紧地把握住这个艺术焦点，大抒特抒，畅达其情，在抒写情志的过程中既刻画了水生等“离家抗日战士”的英雄形象，又表现了水生嫂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人风采，使作品显示了独特的艺术色调和抒情效果。如果这个看法能够成立的话，我觉得这就是孙犁小说创作的一个个性特征，它是孙犁小说散文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倘若只是简单化地用一般的小说理论来套孙犁的小说作品，就事论事式地分析它的主题思想，研究它的人物塑造，而忽视了它在艺术上的特殊性，那是很难得出圆满正确的结论的。
如前所说，具有这种特点的作品，在孙犁小说中为数不少。为了进一步体会孙犁在创作上的这种风格特征，我们不妨再举出《正月》一篇来看。这篇小说共分七章，作家着笔较多的人物是三姑娘多儿，作品主要是写她在抗日政权领导下所办的新婚喜事。但综观全文，我们看到，小说并不是调动一切艺术潜力来为刻画这个人物服务的，而仍然是紧紧扣住这样一个抒情焦点：共产党、八路军领导下的抗日民主政权，给人民群众带来了美满幸福的生活，小多儿的婚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围绕着这个感情抒写的聚焦点，孙犁在第一章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来写多儿父母辈生活的窘迫，多儿的两个姐姐在反动统治下遭受的苦难，以反衬多儿今日的幸福；用了第六章整整一章的篇幅，来写男女双方两个村子的代表商量要为这对年轻人的婚事好好热闹一番，以渲染革命同志对这对年轻人的关怀和祝福。如果仅仅从刻画人物的角度来看，这两章，特别是第六章，与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关系是不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游离其外。但是，如若从扣住艺术焦点抒发感情这一点上来说，这两章却是和全篇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这种写法，是孙犁小说创作所独具的特色，它使孙犁的作品呈示出一种散文式的艺术风姿。当然，即使是写散文，也并不排斥对人物性格的适当刻画，《正月》在感情抒发的同时，也注意了对多儿这个抗日新人的形象描写，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也是较为鲜明的。
如果说，这一类以抒情为主，在抒情中刻画人物的篇章在主要人物的描写上还是比较注意的话，那么，孙犁小说中还有一类纯粹以抒情为主，同时描写多个人物，其中并无主要人物贯穿全篇的散文式篇章。写这类小说，作家笔锋潇洒，情感激越，在章法结构上纵横捭阖，文章显得摇曳多姿，始终以一种激情和诗境来打动读者。《采蒲台》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篇小说写了敌伪反动政权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和欺压，人民群众在党的领导下组织起来开展斗争的故事。小说从几个侧面描写了日寇和汉奸的凶残，写出了人民群众对民族敌人、阶级敌人的愤怒之情，写出了他们的反抗之情。小说紧紧扣住这一感情脉络，时而写曹连英，时而写小红，时而写小红娘，时而写支部书记，从行文中看，作家并无意要着力刻画哪一个人物，而是分散使用力量，通过对上述各个人物及有关事件的描写，抒发了强烈的思想情绪。特别是小说第三部分写三个妇女一边编席一边唱歌，文采绚丽，意境动人，完全是抒情的需要，其表现方法与一般抒情散文的写法毫无二致。从全篇来看，这篇小说也显示一种形散“情”聚，紧扣抒情焦点的散文美。
传统小说的一个特征，就是重情节。它往往要求有完整的故事和生动的情节。散文则不然，一般说来，它要求思想线索比较分明，所叙述的事件与所抒发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在写作素材的选择和处理上，既要思路开阔，想象丰富，又要拢于一体，不枝不蔓。正因为孙犁小说注重感情的抒发，所以在对生活素材的提炼和剪裁上，在具体的行文描写方面，就往往是以所要发抒的主体感情为思想红线，以此为纲来连缀材料，贯通全篇，使小说在行文格局上呈现一种散文形态。相对来说，它对故事的完整性，情节的波澜层迭、曲折有致，就不是十分注意了。
《邢兰》描写了一个饱受旧社会磨难的抗日积极分子邢兰的形象。小说从他个子矮小的外貌和毅力顽强的性格基点着笔，抒写了他如何热情待人、顽强战斗、勇敢而乐观的精神风貌。作家紧紧抓住这一抒情的聚焦点，以此作为贯穿全篇的红线，选择了几个不同的生活侧面和片段，就把邢兰的思想品质和精神面貌烘托出来了。这几个侧面的描写，总起来看，是构不成什么完整的故事和曲折的情节的，有的甚至只能算是小小的细节。但是，由于有了一条抒情红线的连缀，就使全篇显得完整统一，严谨紧凑。
如果说《邢兰》在具体行文中也还有一些情节因素的话，《女保管》就是更为单纯的一篇了。这篇小说写一个翻身女农民刘国花在贫农团工作积极、作风清廉的动人事迹。小说全篇没有故事的展开和情节的渲染，只是通过刘国花在分果实时四个工作侧面的交代，就使读者领略到这个翻身妇女的一颗赤子之心，体察到她质朴的阶级感情和优秀品质。这种散文式的篇章，尽管没有什么故事性，但由于紧扣了感情的抒写，脉络清晰，线索分明，人物形象也显得鲜明而生动。
